虚之书

从那患上了不得不倚靠幻想以缓解痛苦的不治之症后，我在小小的闺房里凭借着双眼与笔尖走过了不计的路程。

我原本灵巧敏感的手指，因为长久地执笔而变得笨拙与迟钝。

我的知觉，犹如蒙上了如窗台缝隙上积攒的灰尘般厚度的壁障，虽然看着窗外的一切还能够呆滞地畅想着那远方的地平线，但是却已经不再能感受到能够刺痛我的事物的锐度。因此，我也无法再写出有着我的感受的文字，曾经是用我的双腿凹陷出的墨迹，现在只是不属于我的笔尖黏腻地亲吻纸面。

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呢？我一遍遍地哭着问自己。

已经走到了不得不放弃这个，放弃那个的时刻间。

我陷入了极度的自我厌恶中，因为我的身体再也汲取不出让我感到愉悦的文字，每每察觉到重复着的陈旧的语句，我的灵魂便敏锐地作呕。

可是啊，不论是多少次地苏醒又振作起来，我也还是无法写出让我快乐的文字来。

我已经不想再生活下去了，我所有的希望已经泯灭，我所有的喜爱已经被这污秽的身体所亵渎。

在我已经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收拾掉了房间里的一切，将那些我已经不需要的褪色了的灰色文字寄向远方，这像是我的葬礼，注定我将不声不响地离去。

那原本是属于那些文字一次没有回途的旅行，但最终却从天边为我捎来了一封来自春日的色彩斑斓的书信。

那是一封美妙的信，在我还在不舍的哭泣与困倦的时候，它被无声地塞进了我的信箱，与几页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文字一起，从那个我未曾知晓的远方来到这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直以来只为商人填满的金属容器，居然焕发出了不属于它也不属于我的样子。它像被施展了有关春天的魔法，从信箱的内部透出了截然不同的色彩，那色彩从信箱的开口缝隙中向外探，如同紫藤萝般蔓延到长杆的底部，让整个信箱都变得与众不同——因此在我捧起那封书信的刹那间，我便爱上了它，它是那样的可爱，能使我紧紧地铭记着它直到今日。

我带着沐浴乳的香气将那封色彩斑斓的信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用美工刀在封口处切出一道开口，不敢破坏信封上的火漆分毫。

打开折叠的信纸，映入眼帘的是满满地如同细小花蕾般的文字。

“致留下故事的你：

在收到了寄来的你的故事之后，我很快地全部看完了。虽然一直以来，我都是喜欢将喜欢的东西放在最后面去享受的人，但我还是决定在一收到你寄来的这些手稿之后就一口气全部都读完。原本只是因为想要这样做，但随后，我被你笔下的那些地方深深的吸引了，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小学的老师曾让我用文字描写出家里院子的模样，我试着用自己全部的情感和全部的记忆组合出了一篇幼稚的小作文交给老师，没想到居然获得了全班的第一名，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获得那样的荣誉，之后我虽然清楚自己不擅长写作，但是却逐渐地对文字产生了深深的热爱。你寄来的手稿一下子让我回忆起了我这还尚属短暂的生命历程中最开始的那一股热爱是怎样产生出来的。

因此我写下了这些可能对于你我来说有些为时过晚的文字。不论是否能够来得及将其递送到你的手中，我都希望随寄的这些文字能够回到你的手中，因为我想让你知道，她们不应该在这里……”

放下信件的我，在从文字中抽离的刹那，清楚地听到了窗外的雨声。

“哗哗”的雨声，仿佛是夜晚跳起的一支舞蹈，伴随着那春泥的芬芳引领我，走近了春天。

我仍然记得复苏后的那种喜悦。读了又读。我将信封抓在手中，哪怕是合上眼睛，枕在枕上，读过远方来信的温存依然萦回在我心间。

自那时起，我结束了那一段生命，迎向了又一条新的生命，而这条新的生命在最初是沾染着母体的鲜血的。

重新一次坐在桌前的我，继续用着笔尖向远方的她细细诉说，从我眼前，从心中流转而过的风景。那些新鲜的瑰奇壮丽的景色，依靠我幸福的想象，源源不断地涌现，然后被我一一记述下来，发向她的手中。

而由她的所在之处，发往我手中的，是有关她的点点滴滴。

在远方的某个窗前，有张一体纯白的病床，纱帘常常随着清爽的晨风拂过枕被。窗户的台沿上放着一盆在这所医院中四处可见的小花，小花在温柔的阳光下，每一瓣，每一叶，都舒展充分。在那个被她称呼为“没有颜色的地方”，她说自己的生命也是一如那个房间一样“身体的每一寸都逐渐褪色”，唯有小花“依旧是自然的窗”向病房的众人绽放着希望的色彩。

她特地向我描述了那的空气——早晨的空气里是不知名的花香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从一睁开眼时便被这样的气味勾起精神，这个气味有时候能让人倍感安心，有时候又让人感到困扰不已，它日复一日地占据了春日的每一个清晨，随着时间与光影的变化而在不经意间流转。当察觉出来的时候，时间已是正午，由于阳光带来热量的缘故，空气里混杂起微微的土壤或是在和煦的阳光下被褥“熟透”的气味，在这样慵懒的空气中呼吸很容易便会沉入梦乡。至于夜晚，直起身子便能望见的小湖会幽幽地送来草叶鲜湿的味道，它与相较晨间所弥漫的更加清淡的香气混合编织成了“夜晚无声的鸣奏曲”，伴着清澈幽深的天幕中美妙璀璨的繁星放松了眠人每一根因病痛而紧绷的神经。

而自生病之后，她平日里的饮食都是些非常简单的汤饭，在一开始的时期她也曾极度地厌恶“五味俱失”的生活，但如我也慢慢接受了没法写出新鲜文字的生命一样，她在那之后的漫长时间里习惯并且喜爱上了这样清淡的饮食。除却简朴的三餐以外，她最喜欢的水果是我最讨厌的苹果，因为吃不到我最喜欢的柑橘，她独自坐在床沿上大声地咀嚼苹果，然后对做这样蠢事的自己自顾自地傻笑……

她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啊，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去深吸一口气这样想。在那之后是伴着有关她的想象入睡。

从娟秀中带着幼圆的字体里猜测她所经历过的教育，想象着那在书写着回信的灵巧而又略带色气的手指，想要更加了解她的意愿愈发地浓厚起来。只是因为书信本身的珍贵与藏于文字之间的自然而生的倔强与拘谨。我不得不在每一次提起笔时，一次次地放弃探求她的冲动。

春天啊，人人都说是个希望的季节。可是在我们这样的人听来，却有种只有彼此才能领会到的奇妙意味。

我的身体正一天天的好起来，这也许是因为我越来越需要到房门之外，去寻找需要的素材与风景来为她提供可阅读的内容。在那不知疲倦的，不知劳累的奔波中，当我忽然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那略微有些陌生脸上又焕发出幼时的生机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已同常人无异。

与她的交往使我远离了虚弱，可是信的另一端，她的情况却因我们的交往每况愈下。

她的回信，字里行间一直弥漫着一切将要终结的气息。

有的时候，我想要狠狠心在信的末尾写上“请不要担心，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马上到你的身边”甚至是“有我在的话，你一定没有事，所以请不要再说泄气的话了”，但是每当就要这样将信纸塞进信封里的时候，我还是重新地将末尾的话改成“我相信你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祝愿你的身体能在未来的日子里早日康复。”

充满私心的我，没办法面对她信的信中所描述的痛苦和绝望。我在来往书信的过程中曾无数次热切地期待过——哪怕仅仅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欺骗而已的，我祈祷将要到来的回信里请不要再出现那样令我煎熬的字眼，要是有朝一日那些东西全部从寄来的信里全部消失该有多好！

于是似乎是应许了我的祈祷，那之后的一天里，我从五彩斑斓的信箱中，取出了一只宛若缟素般洁白的信封。

“致远方的你：

说来非常奇怪，最近的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能从你寄来的信里，看见你伏在桌前握着笔紧张而忧虑的神情。也许是现在的我能够看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吧？我非常好奇在我眼前浮现的你，是否是真的你，所以特地写来了这封回信。所以因此若是看到我的文字和之前的不一样，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请不要惊讶。

这封信是我邀请你的欢迎信，也是我的写给你的道别信。

你见过大海的模样，我很喜欢你对大海的描述。

碧蓝的大海就像不断地涌动着，打碎又复糅合在一起的膜。只是看着就心生向往，只是想象着就仿佛已被那柔软沉甸的海浪包裹，海风从我的发丝间穿过，多余的热量从身体中散去，我也听见那轻盈的浪声悄悄颤动我的心房。

而我听说，在这里正有这样一个地方。它像是在小摊边缘斜搁着的不起眼画作，在看似无聊而平常的地方现身，却只需略微端详便能够感受到它有如明媚阳光般的可爱。可是惊喜之余我却发现，在我的内心所描画的美妙图景之中，我不想孤身一人前去。在那个泡沫将要伴随朝阳升起漂浮在海波之上的地方，我想要让已然作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的——你，一同和我一起迎来那番美妙奇景，所以我冒昧地请求说，请与我约定一同到那地方去，只要有了你，我就不会止步不前。

我想那一定是一个能够弥合一切伤痛的地方。我想牵着你的手，注视你的脸庞，和你一同迎来那个时刻……”

我望着海的另一边。从刚才的某个时候起，原先白茫茫的海平线已经逐渐恢复了颜色，我的影子也终究在那片沙滩上显示出淡淡的轮廓来。

手里攥着的信封此刻好像有些潮湿的触感。

“不想读吗？”她平静地问道。

“当然想啊，想得心脏都在砰砰地直跳。”久久的停顿过后，我转过头带着呜咽的声音回答道。

“那就把它……”她笑着说。

“可是！”我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用力地回答道：“我不想……我不想……”

泪水稀拉哗啦地流淌下来打在手背上，从虎口的缝隙处溜进掌心里，似乎是将信封也一并打湿了。

这个时候我紧紧地抓着信封，用力将其抓在手中，用力的，还是好像有什么无法割舍掉一般的不断加重着力气。

“她真的是一个好孩子吧。”她这样带着点点的哀伤与宽慰地说。

我再也无法按捺这份情感，一股脑地哭出来。

面朝着的海终于因为明晃晃的天空而变得蔚蓝，先前一排排的浊浪在淡淡的黄色阳光下也显得略微可爱起来。那盘桓于此处的雾气消散后，空荡荡地留下澄明的沁人之息，一并带走的还有那数不清的化作了零碎记忆的心中郁结。

我与她伫立在这一片如今已然有些渺小微不足道的藉藉之地上，身旁留下了许多许多的将要消逝的事物一点一点归于平静归于虚无的痕迹。

就像是拨开海波时，曾经看见过的环绕此身惹人怜爱的波纹。

“那之后呢？”

“我一定会把它好好珍藏起来的，直到我也死去的那一天。”

“真的要这样做吗？”

“嗯。因为等到那个时候再打开的话，一定就会感觉到，像是刚刚从她的手上寄出来再送到我的手上的一样……兴奋的幸福的感觉。”我看着有些褶皱的信封，微笑地向她回答道，“那种感觉……就像是见到了她一样……啊……那个时候可不要再哭成这个样子了，就用彼此的笑容相对吧。”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那么，作为姐姐的我，我的事情也就做完了，这样也算是可以给彼此一个宽慰的结局了。”

“嗯。”我点点头。

她于是缓缓地转身向后走去。

眼前的这副光景是怎样令人不舍的真实啊，望着她将要消失的身影，我忽然意识到，这便就是我的生命最为正式与庄重的开端。

这份涌动着的情感使我再次地叫住了她。

“等一下！”

“怎么了吗？”

“我想告诉她，我想要继续写下去了……这一次，我想要写那些我真正曾看到的东西……这一次，我不会再掺杂任何虚假的东西了。”

她的嘴角缓缓地扬起。

“嗯，她听到了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就太好了。”

“既然这样，那么你之后到哪里去？”

“我？”

我将视线投向了这环抱着我们的大海、山岩、原野与森林，然后回答道。

“我想要从这里继续下去，再多一点地看看。”

“那么，我也会在远方为你祈福的。”

我与她相视一笑，便同彼此分离。

未来，我们所见的彼此的这份笑容，一定会一次又一次地为你我所用爱意与文字描绘下去吧？

春见百景与虚之书

膝上洁白的纸页上缀着如同织锦纹饰般的花瓣，它们自枝冠上飘落，沿着纸页自然弯曲的弧线，随时间的推移渐渐地铺满整面纸页，重重叠叠地为文字覆盖上了一层明艳的眷恋之思。

在花瓣的交叠掩映之下。

向离别的你，我写下了寄与遥远天际的话语。

春天，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留下回忆。

就像此刻，

沾在指尖上的花瓣。

柔软，轻盈，和让人无法忘怀的色彩。

虽然，

很快就会落尽，

很快就会褪色。

但却早已在我的心中，

悄然地留下了痕迹。

哪怕只是点点曼妙的颜色，

也能在那与阳光的交差中，

反射出无数的美好瞬间。

正是因所有的一切，

都已在我明媚的心房中，

不断鲜活地涌动。

曾经，

病弱的文字。

空洞的文字，

虚假的文字，

怯懦的文字，

没有形体的文字，

妄自菲薄的文字。

如今都因对你的所有眷恋，

与生命和死亡的照面，

为切近的时间所充盈，

满溢——

化作了，

献予你的

‘虚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