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啊。

说起生日，我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个喜欢把自己的生日搞得大张旗鼓的孩子。我喜欢大肆宣扬自己的生日，邀请着同班的孩子来我家庆祝我诞生于世的快乐，我喜欢分享着父母为我定制的高级蛋糕，喜欢在大家的祝福下迎来自己新的一岁。在这其中的人里，素世是唯一不向我祝福的人，她看着围在我身边的那群孩子，眼底积攒着摇摇欲坠的阴云。

那时的素世，对我而言还不是那么重要的存在。

但是从什么时候起呢？我不再关注自己的生日，而是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如何让素世的生日过的更加愉快，讨她的欢心。我不再认为自己的生日是一件重要的事情，甚至家里人给我准备生日派对的时候都不再让我开心。

离开家独立生活之后，我更是在自己的生日过了许久之后，偶然看见别人庆祝生日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应该买个蛋糕和素世分享，庆祝自己迟来的生日。

「……谢谢你，祥子。当然，还有远道而来的大家。」

我从短暂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向着大家问候，不管是老朋友还是新朋友。

「喂，你这家伙别误会，我们可不是为了你才特地来到东京的，只不过是正好顺路过来看看你罢了。」

正忙着给灯献殷勤的立希闻言毫不客气地反驳了我的话。

「顺路？」

「她们之所以全员来到东京是因为收到了演出邀请，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能量为了庆祝你的生日，就让她们从外地跑过来。」

「演出邀请？哪里的。」

祥子坏心眼地看了我一眼，说出了让我目瞪口呆的答案。

「是武道馆哦。」

「武道馆！？」

我不由得失态的尖叫了出来。即使是我这个在音乐上半途而废的半吊子也知道武道馆是个什么地方，对于一支乐队而言是一个什么样的舞台。

「不是说过了吗，她们的乐队在当地名声很大，只是苦于没有更大舞台让更多的人知道她们，所以这次武道馆的演出邀请就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够在全日本的乐队心中的圣地举办live，虽然不是专场，但也是殊荣了不是吗？正可谓命定的舞台。」

祥子轻轻地鼓了两下掌，以示庆贺。

哇，真夸张啊。我当初只是因为想要逃避现实而创立的那支乐队，现在居然要向着那至高的殿堂发起挑战。这种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居然发生在现实里了，而自己居然曾经从那里逃走，想想就觉得遗憾。

要是自己在武道馆演出的话……

掌声、观众、应援棒、千早爱音LOVE的标语牌！

想象着在人山人海的武道馆里自己光彩夺目的样子，我虚荣的心又飘飘然地浮动起来。

现在就求着她们让我加入吧。

不！立刻土下座求着她们让我加入！

「以你的吉他技术，如果回来我们的乐队大概连老家都走不出去吧。」

立希尖锐的话语立刻刺破了我的幻想。

「我的吉他才没有那么差劲呢！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啊？」

「看你那快要飘起来的表情也能大概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ano酱，想要回来？」

「不是，那只是我的一点小幻想啦，我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

「立希，给我勺子。」

「自己去找服务员拿啦你这懒猫！还有灯，没有必要和这个家伙叫得这么亲密。」

「不知道这次武道馆会不会遇见自己曾经兼职过的乐队呢？」

「妈妈，大概会很开心。」

「睦，你没必要那么在意他人的感受啦。」

「嗯。」

「……」

上一次和朋友这么吵吵闹闹还要追溯到什么时候呢？那一定是杳然远逝的一段时光吧。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远得好像明明坐在眼前，却连伸出手也够不到对方。你们在我错过的时光里有尽情欢笑过吗？有茫然无措过吗？还是说，即使迷失了也无所谓呢？

我看着杯中渐凉的红茶，任由泪珠打破水面的平静。

曲终人散后，祥子和我目送着她们的远去。

「真是一群值得珍惜的朋友。」

「是啊。」

「能够永远坚定地向着目标前行，我觉得这样的人很帅气。」

「没错。」

「那么你又是个什么想法呢？」

祥子将话头抛回了给我。

「她们已经前往了下一个舞台，那么你呢？」

「……我不知道。」

我看着她们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的背影，叩问着自己的内心。

「我想要和她再见一面。」

祥子结束了这个话题，却提出了一个更令我为难的话题。

「抱歉……素世她，已经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让你和她再见面，不管对你还是对她都是一件坏事。」

「是吗。」

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拒绝，祥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倒不如说她提出这个要求就是在告诉我，她将要做出自己的行动了，祥子向来都是这样，强硬而温柔。

她站起身来，捏过我的下巴，缓慢而不容抗拒地给了我一个深吻。

「就当是今天的费用了。」

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随后付完账就离开了。

我轻轻地按下门铃，沉默了有些时候，门内突然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湿润的赤足在地板上跑过的声音。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从门内出现的是一个窈窕的大美人，她赤裸着身体，浑身湿漉漉地泛着水汽，看上去像是刚从浴室里跑出来。

的确和爱音说的一样，明明差不多的年纪，这位女士的身材却发育得那么饱满，让人见之难忘。

门内的人一开始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用她那小女孩般的腔调守着欢迎回来。然而在看清门外之人是谁之后，她的面色顿时一冷，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真是好有趣的变脸。

我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是继续按起了门铃，通过对讲机对着门内说话。

「菟丝子小姐，请开一下门。」

门后没有回应。

「爱音没有说过今天会有客人来吗？放心吧，我不是狼外婆哦。」

门后没有回应。

「乖乖把门打开，我带了你最爱吃的甜品。」

门后没有回应。

「你知道吗，你的身材美极了，真是让我大饱眼福。可是我还是更喜欢爱音的身体，纤细又结实，一定是常年照顾你锻炼出来的完美躯体。」

门内没有回应。

「你想知道她的呻吟声有多么动听吗？我有录下来哦。」

门被从里面狠狠的砸了一下。

「对了，你一定没有见过吧，爱音发情时那性感又可爱的样子。因为你对她而言是亲人，所以你只能在她睡着的时候对她做坏事对吧？」

门内没有回应。

就在我拿出手机准备播放那段软磨硬泡才说服爱音同意让我拍的视频时，门打开了。

里面是长崎素世那张美丽而充满杀气的脸庞。

我将手中的蛋糕放下，然后用刀切开，顺带一提，切蛋糕的刀用的不是蛋糕店附赠的塑料刀，而是她姐姐打开门后就一直放在桌上的水果刀。

「这是上次弄伤爱音的那把刀吗?你可以试试把它刺向我哦，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出了什么事，爱音是否会为我哭泣。」

我挑衅似的用下巴指了指那把刀。

长崎素世换上了一身白色的浴袍将自己的身体裹在里面，但仍然可以看出她窈窕的身体曲线，此时她正双手抱胸，躺在沙发里，眼神里是狼一样的凶狠和戒备。

看到我将切好的蛋糕分给她，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就那样无言地盯着我。

「好歹吃一下吧，为了这个蛋糕我可是多跑了二十多公里的路，换了三趟地铁。你还真是会给爱音找麻烦呢。」

我苦笑着用叉子将蛋糕切下一块，送进自己的嘴里。虽然的确跑了很远的路，不过这个蛋糕的味道的确值得这一趟的辛苦。

「可惜没有红茶。」

看着她没有说话的意思，我也不打算一时半会就让她开口，于是我边吃着蛋糕边自言自语了起来。

「你知道我和爱音是怎么认识的吗？是因为你。为了治疗你的病，她没有选择自己擅长的文学系，而是报了医学系，想要在这个专业内找到能够治愈你的方法。但很可惜她没有学医上的天赋，所以学业总是进步缓慢，我是那一届成绩最好的学生，所以她自然而然地找到了我，想要获得我的帮助。」

「一开始我拒绝了她，因为学业上的繁忙，我无法再兼顾辅导另一个人。但是她和我说了你的情况，让我开始对她感了兴趣，何况她是那么可爱，那么努力地想要治好你，我对她着迷了。所以后来我还是答应了她。别那么看着我，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接近她的，她就是那么耀眼，因为她是试图拯救一个正常人而努力了二十多年的傻瓜。」

「我看过你的病历，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当年治疗你的那家医院我也去拜访过了，一开始他们十分尽职尽责地拒绝了我看病历的申请，后来在我'诚心诚意'的恳求下，我最终还是得到了你的病历。病历并没有什么疑点，何况当初还是小孩子的你根本不可能伪造病历。只是人的大脑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即使是现代的医学也无法完全理解人脑运行的机制，对于脑部的疾病也有许多根本就无计可施的地方。也就是说，当一个人说自己疯了的时候，很难去证实，也很难去证伪。」

「如果一个东西它看起来像鸭子，声音听起来像鸭子，吃起来像鸭子，那么它就是鸭子。如果一个人她装疯卖傻一辈子，那么她就是个疯子，我说得对吗？长崎素世，或者说菟丝子小姐。」

没有回应。

「你知道你哪里露出了破绽吗？你一定在想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你哪里都没有露出破绽。你装疯卖傻了二十年，连最亲的人都能骗过去，我怎么可能看出你的破绽？」

「可我从知道你的事情的第一天起我怀疑你是假装的，因为爱音对我说过你的所有事情。你的欢乐、你的悲伤、你的愤怒、你的委屈、你的依恋、你的可爱，还有你那令人发指的占有欲。那天的冲突只不过是证实了我的猜想罢了。」

「长崎小姐，为了将爱音绑在自己身边，想必这二十年的演出很不容易吧？你是否感到后悔，你是否感到疲惫，你是否会在某个深夜梦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你是否也会哭喊着从梦中惊醒，就因为一念之差？」

「爱音会。」

「她会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出门，她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承担照顾你一辈子的职责，她会在睡梦中流着泪和你说对不起，她会一次又一次地惊醒就因为梦到了你倒在雨中的样子。」

「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你这个自私的恶魔，你这个披着一层人皮的怪物，你成功了。你让她二十年来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你让她一刻也不敢离开你，你让她牺牲了她本来拥有的一切幸福人生，就为了满足你自私的欲望。」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因为我的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声带不断地颤抖着，再也吐不出一个字。眼前的那个女人美丽的脸在泪水的作用下扭曲着，看不清表情。她此时脸上的表情是愧疚还是得意？我想是后者，因为她又一次守护住了她的幸福，再也没人能把爱音从她的身边夺走了。

太丑陋了，这种竭斯底里的样子。要是让爱音看到自己此时的丑态，我宁愿从清水舞台上跳下去。

我抽出纸巾，擦干了自己的双眼，想要整理一下仪容。

「洗手间在哪里？」

「客厅走廊左转，还有把你的录音删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房间。

洗手间我看着自己通红的双眼，自嘲了地笑了起来。

她很聪明。

就像我一眼看穿了她一样，她一眼也看穿了我。她知道我是不会把这段录音给爱音看的，因为这种东西只会伤害她。

我将手机的的录音删除了。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我碰到了此时绝对不想见到的一个人。

爱音回来了。

「抱歉，没经过你的同意就登门拜访。不过你放心，这一次长崎小姐很冷静，并没有没有攻击我，她就像你说的那么可爱......」

「我都听到了。」

爱音用手指止住了我的话语，平静得吓人，眼里流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原以为这些年以我对她的了解，我能轻而易举地读懂她的每一个表情，可此时我却仿佛在面对一个陌生人。

她会怎么做？我开始不安起来。

跟着爱音走出了洗手间，来到了长崎素世门前。

爱音轻轻地扣了几下门。

「素世，你在吗？」

房间内传出了几声脚步后，门飞快地打开了，那个女人像树懒一样抱到了爱音身上。

「很重呀。」

爱音温和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她一定这样做过无数遍，因为看起来一点也不吃力。

「素世，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将长崎素世抱到桌旁，用手指给她喂着我带来的蛋糕，那个女人用着天真而可爱的表情像小动物一样舔舐着她的指尖。

「什么呀？」

「蛋糕，好吃吗？」

「嗯！」

「是吗，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我没有毁了你的一生。

爱音试图让自己露出一个微笑，于是轻轻地扯动了两下嘴角，然而那苍白的嘴角只是稍微上扬，旋即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坠落了下来。她的情绪如同波浪般翻涌，那是我此生见过最复杂的表情，仿佛人生中一切喜怒哀乐都在那一瞬间挤在了那张脸上，最终化作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笑。

「太好了，太好了……」

她们用力地拥抱着彼此，像是要将彼此融合进彼此的身体里一样，两个人泣不成声。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原谅你了，素世。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