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什么玩笑……”
在确认康斯伊索尔家的千金已经离开后,管家卡斯泰利亚立刻朝楼下的马车奔去,一般来说,身为管家必须时刻注重自己行为的得体,但是这次的情况的确太过出乎卡斯泰利亚的料想。
自己派去保护大小姐的人有过回报,就在今天大小姐将所有的赎罪券尽数换成黄金——要知道黄金易位税足足有十分之一,更不用提这笔巨额的税款来自于大小姐提出的全部存款以及足足三倍的贷款,即使是对于康斯伊索尔家,这也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于是理所当然地,当卡斯泰利亚看到前来寻找自己的大小姐时,他自然会以为大小姐是来这里道歉抑或请求帮助,然而没想到的是,大小姐提出的却是一个更加荒唐的要求。
“什……抱歉,我还是希望再确认一下,您刚刚说了什么?”
“从明天开始,所有康斯伊索尔家族下企业的黄金都归到莉亚的账下。”
“大小姐,我不认为把大量财产给佣人是合适的行为……”作为管家,卡斯泰利亚不能拒绝大小姐即使无理的请求,所以听到这荒唐的决断的第一刻,卡斯泰利亚就开始思考起自己该如何说服自己的主人,“而且,现在赎罪券交易很广泛,我们黄金交易的比例或许并没有您想象的那样多。”
“是的,所以请让所有企业以黄金的方式结款。”
“黄金?!”管家失控地喊出声音,“大小姐……恕我直言,这已经不只是十分之一税率的问题了,如果使用黄金结款,减少十分之一的可是收入,我们的成本甚至还没有被考虑进去!这样下去企业是不可能长期维持的!”
“不会长期的,一个月……不,最多一个月。”
打断卡斯泰利亚的,是康斯伊索尔斩钉截铁的承诺。
“最多一个月,一切都会结束的。”
一切都会结束?什么会结束?卡斯泰利亚无法理解主人的发言,但是——
“……我明白了,我会处理此事。”
不违背主人的要求,这就是作为佣人的职责所在。
于是此刻,从马车上下来的卡斯泰利亚匆匆赶往公爵夫妇所住的地方,因为公爵对黄金神教的体系颇感兴趣,故而两人正暂住在马格诺利亚内准备与黄金神教的谈判事宜。
没错,“会处理此事”并不只有一层含义。
康斯伊索尔家族的所有财产自然不属于拉若塔而是公爵夫妇,故而及时向公爵汇报才是“处理此事”的正确方法。
“啊拉~卡斯泰利亚,你来得正好呢,我们这里正好有一个好消息。”
公爵夫妇一脸喜悦,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管家迟疑地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大小姐最近的所作所为。
“抱歉,但我没有带来好消息。恕我冒昧,据我所知,大小姐将凭据中所有的金钱全部取出,并且还借出了三倍的贷款,不仅如此,她还将这笔钱悉数换成黄金……大小姐还表示要让所有企业用黄金结算,然后全部记在莉亚的名下——”
“啊拉~这是在催促我们呢,真可爱~”
“是呢,女儿平时几乎完全不向我们提任何请求,没想到竟然对此这么执着。”
“公爵殿下这……恕我冒犯,这恐怕……”
“就这么办吧。”
管家震惊地望向自己的主人,企图在他的表情上找到哪怕丝毫的不满或迟疑,然而面前的康斯伊索尔公爵表情一如既往,如池水平静般的表情中根本无法窥见丝毫波澜。
“这种小事先姑且不论——”
“公爵殿下,这可不是小事……抱歉,是我失态了。”
“相比这个一定是小事,卡斯泰利亚,拉若塔的结婚对象已经敲定了。”
“抱……抱歉,我可能有点上了年纪了,大小姐可是刚刚成年,就算为了政治上的理由,这么着急让大小姐结婚——”
“不是政治上的理由,结婚对象是莉亚。”
卡斯泰利亚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昏过去了。
“我……我好像理解了,所以将黄金记在莉亚的名下也是合法的是吗,但是,莉亚毕竟是平民——”
“不应该让刚刚成年的女儿以政治为目的结婚,对吧。”公爵颇有些戏弄地笑了笑,侍奉颇久的卡斯泰利亚能够明白这是他心情不错的标志,但是即使如此,这也……
“贵族和平民——”
“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这才是贵族。”
“啊拉,我也同意呢,至少女儿第一次有了这么重视的人,作为家长也要支持才对呢。”
“就是这样,卡斯泰利亚,黄金结算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另外结婚的事情也一样,把那些不需要本人亲自办理的手续办好,让她们尽量少点麻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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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入睡的时间,然而此时的卡斯泰利亚却只是用力地抓挠着头发,焦躁地思索着,他已经对那个问题思索了一天,却仍然没有得出答案。
如果说大小姐只是因为一时冲动才借出巨额贷款兑换黄金,那么公爵夫妇为何对这个消息波澜不惊?他们的反应简直就像是因为听到关于女儿的好消息所以把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的白痴父母。
“不,再想想,我一定落了什么,那可是贵族啊……”
自己能想到的事情,贵族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始终维持着那样镇定自若笑容的公爵殿下,绝不可能对在预测上有任何差错,自己始终都如是笃信着。
“大小姐的行为,难道是正确的吗。”
自己不是很明白大小姐,大小姐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的言行就已经开始显得遥远而缥缈,只要她一开口,无数不可被理解的逻辑与词汇就会自虚无的思维中被构建出来。没错,大小姐从来不能被理解,就像这次事件中的行为一样。
天才与疯子往往难以分辨,被世俗视为基石的行为与语言对他们来说只是脆弱的垃圾,故而他们不求理解世人,亦不被世人理解,独居在由自己双手所垒起的大厦中。
卡斯泰利亚想起公爵殿下最近很喜欢看的那本《天才在左,疯子在极左》,里面所论述的大抵是类似的道理。
天才般的疯狂举措……如果事实真是如此,自己究竟遗漏了什么。大小姐的眼中又究竟看到了马格诺利亚怎样的未来?
“哦?卡斯泰利亚也对‘四神兽’感兴趣啊。”
为了看到大小姐心中所想,卡斯泰利亚开始试图从追忆中寻找答案,遥远的时间彼端,大小姐曾以兴奋的眼神看向自己,如是说道,那时自己只是偶尔从小主人那里听闻四神兽的传说,为了“附和小主人无心时的一句发言”而进行了发问,但如今想来,那或许是大小姐唯一一次愿意向自己展露些许的智慧。
她所说的神兽并不是神话,那些诡秘生物幽灵般潜藏在思维的暗角,昏聩的自己难以顺着她滔滔不绝的叙述找寻它们的姿态,逐渐地卡斯泰利亚开始无力回复她的问题,大小姐此时显得如此接近又遥不可及,仿若她口中所述的那只永远追不上的乌龟。
“第二个比较好理解的话,应该就是麦克斯韦妖了吧,不,这个恐怕要有信息熵的概念……不过提出应该比较早……嗯……总之……”
这里有一位可以分辨分子速度的,敏锐的妖精。
她如是开始一段志异。
抱歉,大小姐,分子是什么?
“嗯,是呢,是我的问题,我想还是不要这样解释比较好,用赛巴……管家先生了解的东西来做类比吧,管家先生了解水吧,其实水无时无刻不在运动的哦。”
她以魔法凝结出水球,而后滴入一滴墨水,让自己看到黑色缓慢的侵蚀。
“就像这样,所以我们来做一个中间有隔断的大水箱,让这位妖精来观测水的流动,并控制两个水箱中间的一道‘门’,那么它就可以仅把从左流向右侧的水阻隔,而把从右侧流向左侧的水放行,这样,会发生什么呢?”
“会发生什么?”
“只进不出的话,左侧的水位就会升高吧,水会全部流到左边的,当然这不违反能量守恒,毕竟那些水实际从周围的热源‘借贷’了能量,那样我们就可以违背熵学做出第二类永动机……”
“借贷……”
卡斯泰利亚似乎抓住了一点思绪,似是儿时打猎时兔子一闪而逝的掠影,他知道自己须及时追上,才不至于错过今日的晚餐。
“可是大小姐,所谓的能量是什么。”
“我们所需要以及追求的,不会凭空产生,不会凭空消失的不变之物。妖精向别处借来了不变之物,储存在一侧的匣子中,拥有它们,就可以拥有一切。”
不变量的寻找是非常重要的,一定不要忘记哦。
大小姐年幼的,却仿佛知晓一切的目光看向自己。
那一瞬卡斯泰利亚忽然从回忆中惊醒。
马格诺利亚泡沫般五色的繁华,与支撑这长廊唯一的“不变之物”。
让“不变之物”向一侧,且仅向一侧流通,我们需要适时地,将一扇门关紧。
届时,我们将拥有一切。
如同感知到天启,卡斯泰利亚急匆匆地穿过走廊,来到茶室,自己的助手这个时间段应该在这里,他现在急需他的帮助。
“格林。”
听到传唤,一位眼圈发黑的年轻人有些不愿面对现实般,缓缓将视线从茶水转向自己的上司。
“卡斯泰利亚大人,现在很晚了,有什么不能明天说的要紧事?”
“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康斯伊索尔大小姐为我们铺平了道路,我们需要尽快地让民众放弃赎罪券。”
“所以,怎么做?”
“嗯……我们该立刻用报纸宣传,使民众信服这种观点……”
格林忽地一拍手,抽出刚刚一直垫在茶杯下的报纸,确认过字迹后,将那张已经沾了水渍的报纸单手递给了卡斯泰利亚。
“女神教早就这么做很久了,”
“结果如何?”卡斯泰利亚翻阅着纸上内容,上面所述与自己的主张相差不多。
“如您所见。”
卡斯泰利亚的表情再度被阴霾笼罩,如果女神教的宣传尚不足以打动人们的信任,那么自己又该如何动摇黄金神教的根基,另外,为了不让国王起疑,康斯伊索尔家族控制的报纸始终有限,很难想象独立报社甚至偏向黄金神教的报社会愿意报道这些信息。
相比焦急的上司,格林却惬意懒散地陷在椅子里,嘴角不自觉地露出胜利的微笑:自己大概是不需要加班了。
——直到忽如其来的强大震感到来。
“我的天!”
格林大惊失色,“地震了,地震了。”他惊慌地重复着这一个毫无意义的单词,而后在一顿趔趄中手脚并用地夺门而出。
“别出去!这里有魔法支撑!”
卡斯泰利亚也是贵族,自己的魔法足够支撑两人在房间中无虞,然而慌不择路的格林早已冲出了长廊。许久后,当终于确认地震已经平息时,格林才小心翼翼地回到茶室。
“真是不像样,你刚刚完全被恐慌支配了。”
“这……哎……”
格林沮丧地叹了口气。
等等,恐慌?
这个词汇忽然划过卡斯泰利亚的脑海,没错,和普通的乌合之众不需要讨论任何关于黄金神教体系的缺陷,他只需要使他们恐慌就行了。
“使其恐慌……”
格林少见地对上司的自言自语提起兴趣“恐慌?这样啊,所以大小姐才……”
“大小姐?大小姐今天做了什么吗?”
“听说是发表了很多赎罪券不值钱的言论,甚至在黄金神教的塔顶撒钱。”
“什么?”这可真是个绝妙的计策,卡斯泰利亚如是思忖,看到有人把赎罪券从高空抛洒,确实足以动摇人们对赎罪券价值的信任。
只可惜这样太慢了。
如果没有报纸报道这个事件,等待人们口耳相传,恐慌发酵,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
不。
大小姐的计划一定不止于此,卡斯泰利亚此时无比确信,他还记得那盘公爵常常摆放在会客室的西洋棋,那是位掌控一切的棋手,而他的女儿也同样绝无可能赌一场没有胜算的对局。
从最开始以贷款取出黄金时,大小姐就已经计划好了所有的事情:黄金神教的黄金因为一次交易大幅消耗,但拥有赎罪券的黄金神教依然具备随时从别处购买黄金的可能。
此时让康斯伊索尔所有企业以黄金结算收入,就是为了持续吸收市面上的黄金,没有黄金储蓄的个人会更急切地将黄金从黄金神教那里取出,这并不是简单的更改交易模式,而是对黄金神教发行货币的单方面制裁。
恐慌也会随着康斯伊索尔的举动逐渐加深,但大小姐的撒钱的行为究竟有何深意,自己一定落了什么。
这幅完美的拼图,缺少最后的一片边角。
大小姐说过什么?卡斯泰利亚竭力地回忆来到这里后大小姐的所有言行,终于,他回忆起来,那时大小姐提出那个荒唐的“摄像技术推行计划”时,曾经说过的话。
“别忘了用摄像机记录整个马格诺利亚长廊。”
没错,那时的卡斯泰利亚还天真地以为大小姐只是想借此找到走失的罗安娜。
是的,根本不是什么临时起意,大小姐早已在当时对棋局的一瞥中,预见此时此刻的一切,所以她那时才会如是那样说——
“一个角落也不要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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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声音乃至图像,并将其动态地播放给所有人,这种放映手段终将被以“电影”的名字记录在历史之中。
没有报社愿意漏过这革命性的瞬间,也自然没有人类可以拒绝这种神话般的技术,自早上起,报童几乎是奔跑着发放早报,直到他们自己也扔下工作奔赴会场,对崭新技术的期待与无法排到位置的焦虑一同驱使着人们,致使提前两个小时来到现场的我花了一个半小时才推开挤满街道的路人来到发布会台前。
四下除了挤满看客的街道,还有挤满看客的房顶,旧人群被新人群冲撞着,不时有人从房顶上掉落下来。
遮阳棚下的屏幕亮起,黑白色的影像出现在众人面前,黄金神教的黄金兑换柜台上,员工抱歉的神情被放映。随后一件件诡异图景浮现于屏幕上:弗洛斯学院关于黄金神教运作模式的辩论,流传坊间的,黄金神教神殿里那块巨大的、虚假黄金的传言。人们开始困惑、讨论,曾充满期待的会场逐渐弥散开一种浮躁的不安,最终,当那位拖着赎罪券四处游荡、最终将其撒向空中的女仆出现在屏幕中时,人们的恐慌终于达到顶点,他们大骂着黄金神教盗名欺世,匆匆地赶往马格诺利亚银行,更有甚者荒唐地嘶吼,不敢面对面前的真相。
“怎么可能,这不是真的,黄金大神在上,这太邪恶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的财产,我的积蓄……”
“啊啊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听不见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
然而这一切挣扎不可能挽回注定的崩塌,押注于黄金神教的人们,他们的命运注定得太早——自大小姐从落座于对面开始,他们便已没有机会。
我想起小时父亲给我讲的故事,那时他陪着尚年幼的公爵殿下下棋,而就在尚无经验的公爵即将落败时,公爵忽然用自己的士兵吃掉了对方的王后。
“士兵不可以这样走的。”
“二流的玩家以规则追求胜利,一流的玩家会制定规则。”
当时的自己还以为这只是小孩子不服输的说辞,但如今发生的一切无不印证着公爵当年所言:马格诺利亚的一切新生伊始,从最开始这里就没有既定的规则存在,而大小姐毫无疑问以自己的意愿构建了这盘游戏的规则。
那么,这场游戏也是时候该落幕了。
“我们荣幸地再次宣布新产品的诞生,康斯伊索尔家族企业将继续与在场各位共享技术、理念,乃至未来。请期待录像机逐渐普及的过程,不过在此之前——”
我走上台前,以沉稳,但不容置喙的语气宣布。
“我需要重申,康斯伊索尔家族企业不会接受任何赎罪券形式的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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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发生的一切一如预期,拥挤的人流纷纷涌向马格诺利亚最大的银行,黄金神教根本无法应对如此巨额的取款。而后,当黄金神教已然被宣判死刑之时,公爵殿下及时到场并购了走投无路的黄金神教所有资产。
连女神教似乎也已经被公爵纳入控制之中,当殿下说这是录像机的功劳时,我不由感慨当初随意揣测大小姐的自己是何等肤浅。
“信用危机,马格诺利亚银行的倒闭,这些难道……”
如今在我面前的是莉亚,在之前那张登记书上签过名字的她,如今已成为莉亚·康斯伊索尔。对于马格诺利亚猝然的死亡,似乎她也意识到了端倪。
“没错,正是大小姐的手笔。”
“大小姐她……竟然会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情……”
看来,莉亚大小姐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大小姐对于未来那恐怖的预见。
说来,大小姐所说的“四大神兽”里,好像就有一位类似的神明。
那久远得令人怀念的记忆,渐次浮出水面。
永远无法被追及的,是一只缓慢的乌龟。
拥有敏锐眼睛的,是控制门的妖精。
掌控既生且死的诡谲的,是箱中的猫。
而那位可通过此刻预见一切未来的,则是——
“……恶魔吗。”
“管家先生,您也……已经知道了吗。”
“嗯,看样子,莉亚大小姐也知道了呢。”
“管家先生你怎么想?”
怎么想?我会想,真是复杂的假设啊,我是真的不懂大贵族都在想什么,但是我明白一点:
“我会遵从大小姐的吩咐去做事。”
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我……”
莉亚大小姐的眼中,反射着无比坚定的光芒。
“我会选择去阻止。”
“……这样吗。”
“我绝对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
总觉得话题似乎有点偏了,是因为什么呢,难道莉亚如今也称为大贵族,所以我开始听不懂她的话了吗。
“莉亚大小姐只要按着自己想法去做就好了。”
事到如今,就用似是而非的话术含糊过去吧。
莉亚大小姐走后,看向那本《天才在左,疯子在极左》,同样身为贵族的我不禁对着她离去的房门慨叹:
“贵族,真是难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