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劫囚
从摊粮城返回贺兰山,需要横跨一条通向南方的车马大道。
此路以重镇兀拉海[注1]为起点,绕过山脉东边的中兴府,直达黄河九渡。
蒙古人凭着这条路运送粮草辎重,往来南北。
各部铁骑也时常经由此道,前去征服新的土地。
穿越这条大路时,飞雪和我总是格外小心。
若是正巧有兵队路过,我们就会藏进林子,远远隐蔽。
对杀害父母与族人的凶手,飞雪满怀刻骨仇恨。
可无论敌人多寡,她都只会强忍怒火,握住我的手一起躲藏。
我毫无武艺,她自然有所顾忌。
那年夏季的某天,返程途中,我们又遇上一股北来的烟尘。
商队不会用如此快的速度赶路,这定然是自兀拉海城来的北虏。
我们和往常一样躲了起来,灌木茂密,蒿草疯长,就连雷音也能藏住。
很快,那队人马来到我们眼前。
十个骑马的蒙古人,押着两辆篷盖车。
这伙人在远处路旁停下,三骑巡哨,余众下马,似是打算休息片刻。
为首的十夫长抱起水囊豪饮,仿佛自己是只快被太阳晒瘪了的虱子。
夏国已亡,此间早成蒙古腹地,他们少有戒备。
看着凶徒逍遥自在,飞雪眉头紧皱。
只见那十夫长喝完水,走近其中的一辆马车,竟从上面拖下一个女人。
那女人年纪轻轻,蒙古人的粗暴将她吓得四肢发抖,连声尖叫。
可野兽怎会心生怜悯?
十夫长把女人丢在地上,用蒙古话骂骂咧咧,便开始解脱裤带。
女人后退着想要爬走,却被他牢牢踩住。
其余蒙古兵也纷纷靠近,阵阵怪笑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谁都明白他们动了怎样的念头,而我却只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有人却不一样。
我刚刚感受到草丛里突然刮起的风,飞雪就已喝令雷音起身,随后飞马驰出!
白鹰终究不是总想着自保的麻雀。
龙骥腾跃,大漠中白光闪耀;
怒喝贯耳,青空下鸣雷震动。
这一人一马如幻影般出现在对手眼前,瞬间,她已将银月大张在手。
蒙古人呆若木鸡,大约把她当成了蜃景幻楼。
只是她的箭却真实得能要人命。
白鹰勇猛无畏,她的智慧更加夺目。
那放哨的三人尚未解甲,自会被飞雪优先关照。
弓弦轻响,猎风呼呼,敌人接连中箭落马,恐怕还看不请来者面目。
其余蒙人惊惶嚎叫,凶徒们这才拔腿去取武器。
他们措手不及,飞雪夺得先机。
转眼又有两人背后中箭,惨叫之声连绵不绝。
十夫长躲到挽马肚子之下,方才避开锋芒。
剩下四名蒙军拿来弓箭,企图反扑。
可飞雪早已由尾端绕至马车之后,车身遮住了对手的眼睛。
蒙古人一时无法放箭,便纷纷将弓矢对准车头方向。
她们大概以为飞雪会一路驰来,再由那里杀出。
我抓紧身旁杂草,恐惧万分,害怕飞雪会遭遇不测。
谁知她竟原路折返,又从车尾突然袭来。
三支箭如同各通灵性,几乎同时射向目标。
即使蒙人马上回头,锋矢闪烁也只会成为他们咽气前的最后所见。
敌人只剩下最后两个。
爬出来的十夫长慌忙举起弓箭,但雷音已然近在眉睫。
马蹄卷起尘风,飞雪钢刀出鞘。
“死!”
一声暴喝,那北虏的脑袋便离肩而去,滚落在地。
最后剩下的那条豺狗斗志全无,战栗不已。
他转身逃走,可再快的腿也跑不过飞雪的箭。
蒙军十骑,眨眼就成了荒野里飘荡的鬼魄。
在旁观战的我被吓出一身冷汗,冒险厮杀的她反倒毫无惧色。
只见她滚鞍下马,在死人身上擦去刀刃血污,然后朝我藏身的树丛挥手。
雷音嘶鸣,银月凛凛,飞雪的笑格外畅快。
她是如此强大,可不知何故,我却隐隐觉出不安。
我立刻从草木后跑出,只想马上带飞雪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那个刚被她救下的女人却发出了凄惨的呼喊;
她紧紧抱住恩人的腿,泪如雨下。
我听得真切,那女人,分明在喊着“殿下”。
除去我,这世上还有何人会如此称呼我的白鹰?
篷车中又陆续走出五名年轻女子,见到飞雪,她们也随即伏低跪拜。
“殿下!”
她们都这么喊。
获救之人匍匐在沙地上,嚎哭哀恸。
她们也叫我“阿雀”,似乎同样与我相识。
我错愕不已,许久方才认出她们都是原先王府中的女奴,曾经照顾我的人。
还是飞雪冷静如故,提醒我们不便在路上久留。
她指挥众人收罗蒙古战马用来驮载物件,又将装着死尸的篷车藏进山谷。
路上残留的血迹也以沙土遮盖,车辙印更是一尽扫除。
处置妥当,一行人同去洞中暂居。
山洞并不宽敞,但足以为大家遮风避雨。
我带众人去山泉洗浴,烧掉难以蔽体的“虱子窝”,将干净衣物与食粮分予大家。
至于曾经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飞雪和我从来不问。
可那非人的惨痛,又怎能凭沉默来遗忘?
随着女人们的争相哭诉,我们终于也不再能置身事外。
当年城陷之时,北虏冲进了我们曾经的家。
女官婆婆想要挡住敌人,但她脆弱的羽翼难以庇护她的孩子。
豺狗们首先将她杀死分尸,恐吓试图抗拒的众人。
停留在我们幼时记忆中的王府,随之化作人间地狱。
就像当年使我失去故土的女真匪兵,来自草原的歹徒同样杀死男人、蹂躏女人。
唯一的差别或许只在,后者并不在意女人的年纪。
有些侍女抢先自尽,更多的人落进魔鬼的爪子。
发泄完兽欲的蒙军将俘虏作为战利品自行分配,还有一些被掳去了北方。
在为飞雪搭救之前,这群可怜的女人一直以营妓之身在兀拉海城屈辱地活着。
七年来,她们不断诅咒着自己的命运,祈求神佛能赐她们解脱。
但就在上月,兀拉海的北虏突然骚动不安,大量兵马途径那里,又往南去。
听说,宋、蒙两国已经全面开战,而向来示弱的宋军,似乎并不像蒙古人想的那样可欺。
为了能安抚接连受挫的手下,豺狗们巴望着用女人的身子来提振士气。
铁木真的儿子窝阔台身为新的大汗,已经下令将能够找到的所有女奴都送去前线。
飞雪救下的这几位仅是沧海一粟,不日就会有更多车队途径山下。
听完种种叙述,飞雪长久默然。
当晚,睡在她怀中的我,仿佛在梦里听到了她的呜咽。
……
是日清晨,飞雪骑着雷音悄然下山。
待我匆匆追赶,她们早已不知所踪。
为此我心急如焚,所幸这一人一马于次日傍晚便平安返回。
只是也带来了浑身的血污、空尽的箭筒,还有百多名获救的女人。
后来我才自其她人口中得知——
飞雪以寡击众,设陷、埋伏、夜袭,一天一夜便将押解队伍的蒙军二、三十骑相继诛戮。
她的强悍已然超出了我的想象,她的冒失也总能叫我胆战心惊。
唯恐遭我责备,白鹰像犯错的孩子一般远远躲开。
可我只是忙着安顿新来的人们,直到她们当中的每一个都能在营地里得到一席之地。
待我终于在深夜寻得闲暇,她才悄悄摸索过来,由着我在沉默中为她洗浴、更衣。
她想解释,可我用指头抵住她的双唇,摇头拒绝。
我懂飞雪。
高傲的白鹰,不会坐视豺狗的肆虐。
她不单是我的伴侣,更是这河西之地的王女。
而她所想的,便也是我所望的。
人众既已增加,洞窟内外热闹非凡。
飞雪领着大家将北虏遗留的给养、器械搬上山来,至于马匹则姑且在谷中安置。
我们砍伐林木搭建窝棚,缝制兽皮以备寒秋。
因蒙古人的篷车上也载着粮草医药,一时片刻,此间并无短缺。
女人们生火作饭,洗衣晾晒,四处炊烟袅袅,笑语欢声。
飞雪和我习以为常的日子,在她们眼中却已是天堂。
这般景象,或许也将白鹰的心房屡屡触及。
接连数旬,她的复仇一发不可收拾。
她不满足于守株待兔,时时前往摊粮城打探消息。
只要一有敌人车队路过的消息,她就会山下设伏。
她的箭法炉火纯青,她的突袭防不胜防。
蒙古人往往措手不及,死亡常常紧随夜幕而至。
每次我都寝食难安,每次她都大获全胜,
无数给养,更多的人。
我从不阻止她,而是专心安置新来的人、尽力构筑我们的营地。
不过我也每每都会担忧,忧虑这幸福的日子,没法长久。
及至九月,贺兰山上已聚千人,党项、汉人、吐蕃、契丹,皆在此处杂居安生。
其中不但有飞雪搭救的奴隶,还有在附近村落中不堪忍受暴政的民众。
大家听说山上有位神出鬼没的“女贼”屡屡叫北虏大吃苦头,便举家前来投奔。
女人、男人、老的、少的。
渐渐地,营中房舍增多,谷底辟出田土。
人们甚至建起木墙、哨塔,一座寨子俨然初具规模。
飞雪从居民中挑出健壮青年,用蒙人的马和器械武装她们,亦农亦兵。
多名本地猎户被她任为队长,教授众人骑射之术。
曾经从军之人获得信用,协助新手通习攻守之法。
党项、汉人,近百骑就此加入飞雪队伍,原本言语不通的人们现在却结为一家。
而飞雪的身份也再难隐藏,不过数月,声名便播及四方。
夏国公主据险为王的传说同样流入蒙人的耳朵。
占领着中兴府的豺狗们总算想起了那些平白消失的车队。
于是乎,正如早已预见的,当山间的草叶挂起白霜,安宁便再与我们的生活无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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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古代要塞名称,位于现今内蒙古乌拉特后旗西南狼山隘口中,为西夏黑山威福监军司的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