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故洛城皇宫、现洛阳宫,安泰门外。
李延玉回头瞥眼缓缓远去的车驾,抬头望着高大的城楼,轻叹一声。
一月初十清晨,她与郑元偲告别,西出洛城,欲往长安。
一月十二午后,李延玉一行四人抵达涧河东岸。
一月十二夜,沈念一行抵洛城。
一月十五午时,李延玉随沈念准时乘车至洛城旧宫,于安泰门外下车,静候内官引入。
李延玉放眼看去,如今这安泰门外所待者,皆是女眷,正如沈念所说,男子由另一处入宫。众人依宫门外礼官所引,分为两列,文官家眷在东,武官家眷在西。每人可携一名随侍入内,然宴会时不得入场,仅可于别处暂候。前边的沈念倒是泰然自若,她身边那尚矮她半头的书童则显得多有好奇。李延玉收回目光来,身侧的桃花见了,回她一抹浅笑。
李延玉悄拢拢肩上大氅,深吸口气,又抬头看那城楼。头里方冒出句“紫泉宫殿锁烟霞”,她立将念头收了。不知怎地,思来想去,写宫殿那几句似都不太吉利,不如一句“噫吁嚱,危乎高哉”。李延玉自嘲一笑,见桃花又探头瞧自己,轻笑摇头不语。
周身寒冷。无所事事。
她便又想起三日前。
那日天色甚好,午后竟有些日光自云间探出。李延玉一行四人到得涧河东岸,先往个歇脚店里坐了。
“小姐,过得涧河,再往前两三里,便是新安了,可于那里过夜。”
李延玉坐在张矮凳上,瞧着滕雨趴在他随身那张大地图上摸索,轻应了一声。这番工夫间,桃花早捧了碗水递到李延玉面前。待李延玉接过,她方又去给田力和滕雨张罗。
说来也怪,李延玉从来不曾被人这般照拂,起初也实在不习惯。然而这三人心性倒是坚定得很,李延玉只得随他们去。一来二去,不过两日,她竟渐熟悉了。
“小姐,您先歇着,我去前边儿看看有无船家。”
“你也先歇歇罢,咱们不赶时间。”李延玉伸手拦下滕雨。她早观察过田力,知他一路担着最重的行装,现下当多缓缓劲儿才是。
田力自不必说,向来寡言;滕雨虽行事周全,但闲下来时,亦非健谈者;唯独这桃花……李延玉回过头,见她果与店主大爷聊得颇有兴致。
三人便这般静坐半晌,耳里偶可捕些桃花说话声。两日来,虽是同路,李延玉却未去打听三人出身来历。在她看来,三人既是田春雨所派,又确有些绿林司所赐特权,身份没什么好怀疑。她实是有其它事萦绕于心。
其中大部,仍系于凤凰堂。
近日来,她时常回想苏梨、周益清和那荣员外所述的凤凰堂,越发觉得可疑。当年凤凰堂追杀黄欢时,确如苏梨口中那般“不死不休”,甚至黄欢已得华阴庇护,仍不免身死;反观自己,除了在鹿陵时随苏梨见了两个凤凰堂中人,自离鹿陵至今大半年,竟再未有人找上门来,这又应了周益清所说“不过线人而已”。再者,随着她思之愈深,她忽地觉得,此事关键许非凤凰堂,而是黄欢。说到底,当年黄欢投宿致自己父母罹难,便是蹊跷万分。
可惜,当年自己心如木石,能活至现下,已是万幸。她立又忆起从前似问过苏梨或是亓官伶,黄欢临终前可有遗言,只得句模棱两可之语。
既如此,莫不是黄欢身负何种秘密或是罪愆,令他不得不死?
亦或是,他藏着什么东西?
就像如今的自己一样。
便是在那时,李延玉决定稍绕些路,先往华山去寻孙鱼,将此事问清。只是,为了不负孙鱼所托,她还得想些办法才是,不过都是后话了。
李延玉托颌沉思良久,自然不曾注意到桃花早停了与店家的摆谈,正与个家丁相谈甚欢。李延玉抬眼看过去,见两人身后道上,不知何时生出七八架马车来。她遂起身,朝桃花那边走去。
“小姐。”桃花立迎上前,“我方问过店家,道是往南半里路有桥过河。但听这小哥说,现下恐是去不了长安城。”
“竟有此事?”李延玉应的桃花,眼却向着那家丁。后者移开目光,挠头道:“我亦不晓得缘由,这位小姐若不相信,可再沿途打听打听……”
“东茗!着你问个路,怎这般久?”说话间,一个侍女打扮的又疾步而来。东茗向李延玉略行个礼,转身回这侍女道:“问妥了问妥了,只是这位小姐亦向我打听,方迟了些。”
侍女听闻,欠身道:“原是如此。敢问小姐,是欲知何事?”
“听这位小哥说长安城现下去不成,不知是为何?”李延玉看她较自己矮上足足一个头,又未束发,但东茗对她不显随意,想应是个稍有身份的侍女。
谁料侍女亦摇头道:“我亦只听得我家小姐说,近日莫要往西,个中缘由,倒不明白。不过,若小姐欲知,我可代为询问我家小姐。”
李延玉回头见滕雨已候至她斜后方两步远,田力亦自原地起身,似皆在等她动作。
“不劳烦你。既是小姐,理应我亲往请教才是。”
李延玉示意桃花跟随,随这小侍女向后走了段路,便见得一人,身形窈窕,素衣狐裘,头上玉冠束三千青丝,面朝涧河而立。
“小姐。”
“书云。”这小姐回过身来,便露出张精致无双的脸蛋来。但这五官虽是精致,李延玉却觉得少了些少女之风情。然却是无妨:看她这玉冠貂裘,绝非寻常人家,其人纵少风情,亦不乏英气。
李延玉见她顷刻间便将自己、桃花并稍远的滕雨皆看了眼,方笑朝自己拱手道:“外间风大,不妨到车上说。”
“小女沈念,字子奕,自弘农来,将往洛城。”
马车里较外间看着,宽敞许多。李延玉与沈念相对,见她拿起手边檀木案上折扇,缓缓打开。
“在下李雨,方由洛城出,欲往长安,听小姐身边人道是此路不通,特来请教。”李延玉未多想,索性拱手向沈念行个礼。沈念轻摇折扇,含笑看着她,而无言语。李延玉收回动作,见沈念不语,复轻声踌躇道:“敢问沈小姐,前路有何阻碍?”
车内比外边暗上一些,加之沈念并未坐于窗前,是以李延玉并未察觉,沈念早将自己浑身上下悄瞧了个遍。许是心下有数了,沈念这才开口道:“敢问李小姐年岁?”
“将及十八。”
沈念笑道:“那便是长于小女。姐姐见谅,年关方过,小女一路上少见行人,故愣了些神。姐姐可是欲经新安西进,出潼关,入华州,再抵长安?”
“正是。”
“那实是不巧。潼关现下不放行人通过,姐姐恐是过不去了。”
李延玉皱眉道:“这是为何?”
沈念合上折扇:“去年底,北秦皇室带使臣团南访,故而现下西北颇有些伺机而动之势。为避无端之祸,关陇一带数个隘口现下戒严,只进不出,潼关便是一处。”
李延玉茫然点头,实则并不明白其中细节,然姑且知悉潼关现下只进不出。前番他随马勤东来时,乃是走南道,并未过潼关;此番西进,本想沿河而行,走条最近通路,不曾想竟横生枝节。如此,数日前郑元偲由华山来,应同是由南道行。不过怪了,若自去年底便有此事,田春雨身为官家人,怎未将此事告知?
沈念见李延玉面上神情,心下了然,仍笑道:“姐姐此番不赶巧,关隘戒严,数十年难遇一回。然此事想来亦不长久,姐姐若不赶急,出洛城尚不远,不妨再回去歇息些时日。”
“谢沈小姐,然我此行,确有要事……”
“既如此,姐姐若不嫌弃,可往我家暂驻几日。由新安西进,弘农乃是必经之地,距潼关亦不算远。关口旦开,消息传得也快,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李延玉看沈念眉宇间满是自如,心里却不由犹疑起来:沈小姐这般为人,就不怕我是什么狼子野心之人,引狼入室?
“弘农沈氏……”目送沈念一行车队缓缓起动后,李延玉召来三人围坐,将方才沈念所言同他们说了,果然三人中,滕雨先有反应,“前年秋,确有位沈姓官员升任吏部尚书,名汲,陕州府弘农出身。”
“这位沈小姐,原是大官子弟。”桃花惊叹道。
“若是如此,这位沈小姐,为何未随之同往金陵?”
“小姐有所不知。本朝律令,县级以上官员,到任两年内不携家眷。”
“原是如此……”
“不过,小姐莫怪我多嘴。以我之见,这位沈小姐此行往洛城,许是欲为南下做准备。”
“哦……”李延玉颔首,忽地想到些什么,“滕雨,你说,若是欲从长安、华州等地南下,难道皆要由洛城过?”
“小姐这是何意?”
“譬如,欲往镇江府一地……”
滕雨笑道:“小姐若是这般说,那自然需由洛城。自隋唐时运河大开以来,关陇一地南下吴越,十之有九皆来洛城,由洛川入河,再至运河南下。快时,十天半月便至。”说着,滕雨果又摊开地图,向李延玉比划着。李延玉定睛瞧着滕雨指尖划过大河与运河交界,竟瞧见个熟悉地名。
“大河与运河交界处是何处。”
“此处?”滕雨回头望向田力,“小姐,我只知大概,细者不如叫田力来讲。”
“此处应是东昌府。”田力缓步过来,单膝蹲下,手指李延玉所问处,“小姐,由洛城沿水路南下,大部皆走此路。”
“东昌府……”李延玉伸手往下边划了划,“南下便是……”
“济宁,由东昌府经水路,约有三百余里。”
“小姐,您这是……”桃花话里竟颇有关切之意。
李延玉轮番扫视三人数遭,忽地下了决心,又喝碗水,方道:“以我之见,现下有三条路可走:其一,承沈小姐好意,西去弘农投奔,待潼关放行;其二,回洛城往南,经南道穿华山至华州,绕过潼关;其三……”李延玉倾身压下嗓音,“从沈小姐身上做些文章。”
听到李延玉这“其三”,三人面面相觑,滕雨明显面有讶色。
平日精干的滕雨和机灵的桃花尚未开口,倒是田力先沉思道:“新安至弘农一线,水流湍急,河道狭窄,冬季干涸,水路极不好走,陆路又为潼关所扼,无凭无据投沈府亦无定数;若折回南道,彼处路面本就远不如沿河官道,加之行人稀少、险情难料;至于小姐所说其三,不知何意?”
李延玉一笑,又看向滕雨:“滕雨,依你之见呢?”
“我等不过照料小姐而已,小姐往何处,便往何处。”
“桃花?”
“桃花不知,小姐竟可有这般打算……”
“呵。”李延玉笑着站起身来,“我从前亦不晓得,你三人竟对洛城周遭水路这般熟悉。”
桃花的脸倏地红了,低头不语,滕雨则欠身道:“小姐从前没问,我等自然不宜多嘴……”
“今日对这沈小姐,你不就多说了一句么?”李延玉摇摇头,“走罢,去逐沈小姐车驾去,她这一行应走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