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时候,西凉府里来了不速之客。
从衣着打扮上来看,来客乃是南边高原上的吐蕃。
为首之人生得倒也俊俏。
此君虽不如孟贲、夏育那般高大健壮,却也相貌堂堂,堪比子都、卫阶[注1]。
其人皮肤黝黑,面映赤霞,身姿矫健,精于骑术。
只靠微笑,就迷倒了不少行辕里的侍女。
他在署外下马而拜,请允觐见夏国之主。
他向卫士自呈出处,说自己乃是——
积石山脱思麻部扎噶王的长子、
顺应天命的继承人、
神佛教化的学徒、
浩亶河两岸土地的主人,
王子,迦马丹沙。
啰嗦的头衔令军士愕然,末了只勉强记下他的名字,禀报公主。
“给点茶叶、绸子、盐巴,打发他走。”
飞雪正在批阅安置流民的文书,丝毫也不犹豫。
蕃人常以誓忠之名上门讨要赏赐,白鹰颇为厌恶。
但领卢恰在行署,听闻此事,便劝飞雪不妨拨冗一见。
脱思麻部盘踞南境,又与蒙人过从甚密,此时公然与之交恶,实非上策。
一国之君岂能以好恶断是非?
飞雪为此歪嘴抿唇。
不得已,她下令卫士拦阻其余人等,只放迦马丹沙一个进来;
又从殿前司调兵卒三百,埋伏近侧街巷之内,以防蕃人生变。
脱思麻的王子被女官引入厅堂。
飞雪外被狐裘,内着战甲,持弓佩刃,端坐主人之位。
仁多怯律以下,行署众官,分居两侧。
至于麻雀,自然是在白鹰之侧,傲然立着。
迦马丹沙入厅便跪,竭尽恭顺,可再标志的男人也引不起飞雪的兴致。
看座之后,公主待他不冷不热。
可这位王子似乎并不觉着受了怠慢,倒是侃侃而谈,热情风趣,党项话和汉话都很流利。
他送上礼单,说是表达对夏国之主的敬意。
飞雪来者不拒,收了吐蕃好马五百、宝石一升、各色兽裘百余斤。
然后,她下令赐给来人茶叶二十斤、锦缎二十匹、食盐二千斤,以为回礼。
旧国初复,百废待兴,又因蒙古人的隔绝而断了与中原的贸易,西凉实在难称富裕。
唯有井盐,此地从不缺少。
而飞雪亦是故意为之,想叫对方不悦,早早退去。
只是那迦马丹沙不但郑重答谢,说话还更加殷勤。
他对着飞雪诉说钦佩,颂扬白鹰的武艺、夸赞她的智慧,溢美之词,如瀑似淼。
飞雪听得厌烦,秀眉稍紧,却也不好发作。
众人意绪萎靡之际,迦马丹沙忽而变了话锋,切入主题。
他自称在仁多泉城聚有民众两万、精骑五千,愿全数献与飞雪,供她驱使。
还称于浩亶河两岸牧有骏马万匹,如飞雪不弃,也愿奉其半。
轻易就将领地与半数财产赠予她人,迦马丹沙的许诺堪称慷慨。
堂下官佐议论纷纷,不知其意。
而王子的言辞依旧谦卑,仿佛所述皆自真心。
他说飞雪乃是河湟诸部众望所归,前来效力正是秉承了神佛的意志。
可我的白鹰何等聪敏?几番奉承哪里能叫她轻信?
“尔等既然诚心来投我大夏,为何不将那羌马万匹全数奉上?”
“讨价还价,难不成还当我这厢是市集杂店?”
真是语惊四座。
战马五千已属厚赠,若索取无度,实为强人所难。
何况她说话时眉毛高挑、唇角上扬,尽显轻蔑之姿。
若吐蕃人受不了这番羞辱,河西又会卷进新的争端。
不料迦马丹沙竟满口答应,轻裘缓带,全无犹豫。
“长公主的命令,便是高地之民的愿望。”
他起身行礼,言辞诚恳,神情自然,看不出丝毫破绽。
百官闻言交口称赞,就连向来谨慎的仁多怯律也频频点头。
飞雪一定料他会推诿,如此这般也吃惊不小。
好在白鹰沉着,迅即敛色正容。
“世间往来皆为利益,尔等出手大方,所求又是何物?”
“不妨一道说了罢!”
她疾言厉色,若是寻常人听闻,恐怕都会为之股颤。
迦马丹沙却不慌不忙,复又自席上起身,二度施礼叩拜。
侍奉在公主的鞍前,便是对高地之民最金贵的赏赐。
漂亮的话,可用错了人。
飞雪嗤之以鼻,突然伸手,将我当众拽进怀里。
“我的鞍前早有仙娥侍奉!”
她勃然呵斥。
“倘若尔等诚心归顺,何故迟到至今?”
“北虏围城之时,高地又在何处?”
公主发怒,群臣默默。
我倚在飞雪胸前,羞惭之余,也难免担忧。
吐蕃诸部反复无常,首鼠两端,宋、夏、金、蒙,皆可称臣。
这群高地之民攀附强者,袭击弱者,就像荒年里的耗子那样使人生厌。
夏国衰微时,南境不堪其扰,百姓迭遭其难。
待蒙古入侵,他们又奉表臣附,沦为铁木真父子的帮凶。
迦马丹沙现在忽然来投,怎能不令白鹰疑虑倍增?
不知脱思麻的硕鼠们,眼下又打着怎样的主意。
谁知王子闻言居然一改镇定之色,顿时热泪盈眶,连连叙述自身的不幸——
他的父亲扎噶极为好色,一如全天下的男人。
老王年逾华甲,还纳妙龄少女为妾。
此女容貌艳丽,又擅歌舞,深得扎噶宠幸。
不久她为老王产生男婴,后者健康好动,活泼宛若雏鹿。
恰奉此时,迦马丹沙之母因病离世。
老王急需一位正妻,遂不顾众人反对,将所宠小妾立扶为正室。
更有甚者,因那女人的谗言,老王不久便欲立幺子为嗣。
各部、各城慑于王的威力,沉默不语。
原本的继承人迦马丹沙也就此失去地位,遭父亲冷落。
中兴府受困时,王子曾屡屡谏言,请求父亲允许他领兵前往相救。
奈何后母收了蒙古人的金珠钱财,又用魅语妖姿迷了男人的心。
于是迦马丹沙不仅大志未逞,反被逐出宫堡。
为免他据理抗争,那女人还屡次纠缠丈夫,要除掉长子。
所幸老王虽然昏庸,却还未至歹毒。
他打发迦马丹沙去浩亶河边居住,一生一世都别再回来。
但被流放的王子却不愿意向现实低头。
他收罗同样不满的部众,在四年间聚起不小的力量。
他又趁飞雪打垮蒙人之时,从豺狗们手中夺下仁多泉城,充当自保的据点。
听说飞雪驻跸西凉,他便立刻前来投奔,甘为公主的马前走卒。
如此解释,自然打动了不少人。
人们都称赞他坚强不屈,又胸怀忠义,是个有为的好青年。
白鹰也不再为难于他,下令收了礼物,特意谢过他赠的马,还给他的仆从赐了酒食。
飞雪下令,认可迦马丹沙对仁多泉城的占有,嘱他返回安抚部属,择日领兵前来西凉汇合。
是日,监国府颁下教命,着吐蕃人迦马丹沙为仁多泉城城守、飞龙院令,兼统所部兵马。
飞龙院令统管宫廷御马,又兼宿卫、捕盗之责,职在中枢,权轻位隆。
“立下战功之前,汝先屈就此位吧。”
飞雪如是说,又换来对方叩谢连连。
迦马丹沙似乎甚为满意,臣僚们也连连赞颂公主贤明。
飞雪命领卢送客,仁多怯律遂将迦马丹沙送至行署之外。
听守门的卫士们后来议论——
王子向领卢恭敬谢别,便同来时一样昂然上马,领着随从绝尘而去。
百官向飞雪祝贺,说她三言两语便收了一城部众,实属天威浩荡。
只有我不快活。
我从不干预飞雪的公事,也不问她为何对迦马丹沙青眼以待。
新来的吐蕃人仪表堂堂,言辞得体,说话时好像也情真意切。
可我就是不喜欢。
王子英俊的相貌,在我眼里总透着万般古怪;
王子迷人的笑容,叫我想起毒蛇头顶的宝石。
他一对我的白鹰大献殷勤,我就感到毛发悚然、寒意刺骨。
但愿,我只是在嫉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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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前者指郑国宗室大臣公孙阏(字子都),春秋时期的美男子;后者卫阶,两晋时期天下闻名的英俊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