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咕嘟——”
我在大口地喝着温牛奶。
“噗哈……”
我放下了杯子,想必现在嘴上多了圈牛奶胡子。
“然后啊、穗她就说‘我关下来送给你吧’,真好啊……”
伴随着“嘿嘿”的笑声,“我”快乐地擦擦嘴,“咚”地捶了一下桌于以表兴奋之情。
哎呀,其实这样也不错嘛……
“啊、抱歉!我自顾自地讲了好多事情……安辽同学…?”
“没关系啊?我不介意的。倒不如说我很乐意听呢。”
“啊啊…真的吗?那就太好了……”
“我”再次笑了起来。
乱吗?其实我也感到些许混乱。毕竟、如果有旁人在看的话,会发现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个扎着低马尾、穿着黑色长袖睡衣裤的16岁女高中生坐在地板上自言自语,仿佛人格分裂般极生动地随着发言变换表情。
而这实际上只是我和这个世界的安辽在进行友好的交流对话。
为了详尽地解释说明,先把时间调回半小时前……
▲▲
“这是我要给你的、最衷心的劝告。”
这么说着的云穗,在与我对视数秒后转移了话题。
“你应该还没跟辽好好谈过吧?”
“剩下的时间,就留给你们了。家里还有别的事要做,我先走了。希望你们聊天愉快。辽,好好加油。”
云穗的最后一回话是说给另一个安辽的。那孩子在我的印象里胆子小小的、怯生生的,像只喜欢蜷缩在窝里的超小型生物。想要让她做出社交类活动的话,想必需要极大的勇气,所以云穗在临走前鼓励她了。
云穗出房间后把门带上,门和门框轻轻碰撞,门把手“咔嗒”的金属声意味着房间安全地锁上了。我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看来云穗确实走远了。
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另一个“我”保持着沉默,有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也没有说话,这是因为我想不到有什么适合的话题,而且出于小小的私心,我也想看看另一个“我”能否鼓起勇气,迈出社交第一步——
“……”
“…………”
加油啊、另一个“我”!哪怕说出一句“你好”也算成功了!
“……”
“……………”
突然起了一种这具身体不属于我的感觉,我不受控制地低垂着手,然后看见自己的双手紧抓着衣服下摆,布料被用力攥得皱了起来。
“………呜……”
手抓着衣服,太过用力而颤抖着。我被强制性低下的视线有些不稳,目光所及之处是皱皱的黑色衣服下摆和其上的白皙双手,略显混乱的局势中,我意识到了与现状全然无关的事。
这个世界的我“比我要瘦上许多。
先前没有闲暇去特意观察这具身体,但现在处于不可抗力的情况,“我”在非常紧张地盯着自己的手,所以我也在注视着同样的事物。
现实里,我算是正常偏瘦的体型,生活了十几年,对自己的身体也算有较为全面的了解。这双手……相比于我日常所见的我的手,显得小了一点,手指也更纤细,身材形体更不必说,原本就宽松的睡衣穿在身上空落落的,不难看出这副身体的负瘠。算了,其实我也没差就是。
可是啊,你是怎么做到瘦成这种程度的?
安辽啊,早时要好好吃饭啊。人可不是永动机,摄入能量不足以支撑人体消耗的话可是食有害健康的。
以上全是我在注意力转移而开小差想出的念头。“我”却好似接收到脑电波的信号意会到我的所想,像是要表达抗拒一样闭上了眼睛。我顿时有了种感官丧失的感觉,在全然黑暗的空间里无法动弹。
不是、这不是很不妙吗? ?
呐,“我”,不要紧张、尝试深呼吸吧?
对不起啦,我不是说你不好,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相反,其实我是在担心你的身体健康啦……如果让你觉得被冒犯到了,我先致以诚挚的道歉……
我默默地在脑内风暴式解释,希望得到另一个“我”的体谅。直至刚才,我们之间的会话状况仍一塌糊涂,如果说直到今晚结束也毫无进展也罢,我并不想闹出不欢而散的结局。所幸,眼前所见逐渐光明。
「晚上好,安辽。」
短短一句问候让我瞬间释怀。
活动了一下身体,我感觉四肢重新归我掌控,于是我放心下来,以温和的语气回应她。
“晚上好啊,那个……安辽?你不介意我同样如此称呼你吧?有种奇妙的感觉呢。话说回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正式沟通啊,有什么想聊的话题都可以发起,所以不用太拘束、轻松地交流就好。”
语毕,我静静地等待她在笔记本上进行回复。果然,大约过了五秒的思考时间,我的右手不自觉地拿笔,在推开的笔记本里那句“晚上好”的下方写了起来。
「我不介意的!……」
白色的纸面被笔尖戳弄着,在两行黑字后面留下了几个小点点,接着,看得出来已经在努力写好的字句又继续浮现于纸面:
「总之先让我再次郑重道歉,对不起!那天我简直就像是把你当作挡箭牌一样应付文海,实在是罪该万死」
好沉重。
喂、好沉重啊!怎么能说罪该万死呢?
“我”控制的右手老老实实地放在桌面,一副听从发落的模样,“我”是真心想跟我道歉。
“没关系,那件事也算是顺利解决了不是吗?以后你还想拜托我帮忙也可以,所以我们暂时放下这件事吧。”
显然另一个“我”仍想证明自己的深深歉意。
右手再次动了起来,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我”滑动解锁,点开便签,开头就是眼熟的“尊敬的安辽同学”
这不是昨天那封道歉信的电子版嘛?真是够啦。“我”还想往下滑动文本表达什么,我觉得差不多得了。
“呐,安辽?关于这件事,我真的已经原谅你了哦?”
滚动的文本停下来了。
“我愿意给你提供帮助、也只是因为我想帮助你,毕竟袖于旁观另一个自己无辜受害着实是件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右手微微颤抖着,是被我的话触动了吗?
但我这边可是准备掷出重磅炸弹。那是我在看到手机屏幕的一瞬间回想起来的、唯一愧对另一个“我”的事。
“安辽,我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很短, 对这里算不上熟悉。哪怕是再相似的家和学校、老师和同学,在我眼里都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所以、我有时会做出什么错事也说不定……”
手机已经熄屏了,漆黑的屏幕映照出“我”的脸。和我别无二致的样貌让我有些恍乎,为数不多的细微区别是“我”额前过长的刘海和那双透露出弱气的眼睛。
“我要道歉,安辽。我看到了云穗给你发的信息。对不起,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没错,我愧对另一个“我”的、就是理所应当地看了她的手机信息。虽说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也不能抱有不知者无罪的侥幸心理就这样蒙混过关——
因为我看到的可是“抱歉,今晚不能一起睡了”这等字眼啊!!!
当初看到这句话时,我只是以为自己的脑子不大对劲,所以梦到的事物也变得天马行空异想天开。就算这一个多月的相处让我和现实中的穗的关系逐渐加课,也没有亲密到能毫无顾及地做这种事的地步……而且啊,因为梦见云穗给我(现在知道了其实是给“我”)发送奇奇怪怪的信息,我在第二天那节改成自习的体育课上一直心神不宁地看着人家啊!至此,造成的误解已经够深重了,我必须坦言。
不出所料,迎面而来的又是长久的沉默。这下好了,在某种意义上形势逆转了。要是“我”被我气得报复打击,那我也只能老实接受并再次道歉,我得为自己做出的莽撞行为担责。但如果“我”被气哭……
想象到那个画面我就头疼。最麻烦的是、我不擅长安慰他人,所以如果真的面临这种情况的话我也只能像复读机一样不停道歉。当然是充满诚意的道歉。
迟迟没有在纸上动笔的迹象。我也理解啦……原本说着要帮助自己的人突然爆出偷看过个人隐私的爆炸性语言,前后的反差足以让人愣上半天。也是啊……哪有人会先给颗糖再给一巴掌……除了我。
“安辽……”
在哦…真是对不起,另一个“我”
“你觉得…穗对我怎么样?”
呃…让我想想……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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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将心比心,就是将自己代入他人的立场、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思考并理解某些事情带给他人的感受,这样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人。
我是难以掌握这一技巧的人,所以对他人感情变化的敏感程度并不高。打个比方,我就没能预料正确另一个“我”的情绪反应。
十指交插相握,两手时松时紧地合拢着,有时拇指相互揉捏,有时又紧紧交叠在一起,一系列动作显得生涩扭捏。以上行为皆来自另一个“我”。
“可、可以告诉我吗?在你眼里我跟穗的…关系……不说其实也没关系的!我不会强迫你说出来!”
为了证明不怀恶意,她猛摇头。我的视线也跟着纷乱起来。
讲真,我没想到“我”会开口说话,这在交流方式和表达效果的层面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细想一下她的性格就能知道,或许她和他人交流的次数屈指可数,除家人外交谈频率最高的只有穗了吧。
暂且将我的误判搁至一边,我要好好回答另一个“我”的问题,不辜负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没事没事,你如果想知道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啦。”
我咽了咽口水,思索着说。
“你们两人间的关系不是挺好的吗?先不说别的,从今天她经常鼓励你这点来看,云穗还是很关心你的嘛。在我和她聊天的时候,我能察觉出云穗偶尔会用不太一样的目光凝视我…其实那时应该是在看你吧,安辽?”
不止是先前“我”被“我和文海是朋友”吓到的时候,在后来的谈话里,云穗也会时不时透过我的视线看向这个世界的“我”……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有在认真和我交流,没有出现云游掉线的情况,由此看来她还是非常可靠的。
“虽说不知道你们日常的相处如何,但在我的印象里,云穗好像有次是在家里煮好晚饭迎接你来着?当时她还穿着围裙呢…该怎么说呢…我还是挺敬佩掌握厨艺的人的。想必平常也是她来掌厨的?这样看来,云穗不是既温和又可靠吗?安辽,你跟云穗的关系相当不错啊!”
黑色屏幕映出张笑着的脸,相比于前面曾摆着的阴郁的表情更有拨云见日的明媚感,恬谈的笑容让我觉得房间也变得明亮了许多。
“穗…嘿嘿…穗做的饭很好吃……”
“对吧?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在家门前闻到的饭菜味道也非常香。”
我进一步夸赞云穗的厨艺。结果……
“嘿嘿嘿……牛肉…鱼汤…嘿嘿…土豆萝卜豆腐……”
?住手,别笑了安辽,你现在表情过于诡异。
为了不往奇怪笑容的方向发展,我及时引起新话题。
“话说啊、房间布置得很精致呢。被子叠得很整齐,书桌上的物品摆放也很好……书架上的那些小动物也很可爱哦。”
“啊、啊啊……谢谢夸奖!”
方法行之有效,使另一个“我”神色恢复正常。她忙不迭地继续开口说道:
“那些……是我买来粘土、自己捏的……”
“真的?!你的动手能力很强嘛!做得都活灵活现的,像是下一秒就能动起来一样。”
“诶嘿嘿……被夸了……”
“安辽,你很喜欢小动物呢。”
“是的……”
“是因为看童话故事而喜欢的吗?”
我联想到她和云穗在文以铺所购的书籍,故而发问。
“这个……也有一部分原因吧。该说是因为童话故事而在意小动物呢、还是因为小动物太过可爱而更倾向于阅读常有小动物出场的童话故事……”
“那就是二者兼而有之?”
“应该是了……啊、唉……”
另一个“我”原本还兴高采烈地回应着我的话,此时却耷拉起脸来,不知想到了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吗?”
“零花钱…昨天全用在买书上了……”
她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似乎在为过度的花销感到懊恼。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对书籍的狂热,因为我也有过买太多科普类杂志而把钱财挥霍一空的经历。但在最初的懊悔过后,更多的是对于自己所拥有的新书的喜悦和兴奋感,就像诗中所说“漫卷诗书喜欲狂”一样。这种感觉在阅读所买的书籍时犹为明显。
果不其然,另一个“我”的心情逐渐调整过来,微笑重返她的脸庞。
“不过……能买到喜欢的童话和故事书……我还是很开心的!”
“那就好。”
“…而且啊、穗当时还送给我我最感兴趣的《列那狐的故事》……关于这件事的起因经过还容我细细分解……”
她说到了兴头上,急忙喝了几口温牛奶润喉,然后兴致勃勃地跟我说了起来。是一聊到关于云穗的事情就停不下来吗?我作为听众默默思索着,同时为突然“咚”的一下锤桌声感到小小的惊吓。
不过从结果而言,能聊得这么开心是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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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这场关于云穗的、极其详细的事情被另一个“我”以愉快昂扬的语气尽数讲述完。杯中的温牛奶已经见底,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还想跟我分享更多的事。但很不凑巧,手机响起的闹铃声打断了话题的继续。这让我想起了不久前云穗的手机,它也在话题到了某种很微妙的阶段时响起铃声。
“安辽?”
我用询问的语气叫了她一声。闹铃随后被关掉了。
“……对不起呢……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她又变得有些犹豫起来,闷闷不乐地说道。
“不用难过啦。要是你还想和我聊天、那明天再让我来到这里也是可以的。”
我以为她是为开心的事无法分享而感到失落,于是如此安慰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视野又开始左右晃动,她摇着头否认了我的猜测。
“而且、明天就要上学……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找你……呃.......我其实是想道歉……”
“什么?”
我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了。……等等,明天不是周日吗?为什么要上学?
让我仔细想想…呃嗯嗯…
另一个“我”给我写信说明会面的时间是10月25日,也就是星期六。梦里另一个世界的时间总是比我所生活的世界的时间快上一天,这是我以往昔的经验推断出来的,但这“快一天”的具体时间并不稳定,貌似得看另个“我”的心情。按照我的世界来看,10月25日的会面刚好就是今天,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但信中确切的内容是“明晚有很重要的事想和我们谈谈”,写信的日期是另一个世界的10月24日,而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是10月26日了。
也就是说,我无意间被放了鸽子。
“昨天……被文海追赶了……”
她说的是她所在的世界的10月25日发生的事。被文海追赶的应该是我,在最后一刻以被楼梯绊到即将摔倒结尾。
“摔了好大一跤。在晚上和穗吃完饭后,她帮了我上药……之后她突然问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果然还是硬生生地摔在楼梯上了吗?早知道我就应该慎终如始才对。现在我多少也对另一个“我”抱有歉意,毕竟害人家摔倒了。话说我至今没感觉到这副身体有丝毫疼痛感,想必是她细心地替我屏蔽了痛觉。
“当时手忙脚乱地准备着……不小心就过了时间……”
所以现在是凌晨喽?不是、其实不用如此大费周章,既然已经来不及了,那推迟到晚上再着手准备也可以…我就那么倍受重视吗?
但不管如何,另一个“我”还是有着难掩的亮点。于是我开口:
“没关系啦。实际上我也没反应过来,因为我们两边的时间差有些微妙所以很容易搞混。而且就算是手忙脚乱下的结果,你也还是做得很好。”
再提上一嘴这个整洁的房间,恐怕是我无法轻易触及的高度。
“不论过程如何,结果还是好的,这就行啦!”
“真…真的吗?”
“嗯。”
她肉服可见地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
“安辽,时间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就先聊到这里?”
她揉着惺松的眼睛点点头。
“嗯,没问题……其实刚刚的闹钟也是用来提醒我自己注意时间的……那…晚安?”
“晚安。下次我们再愉快地聊天吧。”
相互道别过后,我感觉意识渐渐模糊,脱离了另一个“我”的视角,像浮游体一样飘向空中。透明的躯体穿过墙壁,升至漆黑幕布般的夜空下。
起床铃女歌手的声音取代了宁静,将我带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