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世讨厌我与其他人的亲密接触，即使这种接触不在她的视线内发生她也能够知道，因为她的鼻子灵敏得吓人。

刚上大学的时候，从全国各地来到东京上大学的同学提议为了增进友谊，她们准备办一场联谊会。虽然我想拒绝，却被硬拉着去参加了。活动结束后，我把一个因为庆祝自己刚成年所以喝得烂醉的女生送回了她的家。结果回到公寓后素世像小狗一样在我身上嗅了一会，然后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她把自己锁进了自己的房间里，留下莫名其妙的我站在她的门口凌乱。

她哭得昏天黑地，而且相当具有特色。先是学着被丈夫出轨的苦情剧女主一样痛述我是个负心汉，然后便是一阵诡异的沉默，只有当我接了她的话之后，她的哭声才会继续下去。然后便是像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话一股脑地哭出来，其哭声情真意切，可谓真情流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受了八辈子的委屈。如果我不接话，她就会偷偷打开门缝像只偷奶酪的老鼠一样瞄着门外，看到我盯着她便猛然缩回去，继续她哭天抢地的演技。我想笑，又怕她哭得更厉害，于是只能忍着笑意好言安慰她。到最后她的声音会像沼泽里爬出来的泥怪一样含糊不清，只能感受到她涕泗横流的怨念。

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才把素世安抚下来，第二天镜子里的我活像个蒙难的耶稣。

素世喜欢哭，而且一哭起来就停不下来。阿姨让我不要老是宠着素世，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抗拒素世的眼泪，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因为怜爱。正如亨伯特的那句话一样，只要看她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素世对气味就是这么敏感，像小狗一样。

正因为如此，我平日里会尽量保持与他人的距离，减少接触。

和祥子交往的时候，我则是强烈地要求她和我使用同一牌子的沐浴露、洗发水以及香水之类带有气味的产品。

一开始祥子听到我的要求之后开心得简直可以说是笑靥如花，然而当我将理由告诉她的时候，她露出了一个难以形容的微妙表情：

「偷、腥猫也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啊。」

总而言之，祥子在换了一种和我身上截然不同的香水之后，和我见了面。

「这样就可以了？」

「不知道诶，我对气味不怎么敏感，你能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吗？」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别人扔过来的香水瓶浇了一身的倒霉蛋。」

「有这么夸张？」

「浑身都是陌生的味道，好没有安全感。」

「听说人是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的。」

「笨蛋爱音，我和你的气味相处了三年早就习惯了，有一天鼻子突然闻到了别的香气，现在它正向我诉苦呢。」

祥子指了指她揉得有些发红的鼻子，小巧可爱的鼻翼微微地收缩着，好像有些不适。

「抱歉，稍微忍耐一下吧。」

我朝着她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是我自己要见面的。」

我的女友善解人意地说。

「沐浴露和入浴剂也换了？」

「换了。昨天我把自己里里外外地洗了一边，还像渍菜一样泡在浴缸里一整晚，腌也该腌入味了。」

「一整晚？」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刚才不停动着鼻翼，还有声音闷闷的原因。

「不会是感冒了吧？」

「稍微有些着凉罢了，到了吗。」

我们同时停住脚步，来到了那扇无比熟悉的门前。

素世虽然平日里的举止怪异，但是从来没有表现过攻击倾向，所以医生才会建议把素世放在家里疗养而不是送到精神病院进行看护。

但是那一天祥子过来和素世见面的时候，素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我藏起来的水果刀发了疯一样向祥子刺了过去。

我被吓得亡魂皆冒，下意识地护住祥子让她赶紧离开，手上被割了一道伤口血流不止。

祥子离开不久后的素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她看我被刀割开的伤口，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流泪不已，不停地对着我说对不起，对着伤口说痛痛飞走了。

我知道，我又陷入了和当年一样的境地，而这一次我已经无法做出素世以外的选择了。

随手掏出家里常备的医疗箱处理好伤口之后，我又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素世的眼泪停下来，让她去睡觉。而我则是在犹豫良久后拨通了女友的电话。

「今天的事情真是对不起。」

我开口道歉。

「没什么，预料之中的事情。」

「吓到你了吗？」

「至少是吓到你了。」

「没错……我真的被吓到了。」

我苦笑着回答。

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素世了，依稀记得素世这么激烈的情绪表达还是在小学的时候，但不同的是这次的素世如同被侵犯领地的野兽一样具有攻击性。如果那时候我没有下意识挡在祥子面前让素世犹豫了，可能今天的结果会是一出惨剧。

「抱歉……真的很抱歉，祥子。」

我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哭腔，不让电话对面听见我此时落下的眼泪。

然而祥子依旧一针见血地戳破了我的软弱。

「你在哭吗。」

「我只是，碰到伤口了。」

「我就当你是在哭了，真可爱。」

「祥子。」

「什么？」

我又开始了自己最擅长的伎俩。

「我们分手吧。」

沉默良久后，对面传来了幽幽的回话。

「……我明白了，再见。」

然后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只是有点失真，我无法从中听出她的情绪。她此时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冷漠、愤怒，亦或是和我一样的难过？

她会怨恨我吗，还是说我连让她怨恨的价值都没有呢？我不敢想象。

我不想见到祥子对我冷漠无情的样子，更不想见到她因愤怒而丑态百出的模样，我无法想象在我面前永远保持凛然姿态的祥子也会有那样不堪的一面。

阳台的夜风一如既往的柔和，我看着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夜景怔怔出神，东京的夜恰似灯火通明的钢铁森林，车水马龙的街道亦如奔腾不息的血管，接踵擦肩的人流来来往往，在如此繁华的城市我却不可遏制地产生了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人的孤独。

「好想见你啊。」

我对着已经暗下去的屏幕喃喃自语。

回到房间内，素世皱着眉头睡的正深，脸上仍旧有着未干的泪痕，我抬手轻轻将其拭去，然后揉散她紧锁的眉头。

「是不是我的出生，才害了你的一生呢。」

我痴痴望着素世的睡颜，即使在梦中她也从未真正欢笑过。

「要是不曾和你相遇就好了。」

我又开始了在学业和素世之间不停奔走的日子，时间逐渐来到了九月。

某一天，许久没有联系的祥子给了我一个电话，她希望和我再见一面。

我在和祥子常去的那家喫茶店找到了祥子，她坐在一张对两个人而言有些稍显多余的长桌旁边。

「好久没有见到你了，真高兴，连红茶都香了起来。」

在放下手中的茶杯后，祥子微笑地看着我。

明明只是几个月不见，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看着坐在对面的祥子，她轻笑的样子还是那样端丽无双，浅青的头发透着穿过玻璃的光像是泛着浪花的浅海，琥珀色的眼眸里流转着阔别已久的好友重逢时的笑意。

看到你依旧如人偶般凛然的样子真好，我时常想着要是见面的时候你我都狼狈不堪的话，该有多难看。

「好久不见。」

我轻轻坐在她的对面，点了一杯咖啡。

「是啊，对我来说这段日子，大概算是人生中最煎熬的日子吧。」

祥子的话语中透着寂寥，仿佛追忆着什么遥远的往昔。

「只是大概吗？」

我笑着发问。

「比这痛苦的日子有很多，但是对一个人这么牵肠挂肚的日子却是再也不会有了。」

她丝毫没有被我话语中小小的揶揄为难到，说出来的话连我都不禁面红耳赤。真是的，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是害羞吗？

「祥子，还是那么厉害啊。」

「你指哪方面？」

「比如说花言巧语这方面。」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的确无言以对。但是我的花言巧语只针对爱音，爱音的花言巧语却比我泛滥多了。」

祥子歪了一下头，说出了一句让我有点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意思？」

「回忆一下你的所作所为。」

所作所为？这种像是审判渣男一样的台词为什么会被抛在我的头上，难道我在不知情的时候意外地撩了很多人吗？

「就算你这么说，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啊。」

放弃了和自己为难的想法，我摆出了投降的姿态。

「呵呵呵。」

祥子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和爱音相遇的日子，比爱音想得要早很多哦。」

「相遇的日子？我不是大学的时候才认识你的吗？」

「笨蛋爱音，还记得你高中要组乐队的时候第一个找上的是谁吗？」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过往的记忆如同幽灵一样追了上来。

我回想起来了那时飘来的音符，黄昏的音乐教室，随风扬起的窗帘，老旧的钢琴，以及那个端坐在琴键前，眼里透着倔犟与哀伤的少女。

原来我们只是久别重逢。

「真薄情啊，那时候对我说得天花乱坠的，结果连我都脸都记不得。那些被你拉拢到一起的孩子你也不记得了吗？」

祥子的话语微微地刺痛了我的心脏，我无措的看向她，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薄薄的信封递到我的手里。

我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东西，发现是一张照片。

「好久没有回去那个地方了，毕竟是我的伤心地。这一次因为有些想要知道的东西，所以久违地回去看了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她像揭晓一个秘密一样向我卖着关子，却不给我回答的时间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一个乐队，一个能演奏出打动人心音乐的乐队，她们的音乐实在是美妙，连我这个放弃音乐好久的人都忍不住在台下流泪，要是我还在继续练钢琴的话一定会忍不住加入她们吧。我在那支乐队驻场的livehouse听了几次现场，每一次都能有不同的感受，你真应该听听她们的音乐，说不定你会得到继续向前的勇气。」

我听着祥子的话，拿着照片的手却不停地颤抖着，照片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摇摇欲坠。

「那个乐队在当地已经是十分有名的乐队了，好几次都能看到当地的商业演出请她们去表演，在那里是不折不扣的明星哦。乐队的名字是什么来着？好像是叫……」

祥子想了想，口中说出了一个几欲让我流泪的名字。

「MyGO！！！！！……这个名字来着。」

祥子少见地有些孩子气，还特地表现出了乐队名后面那五个惊叹号所带来的语气变化，而我却无心在意她难得一见的俏皮。

我隔着朦胧的泪眼仔细端详照片上的人，那是一张合照，内容大概是一个正在练习中的乐队。似乎是注意到了拍摄者的存在，乐队的成员中有的人露出了腼腆的笑容，有的人皱着眉头表示不满，也有的人对着拍摄者摆出剪刀手露出微笑，更有的人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任何表示，从照片上就能看出这群少女的性格有着巨大差异。

照片上的人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不认识的人无疑是在我离开之后作为弥补的空缺的位置加入的。

我将照片翻到背面，洁白的背部用黑色的马克笔写下了少女们的名字。

高松灯

椎名立希

要乐奈

八幡海铃

若叶睦

还有一个不曾在照片上出现的人，却被人加上去的名字。

千早爱音

「乐队的含义好像是‘迷失的孩子们’来着，起这个名字的人，大概对自己也感到迷茫吧。」

眼泪没出息地落在照片上摔成大片大片的水渍，我想捂住自己流泪的眼睛不让祥子看到我的丑态，却依旧无法止住从指缝间溢出的泪水。

「虽然对于当初创立这个乐队的人突然间一声不响地离开感到气愤，但是她们却没有因为缺了主心骨分崩离析，而是坚强地，互相扶持着走了下去。她们在迷茫中选择了前进，如今已经迈向了属于她们的未来。」

祥子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对那个离开的人有过抱怨，有过不舍，但她们却说并不怪她，因为如果没有了那个人将她们聚集到一起，这个乐队的故事将不会开启，也不会有过去与未来。」

祥子凑过来将我抱在怀里，用嘴唇轻轻地吻去我眼角的泪水。

「现在就开始哭了可怎么行啊。」

我没有止住眼泪，而是在她的怀里泣不成声。

没有声音的哭泣持续了好久，几乎将我从小到大从未流过的眼泪一次性地补偿了回来，我尴尬的看着刚才靠在祥子胸口的那个部位，那里的衣服被打湿了一大片。

「哎呀，这下可得换衣服了。」

祥子温柔地用手帕擦去我的泪痕，一瞬间我回想起来每次素世哭泣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帮她擦眼泪的。

「啊痛！」

我的脸颊被祥子用手指狠狠地掐了一下，我不仅发出痛呼。

「你刚刚，在想别的女人了对吧？」

面对我幽怨的眼神，祥子不咸不淡地回答道。

「真是的，哭成这样，待会可怎么见人啊。」

祥子拿出随身携带的化妆盒，打开粉底帮我补妆，通过化妆镜，我看到了自己红肿得吓人的双眼。

「见人？谁呀？」

我被祥子按住头颅，任由她拿着粉底在我的脸上拍来打去。

「还能有谁？一过来就看到你这家伙不成器的样子，真是火大。还好你离开的早，不然以你的三脚猫技术如果留在乐队里，导致我们解散的不是成员缺失而是被观众炎上吧。」

一个锐利，毫不留情的声音传了过来，勾起了我高中时代的回忆，由于那份回忆过于久远，我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笨蛋，看这里啦。」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摁住我的头顶，把我的脑袋转了个方向。

入目之人是个有着黑色长发的美丽女性，面容和装束比起高中的时候成熟了许多，但是那份凌厉的气质却丝毫不曾改变。给人以锐利感的吊眼角与利落的柳眉似乎暗示着此人直率的性格，然而眼角的一颗泪痣又为她平添几分妩媚。

我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taki酱，你这样扭过ano酱的脑袋的话，会让她闪到脖子的。」

另外一个稍显弱气的声音悠悠传了过来，由于我的脑袋被按住了，所以只能努力转动眼睛去看向声音的主人。

柔顺的头发相比以前有些长了，但是一侧依旧服帖地垂在脸颊旁，另一侧则是夹在耳后，令人联想到学生时代那种捧着书的文学少女。眸子活像是刚从秋日草丛里钻出来的小动物一样，扑闪扑闪地打量着这个世界，透着柔弱与惹人疼爱的气质。她此时正用手拍了一下黑发女性的后背，示意让她放开对我头颅的钳制。

「哈？！ano酱？什么时候？」

黑发的女性没有因为她的话而饶过我酸痛不已的脖颈，反而因为某些奇怪的原因激动了起来，托她的福，我感觉自己头上的那只手力度又大了几分，该说不愧是练架子鼓的吗。

「呼呼，有趣的女人。」

一根纤细的手指伸过来戳了戳我无法动弹的脸颊，然后成功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白色的短发，黄蓝二色的异瞳，隔着桌子俯身贴到我眼前的少女如同一只打量着有趣事物的波斯猫，正露出她遇见有趣事物的笑容。

「这就是乐队的创始人吗？你好，我是八幡海玲，是乐队的贝斯手。」

「祥子，好久不见。」

仔细一看，不只是这三人，她们的后面还跟着两个自己比较陌生的人，好像从之前的合照上看到过。

一个是穿着打扮都很利落，有点朋克风格的黑色及肩短发的女人，也是刚才和她打招呼的那个人。而另一个则是让人误以为是人偶动起来了，有着嫩绿色长发的美丽少女，此时她正和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戏的祥子打起了招呼。

「我们之前不是才见过吗？贵安，睦。」

祥子和那个少女打完招呼之后，用勺子敲了敲茶杯的杯沿，清越的响声顿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好了好了，久别重逢的戏码就演到这里。诸位远道而来，我想作为东道主有必要为大家接风洗尘，请尽情享受下午茶时间吧。」

祥子端庄的仪态真让人不禁感慨她是千金小姐的理想典范，随着大家逐渐落座，我也明白一开始祥子坐在这张大桌子前的原因了。

「立希，我要抹茶芭菲。」

「自己点啦！这个年纪了难道还要别人帮你点餐吗？灯，你要点什么？」

「那个，黑森林巧克力蛋糕就好。」

「请给我一份黑森林巧克力蛋糕和水果千层，啊对了，还有这家伙的抹茶芭菲。」

「我要慕斯蛋糕。」

「祥子，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勉勉强强吧。」

祥子看着变得有些喧嚣的桌子，优雅地品尝着她钟爱的红茶。

我看着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人喧闹的样子，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好像又要流出来了。

「为你准备的礼物喜欢吗？爱音。」

祥子转过头来对我说起了悄悄话。

「礼物？」

我不解地问。

「瞧你的样子，不会是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吧。」

祥子拿出手机点亮屏幕，看着上面的日期我不禁哑然。

9月8日，千早爱音诞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