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
高大的建筑。
紧密相连的建筑。
道路好拥挤。手腕无法自由地旋转啊,穿梭在这种谷底的话。
视线也好道路也好,全都受到密集建筑的挤压,不能向远处延伸。
左转,然后右转。
到处都是这个样子。
胸口好闷。
背靠的塑料有源源不断的热量渗透出来,仿佛是要催促我向前再向前。拧紧油门,鞍下的蜂鸣穿透鼓膜。速度增加了!喔!速度在增加了!
宽大衣服携带着多余的布料拍打着我的皮肤,疼痛在冰凉的疾风里溶解稀释,只有心脏的运动无法消解,使我兴奋无比。
快向前冲!我的坐骑。
尽头发出红光,红光的背后是高厚的砖墙。
该减速了吗?该减速了吧...或许迟些也无妨...不对不对,的确要刹车了。
与生俱来的能力可以让我准确地感知速度,因此操纵速度的变化也变得简单。大多数时候的确如此,可现实总是发生许多无法预测的事件。捏紧了两边能降低速度的杠杆,然而却没产生应有的效果。
快给我制动啊!他妈的。
距离已经变得即使全力刹车也来不及的长度,红光在眼睛析出的液体里散射,填满整个世界。
失去控制的车辆驮着我,还有无关紧要的炙热液体,一起冲进了那束红光。
前进是人类的使命。
我们这个种族的个体生来如此,视觉器官的设定方式使得我们只能目视向前方,至于后方无法知晓的区域,既然注定无法观测,那就在不断的前进中将其甩开。
我正是秉承着这种信条存活于世。
借助人类发明的工具前进着。越是前进就有越来越多东西被甩在身后,引人入胜的风景也好,令人难受的场景也好,全都进入了继续前进就看不到的“后方”。
可是保持前进的我却在前方的道路上遇到了原地不动的她。
严格遵守的信条发生了松动。
我不可能出错,有问题的是她。
在药店碰到的女孩子是我熟知的人。我和她之间关系并不热切,虽然并不如同表面上那样若即若离,实际说来也只是毫无往来。就像我能念出她的名字那样,我对她的了解几乎只有名字,而她说不出我的,这也算得上我们关系的有力佐证。
当我看见她那张脸便有即视感在破壳而出,现在她和我记忆里依然高度地吻合,但是细处的改变受时间的影响而变得含糊不清,我因此不得不进行重复的确认,直到我完全确认她的是我认识的女孩子。结果表明她就是陆文静。
叫做陆文静的女孩子的确是那个我读书期间的同学。
午间过后店里的用餐的客人逐渐减少,那边便不再有忙不过来的活需要我帮手。闲下来的我没有去处,又不好在家里晃荡,和母亲说了一声后回到房间里假装化了妆,装出有约定的样子骑上电车出门。
这样子的招数屡试不爽,其实在那之后我大多都只是在市里闲逛。杳无方向地向前骑行,没有目的,也没有路伴。并非是我缺少朋友,我认识的家伙们大多都在念书,她们没办法陪我出游,自然也就提供不了我去处。幸好城市足够大,才能让我一直寻找尚未造访的道路。
我控制着速度驾驶自己那辆座驾远离家及附近区域,路面摩擦力很好,现在时速保持在43、44千米每小时,这为我提供了能够细致地微操的条件。相对路面的车速姑且是这样子,我其实没太注意这回事,读不出更细致的参数。就我的驾驶习惯而言,像这种天气我必需参考空气的流速来把握电门,3米每秒的相对风速和5米每秒的在体感上的差别还是蛮大的,出于某种原因我不得不控制前进的速度让空气以3.9米每秒这样凉快又不过猛的速度冲洗自己。
原因很简单。
这里真他妈的热。
你们没法想象这里有多热,那些马路上工整的沥青,融化成黏黏的朱古力,我的车轮一辇过去全部像胶水一样都粘在上面,刮都挂不掉。这两只轮胎可不是便宜货,内行人一眼就看得出来,我恨死这种鬼天气了。
这样可不行。出门才晒了一下头就开始晕了,呼吸一蹙一蹙地,好像得了哮喘。幸好我知道自己没有,不然已经开始爬东爬西地找速效救心丸了。至少要去找到能够蔽荫的地方。
我想去找陪我打发时间的家伙。
不知道陆文静那个人放学了没有。我知道她的学校在哪里了,想要找到她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她和我记忆里一样,闷头闷脑的,邀请这种人出来玩最难了。无法知难而退,对于前进的我来说。其他的方法当然还有,哼哼,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这个计划肯定有意思。看我的身体,除了没有制服,全身上下都还是学生的样子,说不定比陆文静还像。
懂了吗?我的想法。
混进学校之前我得想想躲在哪里比较合适,教室和办公室肯定不行,厕所又臭又脏,要是进到宿舍肯定会被当成贼,我才不要和警察打交道。保健室里说不定行得通,装病在那里待多久都行,还有人陪我聊天。厉害哦,我自己。
有件重要的事情被我遗忘在考量的行李箱外;不知道陆文静在哪个班,那我该去哪里找她。再怎么说靠运气来碰面的成功率也太低了。如果不以她为目标混进学校里面那和就在外面闲逛也没什么区别。
我虽然就是那种极具冒险精神的行家但也还没蠢到不计回报地扑火。
检查一遍记忆的杂碎,很容易就搜出和她相关的残片,我们能再次相遇是那个黄毛医生提供的契机,她一定了解一点陆文静的事情。先不说她们躲在玻璃柜台后面那种亲近的氛围,就是只论她对那所中学的了解也绝对比我多。陆文静好像已经是从十一中毕业了,也就是说她正在上的这中学是货真价实的高中;我不记得自己到目前为止休学了几年,不仅搞不清楚文静正在读几年级,甚至连普通学校的运行规则都不了解。
“去她那里吧。还有空调。”
有了目的地后行动的效率高出不少,不会受思考分神是其一,在认识的路上行驶我也能更好把握哪里方便超速通行。我一直就在那片地方徘徊,极快速地通过死气沉沉的立交桥底,然后没有多久就重新回到了上午刚造访过的药房,就是那个蓝色招牌上写着【老百姓大药房】的地方。
停好了车摘下头盔,先不管紧紧贴在头部表壳的头发,慢慢走到隔离两个空间的玻璃面前。
首先要吸气。我吸——然后把它们密封在胸腔和腹腔的鱼泡里面。我怕这些还不够,在头上胡乱地抓,把干干的短直发弄蓬松,这样细线和细线间就能储存更多气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用手堵塞两个和另外一个的阀门组,防止危险的处理物泄漏。
好了,万事俱备。就这样推开,慢慢来,窒息感越严重越好,减少除了视觉以外的感度。眼睛是必要的,不仅要看路,更是要找出那个混蛋的秘密地堡。至少在我看这多少得奏效一个部分,但结果是视线无法磨利听力却愈来敏感。这完全起了反作用。直到“它”的出现。
“huanyingguanglin...”
“噫!”
气囊一并破损,膨胀的空气从缺口涌出,借用我的嘴发出了尖锐的鸣啼。
妈的,一点用都没有。
姑且是进了药房。如同踏入未干水泥表面前人的脚印一样,我依旧没能防得住那电子声音的袭击。即使我就知道它会在某时刻呼之欲出。
这不是一种跳吓,你们看到了我发出嗔吟虽然是事实,但那种东西内部的组分不是惊愕;情感的长江最上游那里是名为惊恐的情绪。我是出于恐惧发出的悲鸣。我可以这么跟你们形容,就像堑壕里的士兵听到迫击炮弹逼近的声音,我的情况可能比这还严重。药房内的介质非同寻常,声速较于别处快上不少,尤其是那种似人非人的声音以非常规的音速朝这边突刺,几乎要让我进入走马灯的濒死程序。
我就是有着这样那样如同此般的不便。
药店里黄色头发的医生小姐坐在柜台后,她注意到了我的来访却过滤掉了我受惊的事情。
“哎呀,我好像记得是我买了餐,为什么是你们回头了。这年头比较流行这个吗?”黄色头发的医生对我的造访直接作出评价。
“我不会回头。这里是‘前’,所以我来了。”
“喔,真会说。”
空调的冷气包裹着我,我能感觉到它们正和我从户外带进来的暑气进行对抗。这个过程没那么长,药房里的空调开得强得过分,没过多久我身上的每个部分都冷却下来,渗进汗液的衣服也变得冰冰的,它贴上我皮肤时甚至有点冷。
我步履蹒跚地走到柜台前,柜台外没有供客人坐下的高脚凳,我便擅自通过缺口进入柜台后面,从组合成沙发的凳子当中抽出一张,面对医生坐下。那个医生正在伏案作业,我不知道她在写什么,她的笔速时快时慢,看来是需要细致思考的工作,不过计算器不在她的手边,不像是在和数学搏斗。
我有打扰到她吗?正当我那么想时对方便停了手,她点了一只手卷烟吸了一口,然后一边吞吐一边说道:“请让我想想,对了,你是同学妹妹的朋友来着。我想起来了。诶?我又没想起来。算了,虽然有点长,姑且就这样称呼你。我叫你同学朋友怎么样,可以接受吧。”
同学妹妹说的似乎是陆文静,我是她的朋友,于是同学妹妹的朋友AKA同学朋友吗...妹妹朋友说不定还好听一些。虽然哪边都没有我的成分就是了。
这不是重点,随她怎么说都好了。
“那个,我来找你就是要问关于她的事情。”
“同学妹妹的吗?”
“嗯,你跟她很熟吧。”
我发出质问,这件事先必须明确下来。我会来到药房找她完全是凭借对她和陆文静之间关系的主观臆测,要是问了一大堆事情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的话,就算是我也会觉得麻烦的。
医生嘬了几口烟后想起来了什么,从装有烟的金属薄荷含片盒子里抽出一支递过来给我。我还没有成年,摆了摆手拒绝了她。
“真的不要吗?”她再次确认。
她看的出来我没成年的吧。别诱导小孩子做这种出格的事情啊,你这个大人。
坚定地旋转脑袋表示拒绝。
“这样啊,那就算了。
关于这件事,事实上不是你想的那样。就像你是卖家而我是顾客,我和她就是这样的关系。实话告诉你,我不见得有那么了解她,相对于你来说。”
“是这样吗。”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
组织语言花了一些时间,
“讲起来有些复杂。”我说,“她对人宽容度怎么样,我是说像我这样的。”
像我这样完全不像她的人。
听了我的话黄毛医生打量了一下我,她正显露出疑惑的表情,具体地形容的话大概是会让人联想起石头和光头白人程度的疑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我想她那个模样不是不清楚的样子。
稍微过了一会,医生回答我道:“这取决于你。
她是那种人,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绵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那个人实际上把自己保护得还蛮牢固的。你要拿下她的话说不是那么容易能办到。
可以告诉你的是她很善良,对任何人都没有敌意。
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个利好。”
“啊,多谢。”
从医生嘴里听到了不少好话,虽然不是在赞美我,我从中却能提取到愉悦的养分,下意识地道了谢。
她对陆文静的评价意外地复杂。什么叫做没有敌意却很难办...和她交朋友是件难事吗?
单靠她的一面之词我也没办法完全重构名叫陆文静的人的肖像。在我稀薄的记忆里好像的确有过这个人的样子,我从没和她搭上过话,而且她的确是个善者;我是说她曾也是善者。这样看来当前存在着的陆文静和以前的存在没有太多不同,许多行动也可以依据陈旧的基准来进行。
在医生小姐的帮助下记忆的档案馆里先入为主地新增了关于陆文静的内容,由于同名的档案有两个,我不知道应该把医生小姐所说的内容归档在哪个条目之下。落后的部分本应接受覆写,可现状是无论哪边都没有足够的体量容纳对方。
我只愿意看见前方出现的事物,要想迁就自己偏颇的固执就必需特别照顾现在的陆文静,别有用心地在前方制造新的路标来使其丰满。这正好就是我最擅长的。
为了达成这些我问了医生小姐怎么样才能找到陆文静。得到的答案是说在学校里,这点当然不用她来说。我想知道她在哪个教室上课,但医生小姐貌似对此也是不清不楚,只告诉了我陆文静的学校每天下午5点钟放学,那时候在校门口说不定能等得到她。
于是按照医生小姐的指示我在恰到好处的时间转悠到了那所中学门前。
好像是踩到了闯关游戏里触发机关的地砖,学校的伸缩门正好在这时打开,穿着一致的人形从里面团簇涌出,那些正蓝色的制服凑在一起溶合成水流,一个和一个的个体彼此相连让我几乎没办法分得清他们。也许只是因为我不属于他们的成员才没办法看出他们的区别,总之在我看来每一个人的神态以及行进的方式都可以归于统称的一类,也就是有别于我的那种类型。
在这般规模的人群里想要找到陆文静的难度超乎想象,我希望自己长有变色龙那样的眼睛,只有这样才勉强能保证不会漏掉每一个角落的每一个女生。当然我没有带得上那么特别的眼睛,叫作陆文静的女孩子自己找到了我。
她在人群中过于显眼,头发不像其他人那么规整,腰部也有些弯,更主要的是流动的人群里只有她站在原地面朝我的方向左顾右盼。
我相当顺利的找到了她,后续的发展也出乎意料的顺利。
受到时间的裂谷分隔的我们没有什么可聊的话题。不采取什么措施的话和陆文静共度的时间将会变成又咸又硬的鱼干,我讨厌咀嚼鱼干,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我只好施加让时间变得有趣的魔法。这是我惯用的寻乐方法,它需要伙伴的配合。陆文静作为一起新秀表现得无可挑剔,既能认真考虑我打趣说的调侃又不敢露出厌恶的臭脸。
我说过我能感知到速度的细微变化,这就是我钟爱骑车的原因。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他们当中只有很少的人像你们一样选择相信,大多数知情的信者只是认为我口中的速度就是物理含义上的速度,以他们贫乏的想象力大概想不出,心与心之间的接近与离去同样受速度量化。和我行动的陆文静看不出有很开心的样子,不过我就是能知道,同时前进的两颗心的距离正在因为速度引起的改变而缩近。
出于自身特殊的优势我有着独到的一套方法论,和别人打交道对我来说就像攀岩,找到了下一个支点才能根据那里的位置迈出更远的脚步。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说到底这种所谓的方法论和动物的本能根本没差,目的明确的投喂下连饲养的笨犬都能明白怎样做才能讨到食物,我也不过只是受到本能支配的奴隶罢了,当饲料断供我连该去找什么样的存在都不知道。
好在过去的年日里它从没出过错。不过感性与理性的缺口无法补齐时我的窘境就是两边都无法左右。
从前我没考虑过这点,现在察觉应该不算为时已晚。
今天的末尾我搭着陆文静到了她的住所,一路上我们有足量的交流,气氛没有染上痛风结出硬化的石块,我一直在吞食这些令人愉悦的味道。在她的主场上我们产生了小小的分歧,陆文静对上午的借款意外的偏执,即便如此我也有不退让的立场。让她得手绝对不是件好事,对于当前的我们来说。不管怎么说,事情最后是按照我的意思发展;我们交换了sns,这样我就掌握了她两手的资料,收获颇丰的满足感填充了日期更替的间隙。
夜里我洗了第二次澡,躺在床上晾干头发。
从陆文静那边回来时路上的天空下起了雨,微腥的土味附着在至上而下的液滴里,沾染上我全身。我和她约好了周末一起出游,路上湿着身子的我担心这样子的天气会蔓延到过后的几天。紫色背景的晦暗天空看不清当中飘着什么程度的乌云,对来日天气的判断丧失了标准,也就因此无法预知未来的行动。好在我们还有SNS能联系彼此,可以利用这么方便的发明来把约定延期。它只有在这种情况才能表现出自己有用那方面的两面性。说起SNS陆文静刚刚通过了上面的请求,她的头像是一只写实风格的企鹅;她喜欢企鹅吗...而且是预设头像明明就是卡通企鹅还要特意换上精挑细选的图片程度的喜欢。这种执拗的行事方式非常像是她能做的出来的。名片的界面上展示有她的生日,遗憾的是那个会出现在日历上的日期已经被我甩在了后方的道路,再想碰到还要环绕一整圈,没办法在前方期待。
sns还没有消息传来,我有些好奇她会用哪些零件拼装出用于问候的工具。不过我呆呆地就这样握着手机等了接近半个钟,濡湿的头发都彻底风干才反应过来陆文静这个人说不定真的没有能力做出那种东西。
或者这对她来说难易度有些过高,我不能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她。至少在这点上,我感觉自己应该比她厉害一些。我讨厌慢下来,干净利落地挑好了第一条问候发给了陆文静,是一张风格可爱的表情。之后大概过了一个多钟头,sns的另一头始终保持着静默。
正是自这时起,我觉察到了体内鬼鬼祟祟的违和感的出发地。
现实的一切都正常地进行,陆文静和我都没有不对劲的地方,然而速度的参数却与预期的逻辑产生了逆差。
读数是负数。
这意味着心与心的相对速度正在朝着离去的方向进展。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
我可以理解陆文静在交际方面的难处,自己已经先手横炮的情况下即使没不会立马她也不应该一颗棋子都不走,她看起来更不像是有胆量这样做的样子。
链条上有某个环节出了错。
可载着我和陆文静的车却正常且平稳地前行着。
和陆文静一起的时间是我亲身亲历过的,我又不敢断言就是参数的勘误。
我希望是自己哪时无意识间吃了过量的黄油混进了脑液里,让思维变得黏稠又模糊;不过我显然是没有吃过那些黄油,不仅是我不爱吃,而且我的思维清晰地知道它既不黏稠也不模糊。
到底是哪边出了错。
是我吗?
还是“我”呢?
单靠自己应该没法在两者间搞得出公正的事实。
既然我和“我”都靠不住,多半只能从我们以外的陆文静身上寻找答案了。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