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死者
德任殿下死去的消息，是在这年十一月传来的。
铁木真在那个月渡过黄河，大军开始进攻西平府。
即使情势危急，新王也不愿将军队全数交给叔叔。
王族老将嵬名令公奉命率十万步骑野战迎敌。
德任殿下只领麾下一万老弱，负责守城。
他几番劝说，希望避蒙军野战之锋，扬夏人守城之长，但新王对此充耳不闻。
党项数量占优，只可惜蒙人更强。
铁骑洪流，摧枯拉朽，仿佛毒焰瘴气一般掠过大地。
两军血战数日，夏人主力悉数被歼。
嵬名令公逃回王都，仅以身免；
德任殿下坚守西平，力竭被俘。
铁木真命他投降，许他为夏州之主，要他去劝诱尚未沦陷的各城。
但德任殿下骂不绝口。
他说蒙古狗逼死了他的妻子、侵掠了他的祖国、屠杀了他的人民，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投降的懦夫就像狗尾草一样低贱，为人不齿。
可他若能作为人死去，铭记恨意，还有女儿能为父母复仇。
嵬名家即使只剩一个后人，也能叫草原上的女人全都变成寡妇！
铁木真痛恨他的强硬，下令即刻将他处死。
豺狗们将他倒挂在西平城头，于颈项间系了数块巨石。
过了一天一夜他才断气，死时，头颈和下颚已被生生扯碎。
噩耗传到中兴府，街道上哭声不绝。
每户人家，都有战死的亲人；
而失去了德任殿下，支撑国家的柱子也就倒了。
可铁木真不会停歇。
攻下西平的当月，他就北上直扑王都。
王庭上下惊慌失措，新王与他的大臣们就像末日里的耗子。
不少人都在私下传说：今年，当是这个国家的最后一年。
（十一）孤儿
白雪悄然落下，王城寂静无声。
宝义二年将至时，王府中人，已经许久未见自家主人。
飞雪将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
五岁时，母亲死在眼前；十五岁时，相同的仇敌又夺去了她的父亲。
如此重创，能叫弱者顷刻间便彻底垮掉。
飞雪比寻常人刚烈百倍，可悲伤仍使她不能自已。
她谁也不见，几乎总躺在床上。
女官婆婆和大家都很担心，可只要她们靠近，飞雪就会变得狂躁不安。
顺理成章，我成了唯一还能亲近她的人。
我在她的卧房外搭起小床，以便随时传召。
半月之间，她的饮食起居全由我一人照料。
清晨，我帮助她洗漱更衣；
正午，我劝服她进食饮水；
夜晚，我侍奉她沐浴就寝。
她每天都要我替她梳头，青丝不时掉落，她的悲痛与担忧在我的手中汇聚。
只有在我装成她的小麻雀，跪在地上啄食糕点豆粥时，她才偶尔会露出一星半点干涩的笑容。
我本以为她会用折磨我来作为发泄，可那些天里，她只是像往常那样轻轻抚摸着我。
“快吃吧，小麻雀。”
“不然，可就长不大了。”
她重复着这句话，这句三年里每一餐时，我都能听见的话。
“长大了……就和我一起飞吧……”
不知不觉间，话里说的，变多了。
然后，十二月的第一个晚上，我被哭声惊醒。
哭声来自卧房内。
我惟恐飞雪忧伤成疾，慌忙推门进去。
“殿下、殿下……”
我小声唤着她，来到床边。
哭声骤停。
房间很黑，但我知道飞雪正将自己包裹在被褥中，轻轻抽泣。
德任殿下死后，我第一次见到会哭的飞雪。
之前，玩闹时坠马，习武中受创，都不会叫她落下哪怕一滴眼泪。
我以为她和我一样，在母亲死时就哭干了泪。
只是如今，这份忍耐恐怕也到了尽头。
自己的痛算不了什么，自己的苦不放在心上。
飞雪的泪，只给她爱的人。
我嫉妒云殿下。
我嫉妒德任殿下。
我嫉妒被飞雪爱着的人。
“小麻雀……”
“雀儿……”
我的白鹰在召唤，虚弱的她向我伸出手。
冥冥之中我听见：抓住这手，否则妳会懊悔终生。
而我则说——
安心，我不会错过。
“别放开我。”
她恳求。
“躺下。”
她命令。
“好，殿下。”
我侧卧在飞雪的身边，一动也不动。
希望这样的顺从能让她明白：我永远不会离开她。
忽然，她掀开被子跳了起来，一下就压在我的身上。
动作冲动但又敏捷，似乎早有预谋。
两人都只穿着一片小小袜肚，屋里的炭火却不会让我们觉着寒冷。
光滑的触感瞬时自周身传来，让我心头一惊。
我微微地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抚摸我的脸，轻轻地吮吸我肩头的箭伤。
和以往不同，她也拉起我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缓缓摩挲。
“喜欢我，雀儿！”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我能听到她的喘息，混乱、急促、渴望。
“喜欢我，雀儿！”
“妳是我的东西，所以，我要妳喜欢我！”
命令不容拒绝，声音满是无助。
我知道，一直就知道。
她太寂寞、太孤独了。
尊荣显贵的公主，徘徊青空的鹰。
位置太高，她注定形单影只。
她有的，只是被她亲手搭救的小麻雀。
当她身心俱疲，几近神灭，所寻见的安慰，也只在我。
前所未有地，我骄傲极了！
嫉妒之心全数散去。
现在的我，乃是飞雪的唯一。
小麻雀，也能为她的白鹰做些事。
我搂住她，将飞雪拥入怀中。
虽然笨拙，却很努力。
“好，殿下，喜欢。”
我如此回答着，回应着她对我的渴望。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句子啦。
又一次，我发现了我们之间的相似。
我们都是女孩儿，我们都是孤儿，我们都失去了自己原本的位置，我们所拥有的只是彼此。
大约正因为这样，神佛才会让我行过万里，闯进她的生活。
如此这般，与她同行。
这一晚，我们安静躺着，十指紧扣，共枕而眠。
不再哭泣，了却忧伤，只有幸福的梦陪伴我们，直至天光云开。
……
第二日，王庭那边传来命令。
国家行将倾覆之际，夏国君臣决议向积石山一带的吐蕃诸部请求援军。
而飞雪，将被作为和亲之人，嫁予脱思麻人的王子。
出发的日子，就在三天以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