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5月10日
不敢置信,夏目是女孩子?我喜欢的人是女孩子?是和自己同样性别的女孩子?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明明早上的时候还一起暧昧地度过了一段时间,美好得像是梦,现在却要被打碎,说我喜欢的那个人其实一直是同性吗?那我的喜欢算什么?
太混乱了,太混乱了,为什么夏目会是女孩子?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明明现在回头思考,觉得她是女孩子的细枝末节太多了。那样腼腆的态度,会在某些小事上的纠结,和男子完全不同的纤细身体,和人说话时会一直安静认真地盯着别人眼睛,做什么事情都会先考虑别人的感受以至于偶尔会畏手畏脚,大笑时会下意识地偏一点头,紧张时会玩手指会缩手攥紧衣角,吃东西会很少,和一群男生待在一起就会身体僵硬……明明这么多的暗示,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我不是喜欢她吗?为什么连喜欢的人性别都无法发现?那这样的喜欢又算什么?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我没有发现?我怨她、恨她,可我……可我要她怎么告诉我?如果是我处于那样的位置,又会怎么样做?伪装着自己的性别,谁也无法倾诉,不会有姐妹,也不会真正的兄弟。在别的女孩子学会撒娇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在别的女孩子哭泣的时候她会在做什么呢?那些深夜里,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流着不被允许的泪水呢?
忽然想起一年级的冬天,她以一副将哭不哭的表情请我退出竞选,那个时候她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我的?抱着我失声痛哭到底又是为了什么?还有,那年夏天的祭典,为什么她会失态,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为什么会在我表达谢意时哭成那副模样……这些事,我终于明白了。
这么多年她究竟是怎么度过的?她有没有觉得寂寞觉得委屈?如果是的话,那为什么还一直要用那样清澈的眼神来考虑别人呢?
夏目、夏目,你到底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态来和我相处的?在我向你抱怨的时候,明明你才是更深有感触的人,为什么反而是你来安慰我,拼了命地想要给我选择呢?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的心情还是好混乱,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是过去的回忆,是慌张安慰我的脸,是遍体鳞伤时还在安抚我的微笑,是怔怔流泪一副好像被拯救的表情,是黑着眼睛强撑着去书库,每日每夜固执巡逻在京都的背影……你确实是大骗子,处处都在关心我,却从来不会我对我说起你的努力。
眼泪一直掉个不停,时至今日才发现,怨恨的不是你,而是那个一直什么都没有发现的自己。
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为什么没能在你伤心的时候陪在身边,为什么要在你靠近的时候逃掉,为什么说出了诅咒一样的话?
为什么没有发现,我喜欢的,正是你的勉强,你的努力,你的不顾一切?
为什么没有发现,即使发现你是女生的现在,想起你时,心中首先涌现的还是强烈的喜欢?
为什么没有发现,我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安倍夏目这个人。
……
啊,正是如此啊。终于明白了。
心中的空洞只有你的形状才能填补。
我已经无比明白这一点了。
哪怕你不喜欢我,哪怕再也无法和你相守,哪怕一辈子只能以朋友的身份站在你的身边。这句话我都必须告诉你。
就像你过去无数次做的那样,我也要来告诉你,你什么都没有错,我喜欢你。
所以现在,我要来见你。等着我夏目,我现在就来见你。
隔绝现世与黄泉的边界,黄泉比良坂。传说伊邪那岐为了见死去的妻子伊邪那美而赴黄泉,却违背了“不要看”的承诺看到腐烂的伊邪那美。伊邪那岐一路躲避伊邪那美的追击,逃回此处,并用千引石堵住了洞口,成功脱离了追击。夫妻双方在此诀别。从此之后,伊邪那美被称为黄泉津大神,堵住黄泉的千引石又被称为道反大神。
而这里,就是唯一能通往黄泉的道路。
我仰望高不见顶的千引石。从书中读到时,我还以为这只是普通大小的石头,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数十米之高。神的力量确实非人所想。
“怎么进去?”
“您应该问怎么出来。”佐竹昌二在我身后谦恭地垂着眼,“这是伊邪那岐为了阻止伊邪那美离开黄泉设下的,进去从来不是难事,却从没有听说有人能够出来。”
我转过去看他,“你们有办法吗?”
“理论上有,能否实现则看造化了。”
昌二向外走去,我再次看了一眼千引石,跟着他向外走去,一直走到开阔的山岭。青等人举着火把等着我们。
“使用离魂之术让魂魄出窍,自然就有了去黄泉的通行证。但那样的话,便无法携带东西,自然也无法带出时音大人的灵魂。可如果以肉身直接进入,不同于灵魂的气息会让人瞬间暴露,那么您就要面对传说中一千五百名黄泉战士的围攻了。”
“那我既要以灵魂姿态前往,又要以肉身状态返回吗?那回来时又要如何穿过千引石?”
“大人请看。”
昌二从早已设好的祭台上取出一根香,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依照秘法,我们研制了这款香。依靠它,能将您的身体以拟制灵魂的状态送往千引石的对面,待到香灭后,您的身体会自然而然地回到我们面前。因为是拟制灵魂的状态,所以也并非完全等同于灵魂,对您而言,和正常身体无异,可带式神,也可带着时音大人的灵魂回来。”
“香能维持多久?”
“六个小时。”
“这么久?”
“既然是为您准备,我们一定会准备到最好。”昌二微笑,“说是六个小时,一分不差。”
我凝神端详手中的香,宽裕的时间让我心安了一些。
“原本想选些人陪同您,但依照我们现在的技术,也仅能做出这么一根,请您见谅。不过夏目大人神勇非凡,寻常人随同反而是了负担。”
我没有附和他的话,又问他。
“在黄泉,有我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不能吃黄泉的食物,这您是知道的。其余的,因缺乏黄泉的情报,我们也无从得知。夏目大人虽然是以拟制灵魂的状态前往,但所受的伤都是真切的,还请您注意。”
“我有一个问题。香断了的话,会怎样?”
“那是最糟糕的情况。如果香断了,您就再也回不来了。”昌二严肃地向我保证,“但我们在这里,就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周遭已经设下结界,望朔会的精锐也分散在结界内外。即使阴阳寮过来,我们也不会让他们靠近。”
我环顾四周,感受灵力的分布。
“封印禹步,用幻术隐藏入口,再派人去远一点的地方侦察。不仅要提防阴阳寮,还有八咫乌。”
“明白。”
“不要杀害他们,只要让他们丧失战斗力就好。”
“……是。”
我踌躇了下,又补充了句。
“你们也不准死。”
我说的很小声,总觉得别扭。不知道其他人是什么反应,但我的余光中,纯的眼神一下亮了,很大声地回了“是”。
我无法回应他们的期待,但至少,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
“夏目大人,如果准备好了,现在开始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昌二对我拜了又拜,“容我僭越,秘法启动需要您的头发,一根就好。”
我扯了一根头发,连同香一起给他。他将头发系在香上,又恭敬地将香插进香炉。我点点头后,他双手并拢二指,开始念咒。随着他的咒语,香无火自燃,袅袅青烟围绕着我。起初只是松松垮垮地绕着我,逐渐,青烟一层层地遮蔽我的视线,存在的意识也随之轻浮。蓦地,我打了个激灵,突然察觉周围空无一人,耳边一阵清净,我已经在千引石的里面了。我点起火焰后回头一看,若有若无的烟仍萦绕着我。看来,这就是我与现世的联系了。
「把性命托付给那群人是不是太冒险了?你其实还知道更强有力更稳定的联系吧。」
“但是他们都不在这里。”
我握上腰间的刀,又放开,招呼着八云同我一起走下坡度向下的羊肠小道。
“我知道望朔会不是我能依靠的人,到目前为止我仍摸不透宗生的打算,但他们想要我成功实施复活的咒术,这一点毫无疑问。就算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他们也会保证我返回现世的。剩下的事…就看我了。”
尽管有火焰照明,这里依旧幽暗,光是站在原地就有阴湿之物爬上后背之感,衣服也像被雨淋湿般紧扒在身上。悠长的窄路一眼望不到尽头,仅容一人通过。八云和我一前一后,向着地下深处走去。我们一路警惕,却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甚至没有遇到任何异常之物,寻常得如同普通的山洞之旅。这种平静反而让我胆寒。
“夏目。”八云突然喊我,“为什么不能吃黄泉的东西?”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愣了愣才回答他。
“吃了黄泉的东西就成为黄泉的人,再也回不去了。”
“哦。”
八云明显丧气了,回答得无精打采。真是个馋猫。我这么想着,却笑不出来。我用眼睛追逐着他的背影,恍惚地想,我当初为什么要为他取下“八云”的名字?
说话间,道路渐渐宽了,前方隐约能看到光亮,我和八云加快步伐穿过洞口,一脚踏上红色的土地。
传说中黄泉以夜为昼,现在看来果然如此。红色的天空挂着黑色的太阳,地上则盛开着一望无际的彼岸花。开阔的三途川蜿蜒曲折,横亘其中。也有传说称,这是此世与彼世的界限。
和山洞不同,这里给人一种既喧闹又寂寞的感觉。天空时不时闪过白色流星般的影子,那是四处而来的亡灵,顺着唯一的道路前往既定之地。三途川河水澎湃,无风却翻起大浪,像是无尽的怒吼。彼岸花微微摇动着红色的花瓣,红色的火浪绵延间传来浓郁的腥甜。
看过那么多有关生死的书籍,此刻才真真切切意识到生与死。亡灵从四方来,经过此处分散为新的精魂,又重往四方去。此时此刻,谁无缘无故生,谁无缘无故死?生死之间,是否皆有定数?若有定数,那哭笑哀乐苦贪嗔痴又为何而存?
河边泊着一艘摆渡船,岸上是排着队的亡灵。八云拉着我站到队伍末尾。走得近了才发觉河水翻涌间是血、毛、白骨,腥臭扑面而来。仔细聆听还能听到河底的挣扎尖叫声。我觉得恶心,数次抚摸胸口才按捺下干呕的欲望。
不一会儿便排到了我们,我从口袋摸出十二文钱递给了摆渡人——说是“人”也不准确,他带着黑色的兜帽,隐藏了气息,看不出身高胖瘦性别,更看不出是否为人——他便让我们上了船。
船走得很快,好似不在水中行走一般,没有任何阻力。下水之后,河底的声音就更加真切了。无法上船的亡灵只能涉水渡河,可三途川的河水不仅没有浮力,还有腐蚀灵魂的毒性,那些亡灵只能坠入河底,成为永远不能轮回的水鬼。
船行至中心,正是水深湍急。忽然,一只白骨抓住了船弦,船蓦地一歪。我一惊,下意识地稳住身形。挥舞间,左手碰到了水面。刹那间,我意识混沌了起来,眼前天旋地转,耳朵听到了久违的声音。
“新月挽成弯弓,孤星燃为灰烬。无辜者为神明奉上祭品,鲜血灌注并蒂莲的新生。欢笑,哭泣,愤怒,悲伤,狂妄的挑战者啊,尽情坠入绝望的深渊吧。”
“……目、夏目!”
我一个哆嗦,意识重新回到身体。目光的前方是八云担忧的表情。我装出轻松的语调。
“已经过河了是吗?那继续走吧。”
「夏目,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
“…不,只是听到了很久以前有佳的预言。”
「为什么会突然听到这个?」
“我也不明白,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这个预言还有未实现的地方。”
时音死的那天是初一,确是新月,也确是亡于自己的弓下。但神明的祭品指的是什么,并蒂莲的新生又是什么?还有那狂妄的挑战者指的是谁?是无力改变预言的我吗?是企图实施复活术的我吗?我不敢再想下去,便又重复了一遍。
“时间紧急,继续走吧。”
八云仍担心地看着我,我主动拉起他的手,带着他走过赛之河源。每隔几步就能看见有幼儿的亡灵在垒石头。每当这时,八云就会扭头去看他们,好久才会回头。
我想了好久,还是停下了脚步。八云不解地看着我。
“八云。”
我跪下身与他平齐,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说。
“你还记得贵船神社的晚上,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八云摇摇头,不明所以地看我。
“那我再说一遍,你要好好记住。”我压抑着情绪,尽量平稳耐心地开口,“如果我死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吗?”
八云圆乎乎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甩开我的手,生气地朝我喊。
“不要!”
“你听我说,八……”
没有听我喊完名字就解除实体化,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我愣愣盯了一会被甩开的手,苦笑一声。站起来无措地在原地呆了一会,重又向黄泉深处走去。
「你在担心什么?」
“冬。”
我念着它的名字,感受它在嘴里留下的韵味,好一会儿才回复它。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好像才四岁。你的皮肤像雪一样洁白,但你的身体又比雪还要辽阔,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形容你的美丽。我那时不认识什么字,取了最喜欢的冬天给你命名,总觉得这样才能配得上你,现在想想,那时是不是太幼稚了?”
冬没有说话,静静地听我说。
“遇见八云的时候,我已经认识很多字,知道很多字的意思了。我为他取了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希望他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活着。他没必要被任何人束缚。”
我故作轻松地甩甩手臂,冬沉默片刻,安慰我。
「你不必过于担忧。」
“虽然是秘法,但之前一定有用过的人。可是没有人从黄泉回来。这就说明,秘法不是万无一失的,黄泉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而且,就算这次成功回去了,我也没有信心能在复活的仪式中活下来。我其实也想给你自由的,但是……”我向它确定,“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会重新回到我们家?”
「嗯,这是我最先的契约。」
“那你可以把我的尸体带给我父亲吗?如果我能用生命换时音回来,你可以帮我捎句话吗?还有,也帮我给有佳他们捎句话吧?”
「夏目。如果不确定的话,为什么不再占卜一次?」
“因为我不敢啊。”
我小声地回答。如果占卜出不成功的结果,我该怎么办呢?我宁愿对飘渺的成功寄予希望。
冬又沉默了。它说。
「好吧。你的要求我都会答应。」
“谢谢你,冬。”
「我还有问题。关于有佳……」
“因为时音的事,我一直都避免回忆那天,也没有时间去思考。可是今天冷静下来一想就知道了。有佳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向时音张弓的,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但我不确定幕后黑手是谁,就按照他们的想法假装恨她就好。”
「那有修呢?」
听到这个名字,我闷头走了好久,才勉强开口。
“我不知道……”
我真的回答不了。恨?不恨?现在的我已经不知道了。唯一确定的是,我不想见他。
“快到了。”我缓和语气,“提起警惕吧。”
随着我穿过枯枝的桃林,恢宏但萧条的大殿显现在面前。我戒备地探查四周,却发现周围什么也没有。我略一犹豫,试着推了推殿门。门应声而开。门后仍是空无一人。我轻手轻脚地贴着门缝走进去,屏气凝神地穿过前门和回廊,直进入殿内。
和想象的不同,这里灯光璀璨。正前方是一书桌,左右两旁各置一屏风,而在屏风旁,又布有一卧榻与长案,上面零零散散地放着不知名称与用途的器物,只隐约识得一面镜子。殿内四角燃着熏香,薄薄的烟雾送来熟悉的味道,好像似曾相识。
我心里犯了嘀咕,摸不准是什么情况。我以为等待我的是凄风苦雨、是一场恶战,然而目前看来,我却像是误入了谁的寝室。
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警觉地回过头,同时念动摩利支天真言。只是在目睹来人的瞬间,我忘记了所有的言语。
时音在门口看我,她微微歪头,向我灿烂一笑。
“你来了,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