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
雪。
血。
尸体。
血、尸体、尸体、雪、白色的、红色的、苍白的、飞舞、流淌、浮肿的、飘落的滴落的散落的、雪、血、尸体。
以及——幼小的背影。
我听见脆弱的哭泣声。
白茫的迷雾将她金色的头发涂抹成一片淡黄的油彩,但我不会看错那束赐予我生命与希望的光。
“大小姐?”
七岁时的大小姐孤独地立于此处,我走向那看似脆弱实则坚强无比的,看似坚强实则脆弱不堪的身影,白雪落满瘦小的肩头,但愿一个拥抱的温暖能化开她衣领的雪,这样想着我伸出手。
“对不起,莉亚。”
“大小姐为什么道歉,您什么都没有做错。”
“当然需要道歉了。”她笑得无比脆弱,“因为我把大家都杀掉了。”
顺着腥气的源头,我看到四周无数尸身:曾经优雅自如且疼爱女儿的公爵夫妇、为宅邸操劳奔走的管家、老管家最喜欢的孙女躺在他的身边,那条长长的发带染透了粘稠的血。
“怎么会这样……”
不,即使如此,大小姐也只是因为被恶魔控制了而已。
“大小姐,不要道歉,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您并没有做错什么……”
“做错了啊。”
她空洞的视线穿过我的身体,仿佛看向时间彼端那个第一次见到恶魔的孩子。
“因为,不救你不就好了吗?”
“大小姐……”
“因为你一切都毁了,如果没有救你我本该度过正常的人生,而不会变成恶魔,不变成恶魔的话……大家都不会死掉,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一切都毁了!”
“我……”
胸口的剧痛几乎使我无法发声。对不起——换做以前的我一定会如此向那位天使告解,如果她愿原谅我的罪,我才能寻得些许的心安,可如果我的主堕落为恶魔,身为信徒的我又该向谁祷告?
“我……该怎么办……我为什么什么都做不到……”
“做得到的。”
她款款走来,扶起跪坐于地面的我。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拯救一切的。”
“求求您,大小姐,我不像您一样聪明,所以请告诉我……告诉我拯救一切的方法。”
“你在说什么啊,莉亚。”
我顺着裙摆向上看去,那个七岁的女孩不知何时已成长为十六岁的千金小姐,她将手抚上我的脸颊,蓝色的眼瞳温柔地注视着我的腰间。
“拯救一切的方法,不就在你的身上吗。”
那是一柄纯白的剑,我将它自剑鞘中抽出,却听见并非金属出鞘的声音——那是利刃刺入心脏的闷响,大小姐的身体突然如人偶般断线,跌入我的怀中,我焦急地摇晃她的身体,就在这时我看到掉落在地上的那柄剑。
那剑柄之下不是剑刃,那曲折、鲜红如蛇信的,是一条长长的、染血的发带。
——————————
“喂,女仆小姐?女仆小姐?”
白灼自双眼中消退,我浑浊的视线终于变得明晰:四周是光洁的墙壁,不知何种材料制成的光滑桌体,坐落其上的神秘发光屏幕。
“没事吧?怎么了突然呆住?”
以及双腿蜷在椅子上的,穿着宽松衣服的眼镜女。
我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不……没什么事情……”
我摇摇头,将幻觉赶出脑海。
“哦,明白了,所以呢?和大小姐关系怎么样了?!”
眼镜女几乎是从椅子上飞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向腰间大小姐赐予我的剑,却发现鲜血正从剑鞘中流淌而出,四下被破坏殆尽的废墟再度浮现,大小姐的尸体倒在我的怀中,伴随着刺痛般的冰冷。
“喂!女仆小姐?!”
“咳——咳咳——咳咳——!”
幻觉从眼前消退,直到被眼镜女叫醒,我才发觉自己甚至忘记呼吸,急于补充空气的我不小心呛到自己,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那可不是没事的样子哦?到底发生什么了?喏,纸巾。”
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我开始复述起自遇到大小姐以来的种种,那个曾甚至不愿杀死魔物的天使,却为了拯救不成器的我而与恶魔立下契约。
“大小姐她……被诅咒了,因为我。”
“嗯,也就是说,大小姐为了救你而立下了有点危险的契约吧,总之听起来比成为魔法少女要好一点呢,真是常见的桥段。”
“那才不只是‘有点危险’的契约!”我心痛地回忆起大小姐近来的言行,“没有亲眼看到大小姐的你是不会明白的,大小姐究竟在承受多么可怕的诅咒,从七岁开始,大小姐的心理年龄就完全没有成长!今年大小姐已经十六岁了,但是完全就没有成年人的样子!时不时还会自言自语些奇怪的东西,这一切一定都是契约的原因,都是因为我……”
“啊啊啊,好的好的,知道了知道了。”眼镜女不耐烦地掰开我抓住衣领的手,“那也是她自愿的吧?”
“但是——!”
眼镜女叹了口气,纠结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什么麻烦东西一样,许久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揉了揉眉头说道。
“但是她是为了救你,嗯,没错,的确如此但是,这里我还是要再说一句但是——但是即使有但是,为了救你也好害你也好,客观上来说也是自愿的,因他人自愿而获得,也就是被赠予。”眼镜女立起手指在面前摇晃起来,“一笔钱被送到你的账户,你就没有必要偿还,说得绝对一些,就算大小姐自愿把性命送给你,你也没有回报的必要。”
“这种说法太极端了……”
“极端吗?那么微观、高速对经典力学算极端吗,光电效应对波动论算极端吗?嗯……不知道女仆小姐的世界是怎样的科学体系呢,但是在我的眼里,‘极端’只是掩盖理论不完备的托词,如果‘极端’下的事实与理论不符,就该老老实实地修改理论,能解释‘极端’的理论才是更完美的——说远了,所以说回来,你的确没有回报的必要的,的确如此但是——第三次但是了呢——但是你的回报也一样是自愿的。”
“本来就是自愿的吧!”
“不不不女仆小姐,不是自愿的哦,你刚才有说过,‘都是因为我’是吧,在我看来,女仆小姐好像是抱着‘必须这样做’的责任感,才会对主人的事情这么耿耿于怀呢,就像是因为欠下借款而去工作的人一样。”
我们也算是熟人了吧,抱着对熟人的关心,我才会想着帮女仆小姐解脱一下的,眼镜女如是说道,紧接着再次向我抛出问题。
“我们来做一个思想实验吧:假设大小姐并没有救过你,而契约什么的也完全不是为你而立下的,这样你还会救她吗?”
“这……就算这样我也会,我的回答不会变的!”
“嗯,很好的回答呢,但是虽然回答不变,回答之中的心态也没有变化吗?”
“这……”
内心某处,我已不情愿地窥见答案,与此同时一丝愧疚感从心中涌起,的确,如果大小姐没有救过我,或许我也不会对她如此重视,这就好像我对她的感情只是——
“交易,女仆小姐,简单来说,你抱有的情感类似一种等值交换,所以,抱着这样的心态去拯救或者放弃,这并不是‘自愿’。嗯,如果真的是虚拟作品我是扭曲病娇什么统统都可以啦,但是女仆小姐算是现实中的朋友吧,那样的话还是要劝告一下!”
眼镜女指向我,少见地摆出严肃的神情。
“但是,我不能不去救大小姐……”
“不是不救,而是不必以‘回报’的心态去救,以下是我的个人观点:只有‘自愿’之中才可能存在真正的爱,如果大小姐是希望你能回报才去救你,就不是赠予而是交易,你如果为了回报而去拯救就不是救赎只是偿还。随便一点就好——毕竟那种擅自赠予他人又要求回报的家伙是最讨厌的,在我看来无论大小姐给了你什么都必须是无条件,否则就不是真的爱。因为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报答就闹脾气的家伙简直就是小孩子——阿嚏——!啊嘞?”
眼镜女困惑地揉了揉鼻子。
“总之压力不要太大,这种问题一般来说只要有爱就能解决啦,作品里黑化什么的只要抱住来个kiss就万事大吉!”
“才不会那么简单!”
而且,想要填补大小姐空虚的内心,这种想法我也并不是没有过。
“我也想过,如果自己能成为大小姐的支柱就好了,可是如果大小姐不喜欢我这样做,那就只是在添麻烦而已吧,要是能救下大小姐,就算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可是光有勇气是不够的!”
“女仆小姐,总觉得我今天一直在否定你呢,虽然这样有些不好,但是还是要说,女仆小姐并没有勇气吧?”
“给我听别人说话!我都说了,要是能救下大小姐,就算——”
“就算被大小姐讨厌?”
我本能脱口而出的话语忽然失去力量,艰涩地卡在喉咙深处。
“我……”
或许就是这样。
我不敢想象大小姐冷漠的眼神。
天赋、出身,大小姐曾拥有一切,却为了一无是处的我失去,本来我们就是施舍与被施舍,贵族与平民,我们中间横亘着深不见底的沟壑,那不是我可以被允许越过的,所以至今以来,我所有的付出连试探都算不上,只是如信件般随车马寄送,祈祷千里外的收信人愿意将已冰冷的火漆拆封。
“也许就是这样,平凡而怯懦的我,根本不配——”
“平凡也好,怯懦也好,是坏事吗?”
“……总归不是好事吧?”
“说到底,究竟谁规定了‘这样不好’呢?人总是觉得勇敢是好的,胆小是不好的,贵族是好的,平民是不好的,天才是好的,凡人是不好的。我们总是好像要被某种定律许可才能自信,‘遵守定律的自己真是了不起啊’,可又怎么验证这种定律是对的呢?”
“但是,没有人会认为我这种普通的平民有资格留在大小姐的身边的。的确,证明这些看法并不容易,但是想要否定这些‘定律’,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
“很简单哦,‘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什么意思?”
“只要生而为人,就已经足够了不起了,哪有‘不配’的说法呢,退一步讲,女仆小姐想要‘帮助大小姐’对吧?但是平凡也好怯懦也好都只是‘世界’的观点,相比之下,还是大小姐自己怎么认为更重要吧?”
是的,大小姐一次也没有因为我的身份而轻视我。
不仅如此,对待所有的侍者都像是家人一样,大小姐是个不喜欢命令别人的人——所以我本应该清楚的:她也不会向任何人寻求帮助。
“所以,只要女仆小姐和大小姐两厢情愿,试着拿出一些勇气也没有什么吧。”
勇气……
“我自始至终都是个胆小的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有大小姐那样独自面对恶魔的勇气吧。”
“这样吗。”眼镜女叹了口气。
我曾经孤身前往墙外,而真正被狼群围猎时,却被恐惧支配。
“但是你说的或许是正确的,胆小也许并不是坏事。”
但这样的我,也曾经试着向恶魔扔出石子,现在想想,我当时并不是不害怕恶魔,只是更害怕看到大小姐死去。
“我始终是个胆小的人,害怕死亡所以选择活下去,害怕失去所以选择保护。我害怕被大小姐讨厌,但是,我想我一定更害怕失去她的笑容。”
我对予以我劝告的眼镜女露出笑容。
“所以,我也会让这份怯懦,成为我的勇气。”
“这样啊。”眼镜女露出温柔的笑容,“这样就好,嗯,真是太好了。”
总感觉这微笑似曾相识。
“我和大小姐约好了,要拯救一切。如果连大小姐都无法拯救,一定不能算是拯救一切吧。”
我回身看向发光的房门。
“你要走了吗?”
“嗯……谢谢你了,不过我要离开了,大小姐一定在等着我。”
“那再见吧,看样子我的时间也已经到了,最后再为你送上祝福吧——一路顺风。”
毫无预兆地,眼镜女的身体忽然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声响。
“——再见。”
我把眼镜女的尸体留在身后,独自走向面前发光的房门。
明明不是第一次看到,但还是真的有够震撼。
有人睡午觉会快成那个样子吗,说真的,真的不是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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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带着冰冷的湿气吹进衣领,从脖颈一路环绕到后背,我轻轻地打了个哆嗦,扶着胡同的墙壁站起。
刚刚在寻找大小姐时实在太过疲惫,本想在这里稍微倚靠一下,没想到竟然睡着了。
视野轻微地晃动着,不,这不是刚刚醒来的原因,脚下的地面也在一同晃动着。
地震?
或许这就是我醒来的原因。
我叹了口气,虽然下定决心要拯救大小姐,但是如果找不到人,一切就无从谈起了。
我摸了摸腰间的剑——大小姐失踪是在中午:魔物的尸体旁边,大小姐造出那把剑送给了我,而我却将她送给我的剑扔到地上。
“我想要的才不是这种东西!”
“呜呜呜……我再也不管莉亚了!!!”
伤心的大小姐哭着跑走,消失在迷雾中,结果不久后又一脸委屈地折返回来。
“呜呜呜……城外很危险,我先送你回去!!!”
然后,背着我飞回马格诺利亚后。
“呜呜呜……我再也不管莉亚了!!!”
这回真的消失不见了。
还留给我一袋金币,明明我身上就有钱。
总之,大小姐是在马格诺利亚长廊失踪的,如果大小姐飞走到哪里,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追得上,只能把所有可能性赌在她还在马格诺利亚了。
但是——
“对不起呢,旅店对客人的信息是绝对保密的。”
旅店的前台小姐对打听大小姐去向的我露出歉意的微笑。
本来马格诺利亚就有众多旅店,而所有旅店的前台都不愿透露住户的信息。
这样下去永远也找不到大小姐的,我焦急地将大小姐留给我的金币拿出来展示给她。
“这个……如果能有大小……如果能有那位住户的信息的话,这个就——”
柜台小姐叹了口气,指了指金币上的刻印,上面的刻印已经因为我的魔力变成红色。
“您手上的钱是别人刚给你的吧,有刻印的黄金易主就会变成这样子,这个只有去税务处交税才能解除掉。”
“不能交给您来解除吗?”
“如果再有别人拾取,刻印就会再次变黑,持有黑色刻印或没有刻印的黄金都是违法的。”柜台小姐面露难色地推开我递出金币的手,“而且,还有传言,说是黑色的刻印能被某类魔法感知到,如果税务处的人感知到刻印找过来,我和女仆小姐都会有麻烦哦?”
“……感知?”
“是的,所以……等会儿女仆小姐,你要去哪?”
我一路冲出门外,将大小姐赠给我的剑握住。
“对恶魔专用”的剑,既然可以用来斩杀恶魔,那么就一定会对恶魔做出某种反应。
我闭上眼睛,安静地感受那剑刃中洁白、温暖的力量,以及它对我的指引。
剑刃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它似乎感知到,附近有……恶魔的力量。
而这附近拥有恶魔的力量的,只会是大小姐。
这是一柄斩杀恶魔的剑,为了在某一日,让我杀死自己最重要的人而锻造出的剑。但是,即使是因如此愿景而诞生力量,或许也能带来救赎。
这样想着我飞奔过空旷的街区,挤入幽闭的小路,前方有一个陌生的身影正伫立在原地,大小姐应该就在附近,她一定知道大小姐的位置。
“对不起,请问——”
陌生的身影停驻在十字路口的白雾之中,一双冰冷的眼睛转向我。
那是一双仿佛注视着无物的空洞双眼,仿佛穿透迷雾与生死看到虚无,冰冷、美丽——但是死去的眼睛。
“你想知道什么。”
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你究竟是谁?”或许是因为自己一路跑来,声音始终随着呼吸不停地颤抖。
“好的,我可以回答你,我是阿科维利亚,阿科维利亚·弗洛斯。”
而她立于原地,不急不慢地以似若温柔的声音,向我回答。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停在原地,对着将手中的剑刃举起,对向自称阿科维利亚的,礼貌的陌生人。
我犯了一个错误:两年之后,终于了解这柄剑属性的我意识到,这柄剑并不能找到大小姐,或许是因为大小姐身上的契约尚未完全将她控制,而这柄剑只会对“纯粹的恶魔”产生反应。
“我刚刚完成我的使命。”
我看向她反射出月色的洁白脸庞——以及沾染其上的鲜红血渍。手中剑鞘正微微颤动,它的力量正欲指向阿科维利亚,指向站在我面前的“纯粹的恶魔”。
此时的阿科维利亚抬起手臂指向身侧的小巷,正以一带而过的语气宣告。
“我刚刚完成我的使命——杀死了那个自称‘希维尔’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