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从门口传来的这个铃声，是有客人的预兆。
一边用水冲洗着透明的玻璃杯，我一边望向了店门的方向。
“欢迎光临。”
穿白衬衫的年轻男性在吧台前坐下。我将菜单递给他，示意他可以慢慢选，随后便开始继续收拾刚离开不久的前一位客人留下的痕迹。
“先来杯啤酒吧。”
年轻男子大致扫了一眼菜单后，选择了这个时间来这里的客人们下单最多的饮品。
“明白了，请稍等一下。”
从架子上取下啤酒杯，从酒桶里打满啤酒，保持平衡将满是泡沫的啤酒稳稳当当地放到桌前，然后递交给客人。这一套流程看似简单，实际上有不少讲究，比如酒和泡沫的比例，走路时如何保持平衡，最后是如何在放到桌上时不让酒洒出来。虽然这都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但如果能将这一系列动作都做得完美无缺，就好像是中了几块钱的小彩票一样有一种微妙的成就感。
我看了一眼手腕内侧的玫瑰金色腕表，一长一短的两根黑色指针指向了七点半。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啊……
这么想着，我转过身开始将架子上的杯子一个个摆放整齐。
“老板的表很漂亮啊。”
半杯啤酒下肚，男人好像也渐渐融入了店里的氛围，开始向我攀谈起来。
“嗯……虽然我不懂表，但我也觉得它很漂亮。”
我卷起一点白色衬衫的袖子，让手腕上的表完全显露出来。在店里昏暗的灯光下，玫瑰金色的表带隐约散发着暗金色的光芒。
“这可不像是不懂表的人能挑出来的东西，老板挺有眼光啊。”
“啊哈哈，这是别人送的，我确实不太懂……还有我其实不是老板。”
说着我转过身，指了指黑色工作服围裙上的胸牌。那是一块黑底金边的金属铭牌，上面用醒目的白字写着这间小酒馆的店名和我的职位，当然还有我的名字。
“萧雯……雯？”
听到男人念出了我的名字，我点了点头。
“我只是个打工的而已，没必要太拘谨。”
我笑了笑。男人愣了下神，也回我以一个尴尬的笑容，于是他点了几样小菜，又续了一杯酒。
“听我说啊！我们老板他……”
几杯啤酒见底，男人的话匣子已经彻底打开。也许是意识到我们立场有些相似，从大概半个小时之前，他就一直在抱怨公司和上司之类的话题。
“啊哈哈……”
我没有在公司上班的经历，对他的话不太能感同身受，只能笑着打马虎眼。所幸这期间里又来了几位客人，看装束大概也是公司的职员。
对公司里上司的抱怨好像是每个公司员工的共同话题，得益于这即便不是同一个公司却也聊得起劲的几人，我也得以专心去整理吧台。
“店员小姐就没有什么讨厌的人吗？”
没过多久，似乎彼此都混熟了的几人终于还是将话题的矛头转向了我。我早就想到了这种情况，所以多少也有所应对。
“有是有……不过很遗憾不是我的上司，我们店的老板可是个很好的人。”
“全世界的老板都一个样啦！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啊哈哈，大概是吧……”
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们店的老板……大概不会有这种情况吧？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什么的……不过她确实总是说好听话糊弄我来着。
“话说这都几点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嗯？店员小姐在等谁吗？”
我不停看表的样子似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抱怨够工作的他们便开始拿我开涮了。
“男朋友？”
“哎——可不能这么早就跟男朋友跑掉啊！不然谁给我们调酒喝！”
其中一位比较年长的中年男人一口干掉了高脚杯中的鸡尾酒，一边将杯子递还给我一边喊着“再来一杯！”。
虽然有些吵闹，但也总比没有生意要好。于是我笑着接过杯子，从柜子里取出了几支深色玻璃瓶装的酒。
先从架子上取下特定形状的杯子，随后从冰柜中取出一整块晶莹剔透的冰块。根据用量用冰刀将冰块切成能够一手握持的方形，然后用冰锥仔仔细细地将方形的冰块打磨成圆润的冰球。当啷一声，透明的冰球从手中滑入透明的玻璃杯，这样事前准备就算完成了。
将不同的酒按照固定的量倒入沙漏型的量杯中，再依次将它们倒进不锈钢的摇酒杯里。双手紧握住摇酒杯举到半空，身体发力带动手臂，随着有规律的沙沙声，数十秒后，各种酒便在摇酒杯中充分融合。而最后一步，就是将这融合成全新液体的酒倒入事先用冰块冰好的玻璃杯中。
“久等了。”
将摇酒杯放到一边后，我将调好的酒递交给吧台前的客人。
“不管看多少次，都还是觉得很漂亮啊。”
坐在近处的一位戴眼镜的男子一如既往地发出了感叹。他是这家店的熟客了，每周都有那么三四天会出现在这里。
“过奖了……”
“这么漂亮的店员，调酒技术又这么好，但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环顾着没有什么人，也并不大的店面，片刻后，他的视线停留在角落的一台钢琴上。
“要是我会弹琴就好了啊。这么好的氛围，没有点音乐怎么行！”
“这么说起来，那台钢琴好像在那里放了挺长时间了吧？店员小姐会弹吗？”
“嗯……不太会呢。虽然很久之前有人教过我，但我好像不太适合这种细致的乐器。”
我回忆着不知是多久之前发生过的往事，将目光投向角落那台落了灰的钢琴。
“真的……很久很久了……”
虽然往事已经成为过去，我到最后也没能学会弹钢琴，但我还是固执地让店长买了一台旧钢琴放在那里。即使并不是同一台钢琴，也不是在熟悉的地点，但只要看着这台古旧的乐器，我就总是能想起那个人。
我……喜欢过的那个人。
叮铃
门口的铃铛再一次响起，将我从久远的回忆中唤回现实。
“欢迎光临。空位都可以随便坐，决定好点什么的话请随时叫我。”
正忙于调酒的我无暇再顾及新来的客人。我凿着冰，将不同的酒以不同的比例倒进杯子里摇晃，然后将成品的酒递交给客人们。虽说在这里工作很长时间已经习惯了，但不停重复着这些流程，也难免有些累了。
她现在在干什么呢……
这个时间，应该是在父母那里吧。还是说在外面呢？
今天这么冷，希望她多穿点衣服，不要感冒才好……
♪~
突然间，耳边传来了音乐声。确切地说，是钢琴的声音。
宛如在古老树林间流淌的河流，一个接一个熟悉的音符不停流进我的耳朵，闯入我的大脑，冲击着那些久远的记忆。
“无词歌……？”
我诧异地猛然转身，发现一个女子正端坐在钢琴前。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从下摆没遮住的地方能看到她里面穿的似乎是一件有些华丽的红色礼服，而那头漂亮的暗红色头发也扎成了复杂的编发。
虽然这发型和上一次见到她时的记忆有些出入，但这个人，我再熟悉不过了。
“今天好晚啊。”
“抱歉抱歉~父亲一直舍不得我走，就多陪了他老人家一会儿。”
随着话语声，她停下了指尖的动作。她笑了笑，在众人的注视下绕过吧台前的客人们，来到了我身旁。
今天一早，我起床时就不见了她的人影。我正担心地准备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却发现了客厅桌上摆放着面包和牛奶组成的早餐，以及一张大意是“家人来看我了，晚上要晚些回来”的字条。
虽然也有我醒的太晚的原因在……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当面告诉我啊，害我担心了好一会儿。
“晚上好，欢迎光临我们这间小店，我是店长——康乔。”
她笑着，在吧台后握住了我的手。
纵使有再多抱怨，但她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我家店员的技术有长进吗？”
“岂止是长进，都快成这条街的名人了！”
戴眼镜的男子用无比夸张的腔调这么说着。
“已经是名人了吧？这可是那个有名的美食博主强烈推荐的店啊！”
最先来店的那位年轻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在手机里翻找着什么。
“我记得是收藏了的……这个！”
他将手机递到我们面前，屏幕上显示着的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以及几张拍得十分精致的店里照片。而在这一屏幕小字的末尾，我看到了作者，也就是那个所谓“博主”的署名。
“林·Lily……”
康乔念着那个名字，似乎在回忆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号人来过店里，但从片刻后她的反应看来应该是没有想到，当然我也一样。
“啊，就是以前叫Lily的那个吧，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加了个前缀。”
“啊啊，这么一说我就有印象了，原来是改名了啊……我还以为是退网了，失落了好久呢。”
其他几人好像都知道这么个人，但对于不太关注社交软件的我和康乔来说，仍旧是一头雾水。
嘛，不管了。反正看上去是正面的宣传，要是因此有更多客人来也挺不错。
聊天中，康乔去往了吧台后面的更衣室，片刻后便身穿着和我相同的围裙制服回到了吧台前。这期间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客人，这间小酒吧也终于有了进入营业时间的样子，而有了康乔的帮助，调酒的工作也轻松了许多。
“也差不多到时间了呢。”
身旁摇晃着摇酒杯的康乔看向了玻璃窗外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的街道。即使现在已是深夜，外面却依旧灯火通明，不如说比白天还要热闹，而在耳边响起的冰块碰撞发出的当啷声之间，还掺杂了些许噼里啪啦的响声。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上面显示的时间距离十一点还有不到半个小时。
“大过年的半夜不回家，看来咱们店也成了社会闲散人员的聚集地了啊！”
“谁不想回家啊，还不是要加班没时间回老家……不过要是我们都走了，也没人给老板贡献业绩了嘛！”
“这可难说！我家是本地的，现在还不是在这坐着！这把年纪了，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待着还不如找个热闹的地方呢！”
坐在我和康乔正对面的几人多半是喝到兴头上了，嗓门渐渐提高了起来。
一般来说，我不会掺进客人的对话。我对自己的定位，就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我喜欢坐在吧台后面，听客人聊一些有的没的。虽然这些事情大多数我都会转眼忘记，但我觉得重要的不是我听到了什么，而是客人们愿意说些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绪和难以言说的压力，我虽然只是个调酒师，我所能做到的，就是用调出的酒让客人将这些压力倾吐出来，让每个人在踏进这家店的时候能感到家一样的安心，在离开的时候也能够减轻一些压力。虽然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能做到这些，也让我觉得自己的这份工作是有意义的。
但我身旁这位，我的上司兼……女朋友，她似乎不这么想。
“我倒是希望你们早点喝尽兴回家去啊。”
她将摇酒杯里的酒连同碎冰一同倒进了三角形的高脚杯中，又再上面点缀了几支香草。
“难得的大年夜，我还想早点打烊回家呢……”
毫不掩饰自己的疲倦的她又顺势打了个哈欠。不过只有我知道这都是她在外的假象，在这种特殊的日子，回到家里的她绝对会变得比任何人都闹腾。
“这么说起来，老板也是本地人？”
那位本地男子接过染上香草味的酒，一边喝着一边向康乔问道。
“不是哦，我是从花山市过来的，和她一起。”
“花山市？那可不近啊！和店员小姐一起也就是说你们早就认识了？”
“与其说认识……”
我思考着怎么向客人们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毕竟经过了这么多年，从高中毕业我决定放弃乒乓球，离开家去外地上大学，到和康乔正式坦白心意，再到大学毕业后康乔因为要开这家店而放弃继承家业，向她的家人解释我们的关系，然后她和家人大吵了一架……这些各种各样的故事，要是写成小说应该能连载好多年吧，要在这里三言两语说清楚实在是有些困难。
“这位‘店员小姐’，可是你们未来的老板娘喔！”
但是我家老板好像不喜欢考虑那么多，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把最重要的事情像“中午吃的什么”一样轻易地说了出来。
“等——康乔？！这样说出来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么神经大条了……虽然也不是不好，但我还是有些怀念上学时候心思细腻的她。
我看向吧台前坐着的客人们，不出所料，大家都是一副“我是不是听错了”的表情。其中那位戴眼镜的常客先生看起来反应最大，眼镜都快从鼻子上掉下来了。
“也，也就是说你们二位……”
“是情侣噢？雯雯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也是她的女朋友，这么说能明白吗？”
“明，明白是明白，但是……”
“啊哈哈……一般来说都是这样的反应吧。”
看着常客先生这比想象中更加有趣的反应，我也不禁笑了出来。
“女性情侣真的蛮少见的啊……是我年龄大了吗？难道在老板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里有不少这样的……”
“这么说起来，那个美食博主的账号，好像其实也是两个女生噢？”
“嗯？”
听到这句话，我和康乔都有些来了兴致。那位客人在手机上翻了翻，然后打开了一张好像是社交软件上的照片递到了我们面前。
在照片上被拍进画面里的是重叠在一起的两只女孩子的左手，看背景像是在某个珠宝柜台。而我和康乔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这一大一小的两只手的无名指上，都戴着一枚相同款式的戒指。
“《烦人的家伙》……虽然文字是这么写的……”
“这不是恩恩爱爱嘛，这什么博主的真不坦率啊。”
康乔看上去有些不太理解，却又突然嘿嘿地傻笑起来，然后毫无预兆地拉起了我的左手。
“不过要说成对的东西，我们也有啊，这个这个。”
她卷起了自己左手的袖子，在和我手腕相同的位置上，她也戴着一块和我款式相同的腕表，只不过我的是莫名有些奢华是玫瑰金色，而她的则是素雅的银色。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的颜色应该互换一下才比较合适，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愿让步，于是这只放在我身上显得太过华丽的表就这么在我的手腕上住下来了。
客人们再一次吃惊地发出感叹，而康乔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那副得意的模样看得我有点想捏她的脸……不过我还是忍住了。
其实除此之外，这两只表的表盘上都刻有对方的名字。康乔的表上刻的是“萧雯雯”，而我的表上刻的自然是“康乔”。我记得当时在店里取表的时候还听师傅抱怨说我名字笔画太多来着……仔细想想，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啊。
“二位是怎么认识的啊？”
不出所料，最先来店，已经醉了又醒好几次的那位年轻男子开始八卦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一股脑儿地向我们抛来了一大堆问题。
“想听故事的话，就下次再来我们店里吧。”
康乔指了指挂在酒柜上方的时钟，上面显示现在已经超过了十一点。
“大家喝完这杯就打烊了喔。”
康乔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无视客人们的抱怨摘下了围裙，开始整理起面前的酒具。
“垃圾都扔掉了吗？没什么落下的东西吧？”
“嗯，都收拾完了。”
我一边回答着，一边锁上了店门。康乔则换上了刚来店里时穿的那身羽绒服，站在不远处。
“总算是赶在十二点前完事了啊……”
她看了看表，松了口气的样子。
“晚上还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啦……跟家人吃了个饭就把我累的够呛，哪还有什么安排。”
她像往常一样挽起了我的手臂。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无法切实感受到她身体的触感，但依旧有一股足以驱散严冬寒冷的暖流涌入了身体。
大年夜的晚上并不安静。即使已经快要十二点，街上依旧有不少人，而空中不停炸开的烟花和时不时传来的鞭炮声也让我们的耳朵无法接受现在是深夜的事实。
我们两个都不是喜欢吵闹的人……但只有现在的话，沉浸在新年的氛围里好像也不坏。
因为我还没吃晚饭，所以我们便打算顺路去便利店买些零食。
“雯雯现在还是不能喝酒吗？”
站在饮料柜前，康乔这么向我问道。
“嗯，没办法啊，我酒精过敏……康乔你要是想喝的话就拿吧。”
“那我也不喝了，还是可乐好喝。”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往购物篮里扔进了一大瓶可乐。
康乔和我不一样，她本身是可以喝酒的，当年开店前的试酒也是她在做。但她并不是很喜欢喝酒，或者说，她不喜欢在其他人面前喝酒。据她自己所说，是她“不想让除了我以外的人看到她喝醉的样子”……
虽然我很感动啦，但很遗憾，就连和她日夜相处的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她喝醉后的模样。
她的酒量，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得多。
“不过，一个不喜欢喝酒的人和一个喝不了酒的人居然开了间酒馆，也不知道该说是奇怪还是离谱。”
“更奇怪的是，不能喝酒的打工仔调的酒，还挺出名的。”
这么聊着，我们两个都笑了起来。
没一会，我们两个就将不大的购物篮装满了。结过账之后，我们便一人拎着袋子的一边，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