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啊?!”
极度震惊之下,我连愤怒都忘却了,只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我和她之间,一定有一个人疯了。
她毫不犹豫,恳切地求我,语速奇快。
“您知道的,我们两个很像,我又很擅长模仿,一定可以还原时音的。微笑也好,呼唤也好,时音的一切,我都会奉献给您……呐、好不好啊,夏目君?”
忽地,她莞尔一笑,微微歪着脑袋,语调轻扬,像一只小猫。我一下子就呆住了,某个熟悉的名字在唇齿间翻滚。
“夏目君为什么不说话呢?要好好和我说话哦。”
她仍然俏皮地笑着,嘴角都上扬起来。她捧住我的脸,笑眯眯地同我对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眼珠转了一转,神神秘秘地俯下身子,抵上我的额头。
刹那间,直感混乱了。我分不清眼前的人,就像分不清,鼻间嗅到的是茉莉还是栀子。
“…你,你不是……”
“夏目君在说什么呢?不会要对我说很过分的话吧?我会哭的哦。”
琥珀般的瞳孔,灵动的眼神,故意装出的半嗔半怪的语调,不安分的手指绕着我的头发,一切都好像、好像……
我出了神。她用指尖抹去我眼角的泪水,重新捧住我的脸庞,闭上眼吻了下来。
然而吻终究没有落到我的唇上。
最后的最后,我伸出手挡住了她。
她不敢置信地直起身,眼神里满是不解。
“为什么?明明刚才你……”
“前辈。”我痛苦地合上双目,“你不是她。”
眼角要上挑一点,睫毛要长一点,头发颜色要更深一点,耳廓上藏着一颗小小的痣……有那么多的不同,我怎么能认错呢?
更何况,她根本不是时音。
她愣在原地好久,好一会儿我感到她离开了身边。
“我不是她。”
细若蚊吟的喃喃自语包含了太多我不理解的情绪。我睁开眼,她站在床边,背光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转过头看我,又重复一遍。
“我不是她啊。”
说完,她跌跌撞撞地跑开了。因为太匆忙,她险些撞倒架子上的花瓶。
千夏前辈,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我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收回目光看自己的手心。良久后,我抱起双腿,将头埋进其中。
“夏目大人。”
“青?”我没有抬头,“有什么事?”
“去黄泉的准备已经做好。”
“知道了。下午就出发吧。”
“是。”
青的脚步声准备离开,我又唤住他。
“在你们眼里,贺茂千夏,或者说屿,是什么样的?”
“冷淡之人。”青也不隐瞒,“没有多余表情,没有在意事物,除了您。”
“你不是也一样?”
“吾与屿毫不相同。”
“怎么不同?”
青没有回答了,我好奇地抬起头,他护卫在门口,面具下古井无波的眼睛平静地注视我。
“面具,一直不去掉吗?”
他顺着我的话摸上面具。
“这也是吾的武器。”
“武器?”
面具并未有灵力的波动,只是普通的面具罢了。一丝不苟的青这么说,我想知道他的缘由,但他和刚刚一样,一句话也不说了。我只能换了话题。
“千夏前辈为什么加入望朔会?”
和他无关的问题,他往往回答得很快,可是这次,他仍旧沉默,不一会儿才反问我。
“夏目大人,您是否认为,吾等皆为叛逆之贼、一心作恶之人?和您这样尊贵的人完全不同。”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我也不想回复他第一个问题。我只纠正他。
“我不是尊贵的人。”
“对于很多人而言,您已经足够了。”青轻描淡写地说,“诸多成员加入望朔会之前没有吃过饱饭、没有洗过热水澡,亦有诸多成员因身负灵力而被畏惧、遗弃、献祭,还有成员出生世家却因灵力低下而被排斥。与八咫乌不同,望朔会的大多数人血液不纯、灵力不足,夹杂在普通人与阴阳师之中,两边皆为不容。对吾等而言,这个社会从未容过吾等。”
也许青是对的,我一直认为他们是罪不可赦的暴徒,从来不想了解他们。青语气淡淡地说着我从未想过的生活,我才缓慢意识到在暴徒之名下面作为“人”的存在。
我勉强地回复他。
“但是,现在已经是大正了,技术在进步,社会也在进步。总有一天……”
“进步之风吹不到底层,也吹不灭仇恨。长期以往,富人更富,穷人更穷。权力之下尽是无名氏的枯骨。”
青轻易地反驳了我,平铺直叙地述说。
“屿加入望朔会的原因,吾确实不知。但您不曾关心的其他人因为什么而加入,吾却清楚。比如纯,她出生在青森的乡下,那里的人没见过我们这种人,认为她是祸害就扔在树林里。纯为了活命什么都做过,甚至被人骗去卖身。她那时不懂得自己的力量,也没人教过她。在接客中因为对方的无礼行为她无意识地力量暴走,杀掉了他。但这次力量暴走毫无意义,她仍被关起来虐待,身体被拿来做实验,直到三年后宗生大人发现才真正救了她……您不用惊讶,这样的故事在望朔会里比比皆是。吾等皆为腐草,因而相聚。”
腐草么?
青说得轻松,我却觉得心里添堵。故事一旦具体到身边的某个人,悲伤也更为浓郁。回忆起神道边密密麻麻的人,他们是否也是所谓的“腐草”呢?如果幸福,也不会来到这里吧?
心中刚这么想的同时,我却又回忆起寺山的话。我一下子矛盾了起来。
“但是,如果一昧地复仇,用暴力针对暴力,那永远不可能实现你们想要的平等。”
“夏目大人,您真的认为,任凭现在发展,您的‘总有一天’会到来吗?”
“……那你们呢,你们的‘总有一天’会到来吗?”
“契机已经出现。如预言所述,您已经来到此处,命运终将指引吾等去往该去的地方。”
他单膝跪下。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我逃避地扭过头。
“不要指望我,我…连自己的幸福都找不到。”
“但是您有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恕吾失礼,如果是一般人,在失去重要之人时便无计可施了。但您仍然手持希望。这就是您与世人的最大不同。”青手按心口,深深低下头去,“夏目大人,也请赐予吾等希望,赐予那些生存于黑暗中的人一丝光亮吧。”
久远的梦里,我也曾听过众人的心愿。然而一切都是错的。众人以我模样雕刻神像,却不问我是否想要回应。
“我不是神明。我只是阴阳塾二年级的学生,是我父母的孩子,是…时音的恋人,是……我没有什么光辉,也分不了别人。你们索要的希望,不在我的身上。”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只是夏目,也只想做夏目。”
我的意思很清楚了。青闭上双目,沉了一瞬,随后平静地站起身,向我鞠躬告别。
“叨扰您太久,实属冒昧。请您好生休养吧。”
他大步欲走。我却又想起一件事。
“我可以问你吗,你加入的望朔会的原因是什么?你和刚刚说的情况都不同吧?”
“月光既不愿垂怜,又何必执着腐草之来源?”
青的步伐停在原地,没有走也没有打算回来。他准备触碰面具,在中途却又停下了,只是说。
“您的刀遗落在阴阳寮,吾已取回。刀拵略有损伤,吾不敢随意妄动。若有怠慢,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