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夏军沿白亭河南下,直抵西凉府城武威。
因红崖山蒙军无人幸免,故而此城守军尚未知晓战败的消息。
飞雪将大队隐匿于城外五十里处,又派遣士兵伪为商旅过客混入城中。
当夜里应外合,一举夺此河西要冲。
又以武威为行都,招兵买马,扩充部众。
散落在山岭间的夏国遗民闻知她的事迹,纷纷前来归附,希求复国。
娄博贝的数万民众,也全数来此汇合。
数月过去,夏军骑兵倍增,步卒过万,粮草军辎齐备,所需战具也已打造就绪。
监国公主颁下教令,各军将士无分所部、毋论族属,凡勇于杀敌立有战功者,均可受赏为官。
治下百姓亦然,租税赋役皆有定数,党项、汉民、蕃人、乃蛮、契丹、女真,一视同仁。
惟蒙人,留给他们的只有燎原怒火。
八月,夏军两面出击,攻略周边诸城。
任多怯律率八千军马沿喀罗川而下,据癿六岭,控卓啰、盖朱二堡,扼守河西南道。
飞雪亲统步骑五千北上,越胭脂山,先破删丹县,再克张掖城。
夏军至此尽得祁连北麓各处马场,获马二十万匹有余,声势更盛。
西凉蒙人不足三千,龟缩酒泉;陇中蒙军为宋人牵制,后顾不暇。
如此,飞雪已据河西之半,成就夏人复国根本。
她在此悉心经营,待战力充实,便攻打酒泉、敦煌、西平,最终夺还王都。
国力初长,公主操劳亦繁。
治军练兵、处置公文、断狱观刑、召见客商、笼络胡汉,仿佛天下所有的事都找上门来。
她太过勤勉,每每令我独守闺帷、枕空半侧。
我不抱怨,可她终于察觉了我的寂寞。
起初我担心她为此抛下政事,谁知她竟携我同往官署,要我随侍左右。
与白鹰相伴,就该熟悉这甜蜜的困扰。
拜飞雪所赐,我识得些许文字。
可复杂繁琐的公文,实在非我力所及。
署内也聘参赞、文书、主簿、司曹,然定夺裁决之责却无人可以分忧。
我唯有静待一旁,伴她潜心阅览、奋笔疾书,或观她运筹帷幄、施谋设计。
我数度苦熬不住,在她的案头昏然入眠。
及至苏醒,每见自己狐裘被身,屋内灯烛将熄。
而飞雪则沐晨曦,阅奏疏,手捧万民,指点山河。
她不再是那个只愿云游出猎、纵鹰走马,与我厮守乡野便心得意满的懵懂少女。
有人久居庙堂却碌碌一世,有人远遁荒芜然天命加身。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切全凭神佛裁断。
九月末,飞雪留兵两千守张掖,率余众班师武威。
是月,教令复旧制,开科取士,招揽远近贤才。
以仁多怯律为领卢[注1],总督兵马调度;飞雪自兼尚书令,虚职以待智勇之士。
仁多怯律率百官进表章,以“庞宁”之号尊公主,其意“白之王”是也。
嵬名元昊以“兀卒”自居,取“青天子”以对“黄天子”,抗衡中原。
飞雪如此行事,或有效仿开国先祖,鼎足宋、蒙之志。
洪流滚滚,奔涌向前,而我们陷于其中,无所自拔。
某日,飞雪将我领至后院立靶处,递予我一张猎弓、一袋羽箭。
“雀儿,好弓好箭来不及预备,这些只求妳能用得称手。”
她这样说,然后自顾向我传授射术要领。
我自会照她想要的去做,只是这事儿无端而起,总有些古怪。
麻雀照料白鹰的起居,陷阵冲锋却非本职。
即便为自尽而备,短刀一柄便也足矣。
我疑惑不解,飞雪哑然失笑。
“到时候妳可得射得准些!”
“要是一箭杀不死我,那可就糟啦!”
她只随口一说,就叫我恐惧发抖!
双手当即弃了弓箭,我再不愿去触碰这将要害了的飞雪的东西。
她是我全部的命、所有的生活。
杀她?
就叫我死在这之前罢!
可飞雪却拾起弓箭,掰开我紧攥的拳头,硬将它们塞进我的手心。
她告诉我——
有时,这么做才是至情至深的表达。
我俩都是女孩儿。
“女孩儿当不得俘虏。”
这我自然明白。
对这世上的女人,死于瞬息永远好过活着被抓。
战事愈演愈烈,危险与日俱增,我们再无可能置身事外。
假如哪天——假如——那群豺狗逮住了我,而我又没能了结自己,那就由妳来。
飞雪言之凿凿,话里四处都是认真。
“别这么说,殿下,别说这样的话!”
我几乎要哭。
但干涸的眼泪依旧没能夺眶而出,漫过心头的只有无尽酸楚。
“别难过,送我去先祖那里,是好勾当,是慈悲。”
她安慰我,只是这安慰却让我的胸口更难受。
“我想要家人送我上路,可除了妳啊,雀儿,我再无家人。”
说完她搂住我的肩头,强迫我注视她的眼睛。
倘若我不应允,她一定不会放开。
于是,我要她拿诺言来换。
“殿下也得答应:若哪天被擒住的是我,殿下务必要赐我同样的慈悲!”
这一来,踌躇的人换作了她。
抓着我的手轻轻放松,飞雪盯着我,倒退两步。
似乎眼前有些东西,即便向来无畏的她,也害怕。
她咬牙、她跺脚、她摇头。
忽地她背过身,想逃离我的目光。
我早有准备,当即挽住她的胳膊,用全身力气拖住她。
飞雪回过头时,脸上全是惶恐。
“不会有这一天,不会有!”
“有我守着小麻雀,有我守着!”
她喊得太任性、太大声,脑袋也摇晃得太厉害,连远处的随从和军士们都难免好奇眺望。
这一刻,我觉着,又见到了小时候的飞雪。
孤单的飞雪,缺不得我的飞雪。
“是,是,殿下守着我、护着我,日日夜夜,生生世世。”
“所以,殿下也会给我——最好的出路。”
我紧握她的手,凝视她的瞳。
她也随着我的眼睛,与我的魂灵相见。
她不愿认命,可她懂。
就这样吧,我们彼此约定——
一个会相互杀死对方的约定。
这是闯入男人战争中的女人,无奈却又必要的约定。
我对她说,如果一箭就射穿我的心脏,那便再好不过了。
那里装着我对她的思念、对她的喜欢。
当血流出来时,我希望她也能见到这些。
所以,飞雪没再摇头。
那天之后,每日下午她都伴着我,在后院练上一个时辰的箭法。
这让我高兴。
毕竟,我俩单独相处的时间,更多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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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西夏最高军职,“枢密使”一职的党项语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