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_A Foothold
大概是在秋叶还挂在树枝上的时候遇见了千早。
千早大概又在雪花还埋在云间的时候遇见了那个名为巴的孩子。
人间是否也随着四季而轮转呢。
今天的午后风和日丽得让人不敢相信已经入冬,不过无论如何已经是冬天了的这个事实不会改变,漫长而荒芜的冬季磨损着人们仅存的可以维生的物资们,虽然作为学生感受不到这些压力,但是想必大人们现在已经忙地焦头烂额了吧。
入冬之后就会早早地下课大概也是处于这个原因,不过,即使紧急到需要占用整个下午的时间从学校调集人力但是映射到我们这个层面上好像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幸灾乐祸地说,或许还得感谢严冬带来的称之为“寒假”的东西。
寒假,或许对于把学业当成缩减假期的人来说,寒假和平日里的课程似乎区别不大。
即使是重要的主课也看不见人影的家伙,或许还会把上课作为消遣。
这样玩世不恭的家伙真的存在么?
脑海中似乎模糊地勾勒出一个人的剪影。
……千早。
但是如果把千早划分到玩世不恭的群体里,我内心深处好像无法认同。也许千早只是……,
或许千早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
但是仅仅因为这种原因就去自我了结也太胡闹了,我无法尊重千早的观点,在她说服我之前我不会让她如愿的,可是,千早从来没有试图说服过我。
“只要你在,即使不看着我也不会死的。”
她说过这样的话。
出于某种原因,我打算在今天相信她。
于是我掏出手机,用短信简单告诉千早,如果可以的话就给我回个信。
以往,我总是踏上和家相反的路。
千早把这看作像监视一样的东西,说实话我不能否认,但是,即使如此,千早每次都会感谢我,每次都会在分手时向我鞠躬。
我不明白。
监视的对象不知何时掉转了反向,也许是我的错觉。
太阳渐渐从头顶偏斜,在冬天即使长时间的暴晒也会滴下汗滴。
虽然我不讨厌晒太阳就是了,但是千早迟迟不来比较令人在意。考虑到千早的习惯,那家伙好像不用手机也能生活下去吧。
不过也有着已读不回这种可能,我打开手机打算想确认一下,不过正在这个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千早的声音。
“……为什么?”
回过身,千早就在那里,微微喘息着平静地问我。
“千早你的课比我晚一节吧,放学后总是要等一节课的时间,太麻烦了。”
千早难以置信地合上了嘴,平时总是死气沉沉的眼睛也睁大了少许。
“真的么?”
这不是期待的语气,空洞的声音简直像在质疑我一般。
“目前先当真的听吧。”
千早无声无息地走过我的身边,朝身后厌厌地抛来回应。
“前辈可以不用那些措辞了么。”
“不行,”我跟了上去,“这好歹也是我的特色。”
“那种特色只会让前辈更糟糕。”
难得和煦的风在冬日的街道上吹过,风丝缠绕在衣衫上的感觉难以言表,空洞的高楼中响起幽幽的哨音。
似乎,不知不觉中又和千早走在一起了,虽然这没什么打不了的。
我停下脚步。
意识到身后没有人的千早也停下来,不知为何没有转过身,仅仅是偏过头,在发鬓后注视着。
像是在说什么的样子,然而并没有声音传出,嘴唇纹丝不动地,仿佛不在呼吸一样。
沉默了许久,她缓缓正身面向我。
“前辈是朋友啊。”
千早口中,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前辈是朋友啊。”
不知是不是问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含糊地回应着意义不明的答案。
“嗯。”
“是朋友么?”
“千早,讨厌我吧。”
“嗯,但是那个好像过期了。”
“过期了……?”
“我们不是朋友么,前辈?”
“呃……”
“那么,我们是恋人么?”
“……什么?”
“是恋人么?”
“不是。”
千早似乎在笑,风扬起了她的发丝,我看不清楚。
“我没在笑。”
想法被读出来了,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那么,”千早用回了平时心不在焉的语气,“前辈今天还不想和我分开吧,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么?”
“并不是帮忙。”
仔细想想,以往与千早见面的理由无非是找她帮忙,这种请求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无论理由如何,不过都是借口罢了,薄膜似的虚伪下藏着的,是什么?
我见到千早是为了什么呢,我该心怀何种情感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有人来回答。
但是我做不到的,我做不到的。
“千早……”
开口的声音有些哽塞,黏腻的巧言令色已经不管用了么。
“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
我抿出微笑,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听到我的声音的千早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我原以为她会表现得更奇怪点的。
“好啊。”
千早很干脆地同意了,然后掏出手机。
“等我接一下那孩子。”
“等等等一下,等一下!”
“怎么了?”
“只是你一个人!我,我只是在邀请千早一个人……”
“是么。前辈的肚量还真是小。”
一边揶揄着,千早一边收起了还没来得及开机的手机。
接下来,就像一如往常一样,走在一如往常的千早前面,在一如往常的街上漫步。
不知不觉的日薄西山带走了短暂的温暖,天空渐渐冷起来了。
风吹过时,我反射性地裹紧衣服,单薄的织物被风尽情渗透着。
还不到真正冷的时候,也没有必要颤抖。
“呐,千早,有什么想吃的么?“”
我向着空气呼出一团淡淡的白雾。
“可以么……”
“请别客气。”
“那就肉,肉类,再加一点橙子。”
“用橙汁腌制的肉么?”
“不是,只是简单的蛋白质和维生素罢了。”
“有点粗糙啊,这个。是喜欢吃肉么?”
“一般般,可能是,习惯吧。”
习惯。
“这是,你们的习惯么?”
我回头瞥向千早,千早随意地点了点头。
“前辈知道了呢?”
微弱地声音从身后传来,听就知道,千早不喜欢这个话题。
“嗯,在花名册上看到了。”
真寂静啊。
真拙劣啊。
千早沉默不语地走着,淹在违和的寂静中让人感觉不适,我思忖着要不要打破这个僵局,毕竟那家伙肯定做不到的。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千早微微向前倾身,揶揄一般地开口了。
“寂寞啦?”
“啊。”
我一定露出了品尝苍蝇的样子。
“那算什么表情,前辈觉得很意外么,可是即使是我也不会那么不解风情啦。”
千早眯起双眼,自然地舒展着笑容,但是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不自然的一幕。
虽然很失礼,我不会说出口的,但是千早正在如少女般含笑。
“果然我对千早还是毫不了解。”
临边的仿佛渐渐稀疏,行走的道路消失在一栋陈旧的别墅旁,我伸手推开门,另一扇浸泡在昏黄灯火下的木门出现在眼前。
“到了。”
我靠在门边做出侍者的样子,交叉双腿,鞠躬示意。
“省省吧前辈,不过,谢谢你。”
我跟着千早身后走进房间,将她的大衣挂在了衣帽架上。拉开电源,吊灯在闪烁几下后勉强照亮了客厅。
长桌、沙发、吧台、壁橱、展柜,所有的这一切都跟刚刚出土似的被一层厚灰覆盖,唯独中央的餐桌和椅子一尘不染。
“啊啊,前辈,你多久没回过家了。”
“大概昨天刚回吧。”
“前辈原来是大骗子,把人家带回家真的只是请一顿饭么?”
“嗯,是的,毕竟我只准备了一顿饭的食材嘛。”
“唔?难道说,是前辈做东西给我吃?”
“嗯。”
千早呆呆的,表情好像丢失了一样,莫名其妙的。
“姑且相信我吧,在这么说我也是厨师的孩子啊。”
说完,我换上了围裙,向厨房走去。
从冰箱中取出清晨处理好的食材,打开烤箱和燃气炉,随后开始清洗蔬菜。
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刀功和食谱都还记得,与之相系的一切记忆都还记得。
真恐怖啊。
感觉身边有人注视着,即使不用回头去看也知道是千早。
“吸太多烟火气会吃不下饭哦。”
千早的肩边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凝视着煎锅上不断融化的黄油。
“去坐到椅子上吧。”
“前辈家里太吓人了。”
千早无感地回应着。
“哈哈是么,感到寂寞了?”
“嗯。”
嗯。
真是暧昧的回答。
“我才知道前辈还会做饭啊。”
“学校没开厨艺课,也没有机会让你知道。”
“看着手塜前辈手中翻飞的厨刀,千早的心中默默对前辈改观了。”
“怎么变成第三人称了。”
“因为根本看不出来前辈这么喜欢厨艺,毕竟前辈画画也很好。”
“‘喜欢厨艺’么,嘛,结果上来说没什么不同。”
“说错了么?”
“千早,我只是厨师之后罢了,谈不上喜欢。”
“那画画也不喜欢么?”
“不,画画简直是我的生命,我爱绘画。但是,假如我出生在画家家庭,恐怕我也很难去喜欢上画画吧。”
“那么,出生在音乐世家不就好了。”
“哈哈,说不定呢。”
我苦笑着,将蛋清倒入碗中,准备打法。
“我时常很羡慕千早呢,我时常在想‘啊,要是能成为千早就好了’,但是,这就是所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
“我倒是觉得男孩子也很有趣。”
“哈哈,谢谢你啦,千早,在椅子上等着吧。”
我摆弄着锅铲,衡量香料,搅拌奶油,一切似乎不需要生命就能进行,即使不去思考,下一部操作也准确地复现在手上。
不一会,烹饪就完成了。
“辛苦了。”
我把餐车推到桌边,将餐盘一一摆在千早桌上。
“主食是炙烤熏腌乳鸽,传统海鲜烩饭,甜点是芝士蛋糕盖了一点覆盆子啫喱,然后前菜是……苏打水。”
“唔,真是吓到我了,前辈的手艺,好厉害。”
“出于一点个人意愿,各种东西都一起上了,所以其实你想从哪个开始吃都没问题。”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实在有些无从下口耶……欸,前辈,要饮酒么?”
“什么?啊,你说这个。”
千早闻到了我手中白葡萄酒的味道,但是毕竟都是未成年,还是稳健一点比较好。
“饮酒还是长大后在说吧,至于这个嘛,这是一个小小的餐桌表演。”
我把少许白葡萄酒倒入盛放乳鸽的锡碟,然后用喷枪引燃,乳鸽表面燃起了湛蓝色的火焰。
“说是可以更有风味。”
“厨师的孩子还真是不一般,”千早缓缓地说着,“那么来把,弥藏。”
千早把手指按在酒杯上。
“欸?”
“因为看你没有要举杯的意思,所以就由我来说了。”
“啊……”
“当然敬辞就拜托你啦。”
“为什么,是名字?”
“啊啊,你说这个,”千早痴痴地笑起来,“毕竟是前辈的约会嘛。”
原来如此。
我笑着举起酒杯。
“那么,敬千早。”
说完,我用嘴唇碰了碰酒杯。
“好吧……敬,千早……。”
千早自己则是一饮而尽了。
“想不到会和弥藏共进晚餐呢,命运说不定很有趣哦?”
自己地名字在千早口中亲切地吐出来,似乎有些违和感。
“这些都要谢谢弥藏,虽然这次晚餐的意义让我觉得有点可惜。”
“意义?”
我是为了归还千早的自由才邀请她的。
“我是理解的,弥藏你自从牵住手臂的那一刻就被我束缚着。”
“请不要在意,我只是……”
“前辈,弥藏前辈,是想要摆脱我,这个我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对不起,我欺骗了弥藏前辈,我一直都在骗你。”
千早的语气渐渐变大纤细、柔软,酒精燃起的火苗闪烁在她眼中。
她的嘴唇,似乎在抽搐着,眼神有些迷离。
“我一点都不讨厌前辈,我一点都不讨厌前辈,一直以来我都在欺骗着自己,一切都在欺骗着。”
“一直隐瞒到现在,终于能说出口了。”
千早的双眼慢慢交汇在我的眼前,她的手中出现了一页信封,一页用陈旧的纯纸精心折叠的信。
“每天,和前辈一起放学支撑着这个现实。”
然后,信封缓缓递向我的面前。
“以及那一瞬间,那一刹那,被前辈握在手中,我很开心。”
“所以……”
“可以请前辈再次握住么?”
这样啊。
是这样啊。
我知道了。
千早。
“对不起。”
玻璃吊灯摇曳着,灯光闪烁。
千早手中的信封像枯死的落叶一样,飘落下来,掠过火焰,落在地板上。
橙色的火苗出现在信封的一角,干涸的纸化作了灰烬。
一点点附着着火星的残骸慢慢飘浮起来。
瞬间。
我的身体向后倾倒出去,翻滚着,接着胸口的疼痛紧随着窒息而来。
艰难地爬起身,又是一拳砸入我的腹中,我痛苦地咳嗽着,然后再次翻滚飞出。
肩边传来刺痛,血液从口中滴下,我艰难地伏在地面上。
抬起头,千早缓缓走来。
身体被无望的力量牵起,千早握紧的拳头远远地向后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