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七年
我俩的运气很好,一路上既无夏国的追兵,也不曾遇上打家劫舍的蒙军。
两人一马昼行夜宿,不出几日就来到了贺兰山的深处。
女官婆婆备下的食物早已吃完,我们必须自食其力。
白鹰猎捕,麻雀采集。
我以为她会受不了这化外之民的日子,她却甘之如饴,自在如常。
党项的公主,着实不同于中原人士。
山上有处石窟临近泉水,被我们占下权当屋舍。
飞雪猎来熊皮,由我缝而为帘;飞雪凿下岩砾,我则垒以成灶。
草叶做床铺,兽裘充寝服。
干柴起炬烛,陋室春满屋。
吃饭时,我俩相对而坐;
就寝时,我们同榻而卧。
那些日子里,每当被她拥着入眠,我都只会感到安心。
飞雪似乎打定主意,不再欺负我。
但她还会时时忍耐不住,将我戏弄一番。
或是早早醒来,在我的枕边放上一只野羊头骨;
或是迟迟不归,却在我离家寻找时,再忽地跳出来。
这些时候,我都会被吓一大跳;而她总是开心大笑,就和过去一样无忧无虑。
离开了黄金铸造的鸟笼,似乎俗世的一切都已与我们无缘。
最初的数月间,我们仿佛活在仙境瑶台。
直到树叶渐渐染上金色,这样的日子才渐渐起了波澜。
山间的日子虽然自在,但我们终究并非修真圣人,只靠露水仙珍就能长生不死。
米面、盐巴、针线都需添加,箭矢损耗也当填充。
而飞雪猎到的野兽,也就成了我们用来交换物件的钱钞。
我们所居的山岭之下,有一座党项人与汉人杂居的小镇摊粮城。
城本是为储粮而建,因那里的守将早早降了蒙,城内百姓才得保全。
每逢赶集之日,飞雪和我就骑行下山,去镇上同行商私贩以物易物。
我们很少与生人说话,取走商品便尽速离开。
当年八月,又到开市的日子。
我们挑了狼皮、熊胆,还有几副鹿茸,想去那里换些里衣布料。
可商人之间无意的闲聊,却让我们如遭晴天霹雳——
我们出走后不久,铁木真的大军就将王都团团围住。
蒙古人昼夜攻城,中兴府内外援绝,又因飞雪毁弃婚约,脱思麻吐蕃也降附了敌军。
庸主无能,全赖高良惠用心守御,成中才能坚持许久。
右丞相内镇百官,外励将士,昼夜不息,终于积劳成疾,在四月间病死。
六月,围城又遇地鸣,房屋倒塌,瘟疫流行。
胆怯的王眼看无法抵抗,只得派遣使臣,向蒙古人乞降。
彼时铁木真正避暑于六盘山,身患重病,时日无多。
他假意答应夏人的请求,约定一月期限,开城投降。
背地里,他却吩咐自家崽子:在中兴府投降之日,将王族和居民尽行屠戮。
七月,铁木真堕入血池地狱,夏国的毁灭亦随之降临。
当王领着宗室与百官出城投降时,蒙古军将这些男女老幼驱赶到萨里川边,全数杀害。
城中百姓也惨遭血雨腥风,街巷垒尸及顶,存者寥寥。
投降的王早该想到,凶残暴虐如蒙军,又怎会放过敢于抗拒之人?
夏人自元昊反宋,享国百九十余年,至此灰飞烟灭。
而为无能之王陪葬的,却是千千万万寻常的小民。
疼爱我们的女官婆婆,还有王府中善良的大家。
我不敢去想象她们最后的命运。
其实我早能猜到这样的结局,只是狡猾如我选择了自欺欺人。
但飞雪却不能,因为她的心太过无瑕。
离开市镇,我的白鹰始终沉默。
任我如何劝慰,她都沉默不语。
刚一回洞,她就和衣钻进被窝,像父亲死时那样,将自己蜷缩起来。
我说尽好话,也没能让她移动一下。
不得已,我只能先收拾物品,再生火做饭。
待我做完这些家事,为她端来汤粥,铺盖之中悄然如初。
我在她身旁坐下,轻摇她的身子,如同母亲哄着孩子,望她能够振作。
可她充耳不闻,对我不理不睬。
我连续唤她,盼着回应,哪怕分毫。
飞雪的苦便是我的苦,飞雪的悲也是我的悲。
让飞雪高兴才是我的使命——我如此提醒自己。
然而,她真正的回应却远出我之所料。
飞雪突然暴起,抬手打落汤碗;
我尚未醒悟,她就已死死扼住我的领口,狠狠地抽打着我的脸。
一年来,她头一回虐待我。
拳头和巴掌像雨点般落在脸和胸口,我瘦弱的身躯被轻易地打倒在地。
她又扑上来,压在我的身上。
“妳不过是怜悯我!当我叫花子!”
“我叫妳喜欢我,可妳根本不喜欢!不喜欢!”
飞雪放肆哭喊时,总会让人以为她疯了。
我的嘴角被撕裂了,舌头再一次尝到腥味。
飞雪的力气大得可怕,她的狂躁谁能阻拦?
若非那些殴打多半落空,我定然早已头破血流。
她的拳头击中地面,溅起的石渣会在痛苦之外,也会带给我异样的酸楚。
可我根本不为自己感到伤心。
飞雪说的没错。
起初,那确实似我所想。
高傲的公主,卑微的奴隶。
面对她时,我总会自渐形秽。
唯一补偿我的,是她渴望我时的神情。
是我照料她的起居,是我填补她的心房。
她比我更可悲、更脆弱、更需怜悯。
娑罗难离土,白鹰求其雀。
——我常这样想。
也许当初我对她的好,只是一种施恩于人的沉醉罢了。
不过,事情都会变。
“蠢东西!坏东西!”
“小麻雀!讨厌!坏东西!”
拳头停下了。
第二次,我又见到了一个哭泣着的飞雪。
“妳不明白!你不明白!”
眼前的女孩不断悲鸣。
“现在的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的确。
她和我一样,失去父母、失去家园、失去了值得骄傲的一切。
不可一世的嵬名王族,如今只余下她这一朵微小残火。
“不许!我不许!”
飞雪不再殴打我受伤的脸,而是开始了更狂暴的行径。
“我要妳喜欢我!我要妳喜欢我!”
她将我按在地上,哭叫着,用力地撕开我的衣裳。
我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但我不会抗拒她。
外套撕裂了,裙子破碎了,衬衣和褂子都不见了;
直到那片袜肚,也被她毫不留情地扯去。
没多久,我就像初生的婴儿那样,伸张四体,一丝不挂地展现在飞雪眼前。
我没有哭,也不惊慌,只是静静躺着,看她。
我是她的东西。
即使她现在就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我要做的,也只是给予。
昏黄的火光里,我无法分别她此刻的表情。
愕然,或者混乱?
唯有深陷其中的人能够自知。
狂暴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她不解,她彷徨。
她的手,怯怯游走。
抚摸我光滑的脖子,揉搓我细小的胸部,而我,能够觉出她的迷茫。
面对顺从的我,她不清楚该怎么做。
假如她是男人,那野兽的本能会引导她。
但和我一样,飞雪也是女孩儿,是人。
在我又能喘息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放弃了。
她离开我的身体,缩回床边,不停打颤。
我坐起来,默默望向她,她却竭力逃避我的目光。
我试着靠近,她不停躲闪,最后竟带着害怕的表情,再度哭出了声。
现在的飞雪,比我更需要保护。
她是一樽布满裂纹的瓷花瓶,再受一点儿打击,就会分崩离析。
失去我的她,叫人无法想象。
我忽然觉得自己真蠢,竟然会为了拿无关紧要的事而疑惑。
即使我对她的心意起初仅仅生于同情,可伴她左右的我,难道不也是真实的我吗?
忘掉琐事,抛弃顾虑。
我的命运,当是令她喜悦的存在;我的价值,在于时刻抚慰她的灵魂。
我来到她的身边,从背后搂着她。
她的颤抖终于无法收拾,一阵凄厉的号哭过后,飞雪终难抑制,转身投于我怀。
苦苦挣扎着的白鹰向我道歉,拼命诉说着内疚和凄凉。
而我想给她的,唯有能够治愈伤痛的宁静。
晚上,飞雪向我倾诉隐秘一桩——
她的母亲,云殿下,是被她亲手送去往生的。
那个时候,太子妃不愿令丈夫为难,亦不容己身为贱畜小人所绞。
于是她叫来年幼的飞雪,和孩子玩起游戏。
玩闹之中她取出毒酒,哄骗女儿喂入自己口中。
王族之女,孤傲高洁,随荣耀而生,怀尊严而死。
在云殿下看来,也许只有女儿有资格为她送行。
死去前,云殿下依然挂念着最爱的孩子。
她对飞雪谆谆教诲——
神佛不忍世人一生孤苦,因而才教我们双双结为伴侣。
而真正与她结缘之人,自将欣然接受她的一切。
那人定当慈爱、温柔,一如母亲,宽和、包容。
……
这之后又过去数年,飞雪渐长,终于明白是自己杀死了妈妈。
害怕,却无从倾诉。
她不敢将实情告诉任何身边的人,唯恐被当成怪物,招致厌恶的目光。
故而,她更渴求伴侣。
只有母亲所说的那个人,才能聆听她的心声、纾解她的困惑、扫除她命中阴云。
可总角孩童,又哪里懂得分辨人心?
她便以为,欺负人,是获得知己的捷径。
倘若那人对她怀着真正的情谊,那么纵使她做了荒谬绝伦的事,人家也一定会对她不离不弃。
飞雪如此坚信着,直至某天,在市场上遇到一只自异乡来的麻雀。
她难为情,讲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竟让我笑了。
飞雪睁大眼睛,似乎惊异于我非但不曾责怪她的笨拙,反而将她拥得更紧。
她和我有着云泥之别,却也如此相似。
也许在某些时候,我们都笨,都是傻瓜。
然而有些事,我必须让她明白。
“休要再说傻话啦,好殿下。”
一言既出,飞雪面露惊异之色。
如此大胆的麻雀,世上必然也找不出第二只。
“为何自称一无所有?明明就还有我。”
我理直气壮,甚至扮作恼火的模样,冲她鼓着两腮。
“德任殿下说了,妳和我,乃是神佛结下的善缘。”
“所以任这世间山崩地裂,海水倒流,这份姻缘也一定会生生不断。”
“想叫我们彼此分离?除非天降雷火,把我……”
飞雪慌忙出手按住我的嘴,连连摇头,不准我继续妄言天意。
她是真的在怕,不知是怕我用诳语哄她,还是担心讲完之后,我会就此消失不见。
痴傻的飞雪,可爱的飞雪,我的飞雪。
我欢笑,这样便能赶走孤独。
飞雪也笑,尽管笑里带泪。
我们都是无药可救的傻子。
正因如此,我们也注定一生相伴。
这天后,山上的日子又复归过往。
和谐、安心。
偶尔小有波澜,风平浪静也只需眨眼。
飞雪出猎,我持家,一切都被我俩打理得井井有条。
战乱使河西人众大减,反倒令山野之地生机勃勃。
谷间走兽充斥,道旁野菜丛生,我们几乎从不担心有所匮乏。
飞雪再未对我撒气,幼稚的暴虐终成往事。
心意既已了然,又何须重复那荒唐的试探?
于是,正如人们都知道的——
流光易逝,岁月如梭;及笄之女,转而婷婷。
那七年间,飞雪与我从未分离。
我们贪心地独占对方,享受拥有彼此的每一线光阴。
我全然地相信,有她的地方便是幸福的所在。
飞雪就是我的那个人,飞雪就是我的生活。
哪怕她只知我是她的小麻雀,即使她已忘了我的真名。
我从不怀疑,属于我们的,都不会改变。
所以,直到那天到来我才恍然大悟:
当她所需守着的唯一,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私心罢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