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闯宫
飞雪勃然大怒,但我知道,生气无济于事。
王的命令占据了大义名分,男人行事从不顾虑女人的感受。
王女也好,民女也罢,哪个不被男人视作财物,哪个不被男人当成筹码。
一个十五岁少女的命运在男人眼里,有何足惜?
昭君出塞,文成入藏。
男人的文韬武略,出卖了多少女孩的身体?
男人的歌舞升平,残害了多少女孩的灵魂?
一片迎亲送新的繁弦急管之中,又有多少属于祭品的心声?
但飞雪与过往的牺牲者不同。
我的白鹰,当然不会束手待毙。
她当下命人牵来雷音,欲去王庭争个明白。
她在我面前对上天起誓,贺兰山上高贵的鹰,决不委身脱思麻的硕鼠。
而我,她的小麻雀,却有权力与她共乘。
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要我。
于是——
天马雷音,神速不负其名。
转瞬而已,我俩已然直面王庭。
宫禁兵卒想要阻拦,飞雪却借雷音威势,策马腾跃,跳过众人头顶。
在她怀中,我竟也倍感登云行空。
雷音在人后稳稳落地,飞雪扯动缰绳,直闯入宫。
卫兵或是调头追赶,或是四面拦截,都以为来了刺客。
“抱紧!”
呼啸双耳的风中,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只见飞雪手执银月,开弓放箭,只一击,当值军官头盔上的翎羽便应弦而落。
紧接着,又有两箭先后怒射,另二人的盔饰同样随声弹飞。
众军大骇,恐惧令这群男人当场裹足。
有人认出了公主相貌,士卒犹豫,纷纷退开。
王和他的臣僚就在殿上,我们闯入叫他们仓皇失措。
文官四散,武将怯步,雷音也成了他们眼里不可靠近的山。
我们坐在马上,径自登上大殿。
哪怕寄身高处的王座,王的惊恐也难以掩饰。
飞雪喝住骏马,对无能的族兄怒目而视。
愤怒犹如山火喷涌,当她厉声质问,我以为自己身处暴风正中。
企图出卖她的男人们无言以对,整个殿堂几乎为之沉寂。
只有右丞相高良惠出列,试着对飞雪晓以“大义”,让她接受公主的命运,“为国分忧”。
右相是位忠臣,可苍白的说教又怎能动摇活生生的魂灵?
至于其她人,僵立原地,茫然四顾。
这行将就木的国,甚至找不到第二个愿意为它辩护的男人。
飞雪也不作答,她只默默地抽出一箭,突然开弓劲射。
又是一阵骚动。
待众人回过神来,却见那箭已经钉在殿梁正中。
“从今日起,我,只是我!”
她如此宣告。
无人敢反驳,无人敢阻拦。
在我眼中,那箭便是她与这出卖她的国家,决裂的明证。
随后,她带我扬长而去。
直至我们行出宫门,也没再见到哪怕一个有胆靠近的影子。
回家路上,不待我出言安慰,飞雪反倒先笑了起来。
“雀儿,妳说,我的箭法是不是天下第一呢?”
“若是妳们那里的神箭手养由基能活到今日,我倒是想和他切磋几招!”
言毕,她笑得更是开心。
唉,真没办法。
我的白鹰,无缘畏惧。
(十三)天空
一如所料,抗拒命运的人又怎会被轻易放过?
王的使者当天就带来新的命令。
飞雪被禁锢在府,一队兵卒围住了大门。
待嫁妆准备就绪,公主便要起程前往脱思麻吐蕃的领地。
于是在我们的面前,就只剩下了唯一的路。
“雀儿,雀儿,这年一过,妳也就满十四岁了吧?”
她快活地问我。
是啊,殿下。
我微笑作答。
“就这样,同我一道飞吧!”
每天被重复着的话语,终于有了结尾。
“好,殿下!”
伴着咚咚心跳,我将珍藏许久的答案献给她。
我是飞雪的唯一,飞雪也是我的唯一。
席卷大地的狂风暴雨,也困不住白鹰那颗自由的心;
而只要能同白鹰一道高飞,无论怎样的惊雷闪电,也休想叫麻雀畏缩。
当晚我便收拾好几件首饰细软,悄悄来到前院。
我不愿惊动大家,使好心的女官婆婆和其余人平添忧虑。
飞雪早已等在那儿,朝我挥手。
雷音温顺地立着,身躯左右挂着4囊羽箭。
今后,这些便是我们生活的依靠。
她在鞍上,我在马下。
年少的鹰和麻雀相视偷笑,就好像幸福已然触手可及。
可当飞雪将我拉上马去,一声抽泣却令我俩为之一惊。
只见女官婆婆走了出来,满是皱纹的眼角挂着泪珠。
她身后,是王府里几乎所有的女人,本与我们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大家。
小殿下,夜里的山风太冷,可不能冻着。
女官婆婆来到近处,向飞雪和我递来两件狐皮斗篷。
飞雪微微点头,我则轻轻接过。
普通的皮袍论名贵远不及白狐裘,此刻却不寻常地暖和。
我忽然明白:婆婆知道我们有逃走的打算,便早早怀揣揣着这御寒之物,候在此间。
袍子上的温暖,来自慈爱的心胸。
她又将一包糕点交给我,还托我照顾飞雪。
“阿雀,妳身子弱,性子却强……”
“若是我家殿下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妳多哄哄她……”
话未讲尽,便已老泪纵横。
我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却还是认真答应,用力点头,惟愿除去她的担忧。
只有飞雪始终自信满满,傲气仍然。
她洒脱地辞别众人,下令打开府门。
门外的兵士听到动静,打着火把聚集过来;
却在金色火光之中,迎面撞见那策马跃出的矫健身姿;
他们大约还能看到:有一只小小的麻雀依偎于鹰的怀抱。
雷音奔腾,小卒猝不及防,当即就有人在他蹄下发出惨叫哀嚎。
军官尚未集合部属,飞雪只一箭就射落了他手中令旗。
军士们顿时土崩瓦解,阻路蝼蚁如潮水般退去。
视野大展,天街开阔。
我们夺路狂奔,片刻已抵西门。
蒙人迫近,夏军个个如临大敌,巡兵遍地,城门紧闭。
一马二人深夜前来,他们不免起疑。
不过我们马快,出逃的消息若要传此间,恐怕还得半个时辰。
这便是机会了。
飞雪举起随身印牌,代替军官召集士卒。
“公主奉旨出城,即刻开门放行!”
她怒目圆睁,军士们不敢造次。
只有城门官仍旧为疑虑重重。
“上谕何在?文书何在?随从何在?”
随从仅有麻雀1只,至于文书、圣旨,我们自然是没有的。
追兵须臾将至。
我见飞雪已暗自拨弦搭箭,倘若射倒那官,兴许能迫小卒打开城门。
可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让我于此刻开口。
“敌军进犯,国家危急!”
“主上令殿下前去和亲,以招救兵!”
“我主舍弃千金玉体,及早订下盟约、挽救黎庶。”
“故而我俩连夜出城,不料却遭尔等横加拦阻!”
“北虏距此不出百里,倘若他们围了城,你们之中可有人甘心舍命,保护殿下贯阵破围?”
此言一出,兵士顿生敬畏,军官迟疑不前。
就连飞雪也难以料想,麻雀偶尔也会使出八哥的招式。
她的目光中满是惊喜,而我只是紧紧扯住她的衣襟。
最终,城门洞开。
守城将兵退让左右,将我们恭敬地送出城去。
飞雪装作一副悲壮的样子,实则笑意早已挂上嘴角。
而我此刻心潮澎湃,也全然无法再以言语描绘。
雷音高声嘶鸣,载着我们风驰电掣。
待城中响起告警的钟鼓声,我们早已渡过唐来渠上的便桥,向那白雪银装的贺兰山进发了。
皮鼓传萧萧,青山并云栽。
长风犹利刃,玉爪拨雯开。
与她为伴,寒冷与恐惧都从我面前老实退却。
天幕之上,繁星点点。
抬头望去,触手可及。
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向更远、更高。
第一次,白鹰和麻雀,如此接近她们的天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