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不在乎的死神与人类。
01. 死神
平安夜,有人派对载歌载舞,有人在家承受宿醉之痛。
这房间很暗,只有路灯透过窗帘铺上淡光。一桌一椅,一床一柜,这就是所有东西。
床上有团东西,那是死搂猫条玩偶、缩成一团的川朔。为了圣诞仪式感,这个刚成年的女生给自己灌了一整瓶普罗塞克——可爱的淡粉色起泡酒——而后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现在她感觉自己像个幽灵,就是那种不该出现在世界上的可悲东西。
更糟糕的是她出现幻觉:有人在她门口踱步……而门后挂的衣服?不,那是个悬空的人影。半掩的衣柜门后的压缩袋里的行李?不,那是个人影。在光线探不到的深深的阴影中,那双黑眼盯着她,叫她别轻举妄动。
川朔的确动弹不得,可全身骨头都在痛,震颤着催促她做些什么。最终她松开猫条,顶着潜伏者的目光,手僵硬如枯枝戳向开关。谢天谢地,那果然只是错觉,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将黑色碎发拢向脑后,她拖着身体去卫生间抹了把脸。烫,更烫人的是镜子里完全纯黑的眼。
「啊。」
川朔愣住,向后退,撞在门上。
那片黑的主人正从镜子里探出头。它只有裸露的皮肤与眼白是白色的,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某种漆黑覆盖。也许这些漆黑才是它的本体,它「流」出镜子,身体从脖子开始重组。
那类似裙摆的结构盖在川朔脚上,寒意与酒精相互冲撞。难以聚焦,但她知道那颗脑袋正在与她相同的高度,沉默地看她。
「呃、啊、啊……呕——」
她穿过那个漆黑的身体,朝马桶物理意义地大吐苦水。这味道实在辛辣,最终她边吐边哭。
等她就差把胃袋吐出来,摇摇晃晃要重新洗漱时,一只漆黑的手按下冲水键。
——无所谓了。
那只手收回到对方脑后——是的,那东西根本没有四肢,只有一个头、一条高领长裙,以及一头与身体相连的、能单独伸长至少三米的、不知道该不该称为长发的东西。
但为了避免先被自己恶心死,她重新漱口洗脸。至于门口的东西,如果那是幻觉,就随它去吧。
——但这不是幻觉。
第二次闷头穿过对方时,她如梦初醒,僵硬地转过身,不确定地打量起对方。
她恍然大悟。
「我认识你。」
「……我死了吗?」
她怎么会忘记呢?
站在她面前的,是死神。
02. 会面
川朔在乡下长大,小学在粮食局前面。
「你知道刚刚为什么有警笛声不?后面的房子里有人跳楼死了!」
某个午后,与老师一起住在「后面的房子」里的同桌拱拱她。
「那些房子最高才三楼吧,怎么会死?」她从桌洞里拿出课本放进书包,头上的双马尾随着她的弯腰起身动来动去。
「是个老人嘛,而且是从二楼跳的。」
「为什么?」
「为了钱;家里人都走了。」
川朔不理解。同桌也是道听途说,他继续说:「去看吧?还没带走的话,说不定能见到。」
「什么?」川朔收拾完,背上粉色书包。
「尸体啊。」同桌笑起来。
两个小学生沿大路奔向粮食局住宅区,两三分钟就到达目的地。那些房子总是灰色的长方体,里面的走廊和楼道都很狭窄,从防盗窗看像是监狱。
「好像是那边!」同桌拉住她。他们隔着一片废弃草地看向对面,三层楼的灰房子下停着几辆车,有警车有面包车。
「就来晚了?感觉他们都要走了。」
「没办法,又拖课了。」
「如果死的是周扒皮就好了!」
「那你不就没地方住了?」
「哦耶——那我就可以退学回家了!」
——那没有意义。反正不在这里上学,也要在其他地方上学。
川朔不像同桌一样兴奋,她只是盯着对岸,看那些人来来去去。
——人为什么会死?她想不明白。
突然她睁大眼,一改瞌睡样,叫住无聊到上蹿下跳的男孩:「那个人是什么?」
「呃、法医?」
「不是,她穿黑衣服,头发很长……」
「哪呢,没看见啊?」
川朔不说话了。凭空出现的那个黑影跟在担架旁,一只黑手揭开担架上的白布,一个佝偻的身影坐起来。老人走下担架,跟在黑影身后。
他们朝大路的方向走去。
「……」
「你怎么了?」
「你没看见吗?!」川朔将同桌的头朝大路摆,但他还是看不见,「那个人不是自杀。」
「你在说什么?没想到你这么胆小。回去吧。」
每个人都按部就班。
川朔看着黑影消失在岔路口,迟疑着点点头。也许是她看错了,但没有也许。他们在校门告别,再走几步就能到马路上,但她迈不开腿。
长头发的影子还在路上,只是身后没了老人。
她终于见到那张惨白的脸,对上那片漆黑。
「你能看见我?」黑影朝她平移来,「还是个孩子啊。」
「你、你是谁?」你为什么没有脚?你为什么这么可怕?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见你?——川朔挑了个最短的问题,得到一个最短的答案:
「我是死神。」
死神语调平直,缺乏感情。
「你还要杀了我?」川朔紧张地跑远几步,毛茸茸的马尾耸动,回头看她。
死神笑了,露出一排尖牙:「我不杀人,我只负责回收。」见她疑惑,死神补充:「就是在你死后接走你。」
「我已经死了?!」
03. 洗衣房
「……我死了吗?」
十年后,她问出同样的问题,那相同的声音说出相同的话:「不,你还活着。」
「会说话就早点开口啊!」川朔大吼。她散了头发,一头倒在床上。
「呀,我以为你看不见我了。」死神从她视线上方探出头。
川朔瘫痪在床,头晕目眩中觉得酒精才是最好的美颜——她开始觉得死神眉清目秀了。瞧瞧那大眼睛,不也挺可爱吗?
「我还剩几天?」她摸摸那张脸,这次没穿过去,摸到了夏天的冰枕般的东西。那眼睛的部分则像是芝麻酱,融化在她的指尖。
「这是秘密。」死神更靠近她,芝麻酱整个的吞了她的手。
「废物。」川朔厌恶说。
漆黑的利刃出现在她脸颊边,那是死神的头发。但酒鬼总是有无限胆量,让她不觉得对方会伤害自己。退一万步说,如果她要死了,死神还更该珍惜此刻仍活着的她。
「拜托一刀毙命。」她嘿嘿笑。
「没有这种好事。」死神也笑,只是那眼中实在看不出高兴。
亡魂的头发将醉酒的女生包裹起来,黑不拉几的芝麻糊包裹了她。幸好她提前吐过,不然现在肯定要吐得更厉害。她往下坠,冰冷的东西贴满她皮肤。
死神突然开口,声音从每个黑暗中传来:「我第一次做这种事。」
见过死神的人很少,持续见到死神的人很少,对死神提这种要求的人更少。
「……无所谓,都一样。」
宿醉比阳性时更痛苦,但现在她只感到一片平静……和在奇怪的平静中HIGH上了天。
天亮前,她从一无所有中惊醒,对上衣柜中漆黑的目光,重拾心动的感觉。
「……妈的,你真吓人。」川朔缩在床头,让猫条玩偶贴着她快爆炸的心脏,「额啊……!好恶心……」
「诶……」
「不是说你。」
「我知道啊。」
「转个身转个身。」
死神闭上眼。
「……」
川朔揭开被子,从地上捡起衣物穿上。
外面风很大,但远没有她的故乡冷。天空是灰色的,树枝是光秃的,今年是要完的。
期末后校内可谓字面意义的「人去楼空」,两个齐高的黑影成了这片灰里唯一的活物,可能还有点几只松鼠。
川朔顿住。
死神看着她。
「手。」
死神伸出头发、或者手。
「再弯点,对对末端。」
川朔把脏衣篓挂上去,狂笑起来。
「来!这是洗衣液,都交给你——等等别放下。好吧,一起去吧。」
将衣服扔进洗衣机后,两人回到路上。
川朔扯来死神的头发当围巾,可惜不保暖,还有股洗衣液的味道。
「哈——」
虽然下雨也没什么,但外面没下雨,所以一切完事后,川朔瘫在长椅上。死神站在她身后,两个人用脸接住狂风。
「你是哪里的死神?居然不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啊。」
「死神只有一种,看到什么样的我是你的问题。」
「难道说你长生不老吗?真羡慕啊。」
「死神就是死神。」
川朔抬头看她:「还不杀了我吗?」
死神不为所动。
「废物。」她骂道。
死神不为所动。
「你们有规定不能对人出手?」
「我们还有规定不能被人看到呢。」——别执着那些规则啦。
「那为什么……」
「这是秘密。」
「哦……那圣诞快乐。」
但这还是普通的一天。普通的女生普通地站起来,普通地指向远处长方形的图书馆、后长方形的接待中心——那落地玻璃后有颗挂满小灯的圣诞树——更后面的湖。
湖面依旧是灰色的,有个海葵状的喷泉。那边寒气很重,光是靠近就冻掉人下巴。
「我会死在那里。」
04. 火车站
她们往回走。
死神不在乎,她的心态同形态一般稳定,风吹雨打都不影响。她只是问:「为什么?」走在她前面的人搓搓手:「这个天气——深夜没有人——掉进去——啪叽啪叽。」
将死之人才能看见死神。死神理解对方幼时就能见到自己的理由了。
「不。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在更早的时候这么做?」
「我在等……的新剧场版。」
「那个明年才出,你看不到了。」
「死神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哼——那个已经无所谓了。」
死神没说话。她看着人类回到住处,煮出一锅糊状食物,扭曲吞完,将碗筷扔在一边,开始收拾行李。
衣柜里的东西都跟死神一个颜色,其中两件被抓出来按进行李箱,而后那手停下来。某人顿悟:「今天是圣诞节。」死神:「你才说过『圣诞节快乐』呢。」
但车票是明天的。
川朔倒回床上。
又爬起来。
行李箱被打开,酒上的包装被拆开。这次是西班牙公牛血。
官网是这么说的:「我们的葡萄酒专家认为这款西班牙西拉葡萄酒与这些菜肴是天作之合:各种肉!」
但她什么肉都没有——有也懒得下厨,所以她只是把这些酸涩的东西倒进嘴里,然后躺倒、宿醉、自言自语、半夜醒来、被死神吓坏。
「神啊,借酒消愁都是假的!」她哭嚎。
不过这次死神同她分担了一些——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可惜死神不会醉、不会上脸、也不用睡觉。
第二天,忽略一些细节、姑且算正常人的两人、搭火车前往三百公里外的某个曾经的同学家。
川朔眯着眼,掏出电子车票进站,没几步就来到站台:杂草、铁轨、站台、黄线、人人从众。她倚靠墙壁,仰望站牌,幽幽开口:
「发了条朋友圈被发现在一个区域被问『来我这玩吗』,很不幸对吧。」
「你可以不去。」死神也看站牌,还有三分钟。
于是她们回家,开掉最后一瓶灰皮诺,又度过美妙的一天。
但现实:
「票都买了,总逃避也不是个事。」
「话说其他人真的看不见你啊。」
川朔向前走,在黄线前被一只黑手揽住。
「真正的橡胶果实——!」
她抓住那只手疯狂摇晃。
05. 同学
双层巴士离开时,站台出现两个黑影。风还是大,但天很蓝,光线充足,川朔一眼就看到马路对面的蓝白身影。
那是毛茸茸的白色厚羊毛衫与蓝色牛仔裤,女生头上还顶着一个冬帽,被压住的栗色长发蓬松却不爆炸——这和她脸上的淡妆一样需要高技术力。
川朔撑开双眼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举起右手大力挥动。过了马路她抢先开口,张开手臂笑容灿烂:「好久不见!都过去这么久了啊~~」
尹辉的兴奋程度大概是5/10,她接下这个拥抱:「你还是老样子啊!走去吃饭还是先休息一下?」
「吃饭吧,车上没吃饿死我啦!」
午饭她们吃了美味蟹黄堡。
之后川朔跟着去了尹辉家。此人独居于市中心,不做饭却有个大厨房,着实暴殄天物。尹辉打开电视,两人在沙发上消耗起小零食和午后。然后是火锅、逛街、天亮……
和该死的早晨,虽然已经九点了,但此刻起床对于夜行性人类堪比受刑。
川朔脸色难看得像是已经被死神收了。主卧门开着,尹辉搭好了衣服正在化妆,目测已经起了半小时。川朔看了眼自己和死神的一身黑,不由得肃然起敬。
「真厉害啊,干脆学学穿搭……」
「嗯……」尹辉在贴假睫毛,「我可以教你化妆哦。」
死神站在门框的另一边:「我这样是因为你太缺乏想象力。」
「哈哈怎么可能www。」
一趟十六分钟的短途火车将她们送到隔壁旅游小镇。
这里并不现代化,常规建筑不过两三层,由淡黄色的巴斯石建成,窗户雕花精美,一楼的外立面铺着灰色砖块。今天也是好天气,路上人还不多,空气里飘着附近草坪的味道,以及一旁咖啡店的香气。
很快,川朔左手拎着咖啡,右手捏着一个纸带,里面是三个不同味道的奶油馅饼。尹辉一只手拿着可颂,一只手下意识挽着她。
「你不喝点什么吗?」
「口红会被吃进去啦!」
「这就是精致美女的烦恼嘛——」川朔闭眼乱吹。
虽然她不理解口红居然比秋冬天的一杯热饮更重要,就像不理解一起出门的女生总是手挽手。走着走着,周围声音不那么清晰了。川朔感觉自己在玩高质量观光模拟器,从桥上集市到博物馆,从修道院教堂到围了圈环形建筑的圆形广场,她一边跟着尹辉走,一边在脑内开了个TXT,写点跟说出口的话完全无关的东西。
……她是谁,她在哪?
沿街是一排排服装店,她被尹辉拉进去。「你大概不需要我提醒,但这样会头重脚轻哦。」她四处打量,「这里没有适合你的白色啊。」
尹辉走出试衣间:「适合我的白色?」死神站在她身后,川朔看她:「和你皮肤一样白的颜色。」「是吗?那米白色就不错啦。」「米白色……哈哈,说不定。」
她的想象没有成功,大概是因为她也打心底觉得死神还是穿黑色好看。
吃饱喝足,两人的最后一站是露天浴池。一旁的走道亮起昏黄小灯,靠近浴池的立柱点着火把。
「上帝,这才是真正的复活点!——我能喝这水吗?」
尹辉:「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哎呀,好奇嘛。」说罢川朔伸出一只手,拉住身后的裙摆,向下一拽。
「噗通。」「卧槽。」
死神在水中融化,黑夜吞没星星。
尹辉:「卧槽,什么声音?」
「不知道……」
尹辉看不见,水中的暗色重新聚合,死神坐在川朔旁边。
「诶、等等,不是,痒、嘶!错了错了……别!」
「亵渎死神的惩罚。」死神开口,显然她不关心川朔要怎么向一脸见鬼的尹辉解释。
「啧,真小气!」川朔揉揉被挠痒的地方,看向尹辉,「……我是说,这温泉要是能再开久点就好了。」
第三天,她们窝在尹辉家里点外卖,顺便开了川朔带来的灰皮诺。「欧耶——!」最终川朔把尹辉架回主卧的大床,自己倒在次卧门口,被死神拎起来。
第四天,川朔回家了。临走前她真诚说:「这几天谢谢你啦,等你考完我们再找个地去玩吧。」一听「考」,尹辉脸色沉痛。同样得了「考前突击病」的川朔拍拍她的肩:「加油吧……保重。」
尹辉在站台对面挥手。
她们没再见过。
06. 终点
川朔回家睡了一天一夜。中途她醒得烦了,问死神能不能哄睡。
「你确定?」「你真能?」
虽然那是死神的头发,但她觉得自己被装进了死神的胃袋,只是胃酸没消化掉她,只消化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噩梦。
「死神大人,我有一问!」她在死神肚子里举手。没人回答,她继续说:「你总躲我衣柜干什么?」死神的声音从她心底传来,淡淡的:「你十岁的时候说我像『衣柜里的怪物』。」「……」
这年的终结,她照旧躺了一天,只在晚上爬起来涮了锅牛肉,顺便翻出之前的啤酒大干特干。
「啤酒就是狗屎。」
面对一桌等待清洗的餐具,她呆坐很久,最后拎着一袋酒跌跌撞撞推开门跑了。
这地方总是满天星,她走路都看着天走,一心飘上天。
「哦耶!」醉鬼张开手脚,一屁股坐在湖边长椅,「哎呀,吹吹风清醒多了。来一瓶?」
「你很开心吗?」死神接过酒罐。
「拜托,这可是新年!而我正在喝酒,升天~~~~你看,我只穿了一件衣服,居然一点都不冷,这就是酒精的力量啊!万岁!」
她咕咚咕咚,安静了会,继续感叹:「呀,真的一个人都没有——这地方也太偏僻了!」
死神就像死了,总是无言。
她撞撞身边的死神:「说点什么,发表一下你的新年感想。」
「新年快乐,咕咚咕咚。」死神喝酒就像喝水,各种意义上。
「哈哈!」
仿佛很久以后,川朔开始觉得有点冷了。她吃力地打开最后一罐酒,撒了自己一身。
「……我嘴呢?算了。」
她大笑起来。
「她们看到桌子肯定要找我沟通,哈哈哈哈!」说完她打开通讯,给所有人发送「新年快乐[烟花][烟花][烟花]」,之后那手向前一甩——「噗通!」
这时,远处有烟花不断升起。
「糟糕,我的歌单!」她扶住椅子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
她回头看死神:「这世上有轮回转世吗?」
「没有。」
「那就太好了,新年快乐。」她点点头。在她有下一步动作前,死神问:「不用我陪你吗?」
「嗯?你是谁啊?」川朔感到莫名其妙,「你知道我是谁吗?」
于是死神坐在原地,直到那湖咕咚咕咚将人吞没,她从里面捞出一个湿漉漉的灵魂。
她向校外走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