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癸酉,蒙军进至山下。
前鉴犹在,哈剌浑遂命骑兵待命,以汉军步卒为前锋,自东麓攻上山去。
他们自然一无所获,寨中所有均被百姓带走,只留四壁徒徒。
蒙军转向平地,于当日傍晚时分抵达摊粮城外。
因为害怕飞雪在谷里设伏,蒙古人强令步卒攀上山崖,搜寻想象中的敌人。
一路上有惊无险,倒是失足的汉军死伤了不少。
见人去城空,哈剌浑以为飞雪无力抗衡,顿时又骄横起来。
听斥候报称在城池西南发现车辙与马蹄印记,她就断定夏人正向大漠逃窜。
是夜,哈剌浑全军进驻摊粮城,占据民房,杀羊造饭。
他料想,百姓行动迟缓,夏军怎能跑过她的精骑悍卒?
而蒙人也已接连行军两天一夜,人困马乏,自当休整一晚,明日再战。
殊不知,这正是飞雪的计策。
待敌人酒足饭饱、瞌睡正酣,便会领教这座城的可怕。
甲戌子时,飞雪率两百骑自山坳冲出,如风驰电掣般侵掠城北。
城楼上放哨的汉军正在打盹,却见无数火箭穿云而来,流星入城。
瞬时,靠近城墙的土房就陷于火海。
紧接着,又有两百骑杀到城南,此处房舍亦被点燃。
所有骑兵随后汇合一处,绕城而去,消失在西南大漠方向。
摊粮城内,已是火光冲天。
弃城前,飞雪命人在所有房顶铺设稻草,屋舍内外藏起硫磺、火药。
房顶之间也搭了木板,用柏油浸透,以便引火。
城中井、池早被土石填塞,无法使用。
蒙古人只得以饮水扑救,然而火势猛烈,一时难以制约。
不久,房屋俱焚,就连哈剌温暂住的城司衙门也着了火。
本就睡眼朦胧的蒙军焦头烂额,乱作一团,无心救灾,只得争相逃出城外。
而飞雪与我,此刻正在数里之外的荒原,默默远眺这复仇的火。
“进兵!”
她挥动手臂,五百骑兵与二十车辎重随即动身,沿山麓深入大漠。
得百姓相助,骑兵每人备马两匹,车前挽马也有骡子可替。
车上满载食水粮草、军械器具,足够这五百人马横渡瀚海。
飞雪故意将骑兵编成横队,快速前进,制造大量车马由此逃走的假象;
即可诱敌深入,亦能掩护百姓。
隔天清晨,殿后探马来报:哈剌温率蒙古骑兵追来,汉军尾随其后。
蒙军人马因遭火攻已有折损,疲惫不堪,焦躁恼怒。
而飞雪笑得遗憾,她本想用火烧死更多。
但我明白,真正为蒙古人准备的陷阱并非摊粮小城,而是脚下这无边大漠。
通向白亭河的沙漠中,共有水井六座。
不愿绕道而行的商旅时常依靠这些井的帮助穿越沙漠,在中兴、西凉二府之间往来贸易。
一支万人大军,在沙海中也必须依水源而行进。
可当我们通过,多数水井便成了蒙人的断肠药草。
我们每到一处水源,首先装满水囊、陶罐,再将携带的毒物药粉投入井中。
为了不使哈剌浑有所警觉,飞雪特意放过了头两口井。
随后,夏军骑兵分作小队,令踪迹更显杂乱,难于辩识。
蒙军人多势众,却远道而来。
尽管有向导助阵,他们也会因这些凌乱的痕迹晕头转向。
而据细作查知,来自绥德的汉军多为金国降卒,哈剌浑并不信赖这些女真和汉人。
他不敢将步、骑拉开太远,以免后方汉军生变。
如此,本可日行数百里的蒙古铁骑,自己拴上了沉重的脚镣。
第五日,我们南行至此地最大的一处苦水井。
蒙古人落在后面,离我们足有二百里远。
飞雪下令休整半日,兵士们喂马、饮食、取水,甚至有了洗澡、浴马的机会。
我俩也以帷幕简单遮蔽,共享这难得的清凉。
戏水时,她天真的欢笑令我浮想联翩,仿佛我们仍旧身在王府,一同寻常郊游。
临行,我们当然也不忘在井里给蒙古人留下礼物。
大漠美泉,哈剌浑和他的手下最好能细细品尝。
入夜,两小队骑兵分头出动。
飞雪命他们快马疾行,远远绕到蒙军队列之后,破坏最初的那两座井。
如此敌人就算调转退兵,也得先经历一番干渴蒸烤。
第六日,夏军折向西方,沙漠深处。
蒙人也照样追了上来,不依不饶。
不久,游骑为飞雪送来消息:有百余名蒙人和众多马匹倒毙于苦水井旁。
只是那里不见汉人尸首,大约是哈剌浑给了他的同族优先喝水的特权。
此后,敌军追得更急。
蒙古人撇下只有两条腿的步兵,全力赶来。
哈剌温已被大大激怒,我们也不能悠闲度日。
我早会骑马,但飞雪还是将我拉上鞍头,叫雷音载着我们一起狂奔。
她用毛毡遮住我的手、脸,为我遮蔽毒热的烈阳。
白鹰小心翼翼地抱着我,永远都似新婚那般体贴。
第八日夜里,我从梦中醒来,惊而发现飞雪不在身边。
留守的亲兵告诉我:蒙古人就在我们后方百里扎营,公主已率四百余骑前去袭扰。
行前飞雪告知众人——
北虏因救火耗去半数饮水,而水井又遭毒污,军心必定动摇。
眼下,正是火上浇油的时候。
那一晚,我再没睡着。
我守在最高的沙丘上眺望东方,一如过去那样等候着狩猎归来的她。
黎明时分,飞雪和她的骑士们回来了。
她们的身影出现在天地一线,沙漠中的太阳正在升起;
晨光鲜红如血,映在每个人的脸与身上,热烈、激荡。
朝阳映衬,雷音青白的身躯泛出金色。
箭步如飞,四蹄猛进,天马踏起的沙尘漫天蔽空。
而飞雪坐在马上,向我用力挥动手中银月。
我能看见她的笑容,听见呼唤我的声音。
这时我才从怀中抽手,放开那柄带着体温的匕首。
白鹰平安归巢,所以今天我不必用它。
来不及清洗通体血污,飞雪就带领我和众人继续前进。
她说,敌人随时都会追来。
因为北虏营地在夜里被她们搅成一团乱麻。
夏军分成两拨,趁夜接近,自南北两端同时进击。
蒙军断水缺粮,连日行军却未及交战,士气不振。
落荒逃敌竟敢主动来攻?
哈剌浑那颗灌满马奶酒的脑袋如何也料想不到。
被叫喊惊醒,大多数蒙古人就连眼睛都还没能睁开。
黑暗中,不知敌多寡,不明敌所在。
营中羽箭星落,飞矢如蝗,即使不能杀敌,也可陡增惊恐万千。
蒙人以为陷入包围,纷纷争抢武器马匹,急着前去厮杀。
然而浑身赤裸的野人哪怕手执利刃,也只会成为马弓的靶子。
袭击很快结束,飞雪并不冒进,得手后即刻率军撤离。
夏人毫发无伤,蒙军死者众多。
一夜混乱,遍地狼藉。
第九日和第十日,我们仍然西向。
蒙古人反倒有些犹豫。
哈剌温似乎发现我们不过是骑兵小股,而非万千老幼妇孺。
他暂缓行军,似是另有打算。
但到下一日,飞雪就替他做了决定。
各自损失一只试毒的山羊之后,哈剌浑派出取水的两路人马黯然折返。
归途上的所有水井已被破坏殆尽,一万蒙军就此困在了沙漠的中央。
当夜,飞雪再度出击。
蒙古人虽有防备,但白鹰棋高一筹。
她指挥骑士绕过蒙军末尾,从最薄弱的汉军营盘杀入。
四百余骑猛烈突击,贯阵而出。
至蒙、汉二营交界,夏军复又散作两队,南北突围。
前军蒙骑听闻骚动,急急上马前来支援;
后军汉卒惊魂初定,匆匆出营意图追击。
可飞雪的人马早已遁去,在黑夜中迎面相遇的,只有晕头转向的两支敌军。
待哈剌浑赶来,骑兵与步卒已经因为自相残杀而死伤近千。
恼羞成怒的蒙古统帅别无选择。
飞雪让他蒙受了太多羞辱,若此时退兵,余生将为污名所累。
继续进攻,或能觅得水源、扭转颓势。
十二日,探子又报:敌军步卒已然断饮。
蒙古人霸占了所剩不多的水,汉军只能杀掉骡马,以血解渴。
也是在那天,夏军抵达最后一座水井。
我们在井旁除去身上尘土,属于我们的天空似乎也变得更蓝。
在我们取完水后离开,附近的沙漠中也就再无一座堪于饮用的井子。
十三日,飞雪下令全军朝西北开进。
哈剌浑自当寻踪而至。
毕竟那处不仅是夏军所在,还通向最近的河流——
发源于祁连山的白亭河。
十四日,我们的斥候刚刚行出五十里便同敌军探马遭遇。
双方略作交锋,互有损伤,各自归队。
蒙军不愧草原劲旅,饥渴之下还能如此神速。
我们不得不连夜行军,以免遭袭。
好在十五日清晨,水声潺潺已隐隐入耳。
红崖山南北连绵,白亭河穿凿成谷,山势以河中分,各居东西。
河边,前哨遇上了仁多怯律的探子。
夏军步卒早在红崖山东麓埋伏就绪,居高临下,俯瞰河滩。
他们将所乘骡马赶入绿洲,以车驾堆垒为墙,只待敌人到来。
飞雪当下召来步军诸将,吩咐她们多备箭矢,依山而阵,凭石为城。
五百骑兵部署稍远,隐匿于南侧土丘之后。
仁多怯律务必紧盯令旗。
蓝旗只管防守,弓箭退敌;红旗即刻出击,全力破阵。
布置停当,两彪军马各自散开,用心埋伏。
斥候警戒,余众小憩。
正午,蒙军前锋始现;午后,大队陆续绕过山脚,抵达河东。
从中兴府出发的浩荡大军,如今已是一副衰败之相。
蒙人灰头土脸,虽然忍饥耐渴,但劳累与烈日已令她们疲惫不堪;
两千骑兵,折去小半。
汉人、女真神形憔悴,摇晃蹒跚,宛如行尸走肉。
蒙古人待他们本就严苛, 形同奴隶。
八千步卒,存者十之六、七,弱者尽没沙尘。
眼看河水流淌,疲惫之人重又见到生的希望。
士卒涌向浅滩,争相饮水。
蒙军勉强有序,懂得分兵警戒;
汉军却早已丧失斗志,军纪形同虚设。
哈剌浑大怒,亲自纵马上前驱赶,却被人群阻挡,束手无策。
白亭河边混乱迭起,嘈杂远超集市。
时机成熟,飞雪命人举起蓝色令旗。
河东之山鼓角齐鸣,金锣喧天。
夏军步卒现身山间,摇旗呐喊,对着蒙古人射箭放弩。
仁多怯律依飞雪之令多备旗帜,一待开战即行招展,作疑兵用。
蒙人方遭突袭,又见军旗满山,以为夏军势众,慌乱不已。
哈剌浑抓住身旁汉军将校,强令步兵仰攻山上。
可汉军只顾躲避箭雨,形同溃穴之蚁,根本兵无斗志。
即便军官挥鞭抽打、举刀恐吓,也只收罗三、四千人。
仁多怯律固守山梁,擂木滚石、投枪飞矢,将其轻易击退。
以疲敝之卒击奋勇之师,强弱胜负,早有定论。
申时二刻,东南风乍起,穿山灌谷。
飞雪循机率骑兵自土丘后杀出,由南而北,直取蒙军侧翼。
蒙军困于山脚,又遇新敌,骚动之余只能勉强抵挡。
哈剌浑急令骑兵整队,截击夏军。
然而蒙人大队聚集河滩,前有大河奔流,后有汉军溃卒。
蒙汉交错、人马相杂,一时间全然无法施展。
但敌人尚众,此刻深入必有苦战。
于是飞雪不骄不躁,率队驰过敌阵,连连放箭,却并不靠近。
蒙军拥挤,难以闪避;夏军每放箭,必有斩获。
飞雪在南,稳居上风;敌军据北,落于下风。
人马烟尘,砂石滚滚,俱向蒙阵翻滚而去。
哈剌浑两眼迷离,首尾难顾;却在此时,不知何处又传来连声咆哮——
“汉儿反了!汉儿反了!”
蒙、汉二语前后相接,此起彼伏,无人不辨其意。
敌军本已困乏,闻言雪上加霜。
哈剌浑蔑视汉军,现在听得这反乱呼喊,更觉事情有变。
为免各个击破,他传令蒙骑集合一处,敢于阻挡者格杀勿论。
豺狗得令,纷纷纵马冲撞拦路汉军,甚至抽刀砍杀。
敌人阵中一时血光四射,惨叫不绝。
汉军正在狐疑,又平白遭戮,自然不甘坐以待毙。
何况蒙人向来作威作福、飞扬跋扈,黑夜乱斗复又杀伤众多汉军。
汉人、女真与之积怨已深,恨不能还以颜色,伺机报复。
于是乎,蒙人挥刀砍劈,汉军挺矛直刺,大汗之兵,同室操戈。
马军踏杀步卒,步众围攻骑士,更有甚者,两边各结小阵,捉对厮杀。
哈剌浑焦头烂额,聚拢本部再无可能。
此番骤变皆由飞雪促成。
蒙人残暴,世所共知;其余各族受其迫害,日久生恨。
于是飞雪先自军中甄选北地汉兵十数人,又寻觅通蒙语者多名。
二者各编一队,随骑兵驰入敌阵之后。
一待沙场尘起,蒙军视野不明,两队兵士便连声疾呼,谎称汉军已叛,动摇其意志。
蒙古恃武力,野蛮嗜杀,以人为畜;
不遵天道,民分数等,而本族据首,尽占利益。
昔铁木真为扎木合所逼,困于斡难河源,部众零落,强敌环伺。
然其笼络人心,善待百姓,无论亲疏,一视同仁;
又与诸那颜[注1]盟誓,约共进退,遂一战而胜,死灰复燃。
其兴,团结故也。
内外一体,无往不前。
其败,不均使然。
上下离心,灭亡之兆。
眼下白亭河畔,蒙人自陷混乱。
时机已到,疲敌可破。
酉时,夏军阵中树起红色令旗,白鹰旌旃高悬其侧,赤旗招展,玄帜猎猎。
远在山麓观战的我看得真切,那分明是飞雪复仇的志向。
信号已传,仁多怯律即率步卒两千、民兵千余杀向河岸。
夏军擂鼓鸣锣、高声呐喊,一时地动山摇,仿佛有十万之众席卷而来。
外侧汉军见此情形,即刻望风瓦解,做鸟兽散;
其中数名军校就此倒戈,率部转而攻向蒙人。
“汉军降者免死!汉军降者免死!”
仁多怯律属下将士趁势呼叫,引得对面军心大乱,降者接踵。
新旧两拨随即合流,与夏军一同攻杀北虏。
残存蒙骑四面被围,既无施展之力,更难纵马逃出,形同困兽,被囚笼中。
兵败如山倒,蒙人几无还手之力。
蒙骑千人死于乱军之中,退入河中、弃马泅渡者,亦为夏军尽情射杀。
汉军降者众多,点算数量,得降卒四千有余,器械山积。
夏军前后折损不过二十余人,号称全胜,名副其实。
河中死尸漂流,血迹离散,顺白亭而下,连绵数里,望者生畏。
蒙人问讯胆颤,后世牢记此大败之地,以为耻辱。
更易白亭河之名,曰“乌兰郭勒”,赤河也。
哈剌浑中箭坠马,为汉军生擒,献于飞雪账下。
其人以酷虐闻名,尤喜施暴无辜,河北、河东受害最烈,党项亦遭其祸。
公主因而勒令以五刑惩之,以儆效尤。
士卒先以刀割去哈剌浑之舌,缘其妄言污秽所故;
又断其十指,因此贼素喜握长枪穿杀幼儿;
复刖其双足,惩蒙人侵袭久远之恶。
再椓[注2]其下体,蜂蜜涂之而任虫蚁尽噬,以告妇孺亡灵。
终,覆哈剌浑以油脂,文火炙烤,比之豚、羊。
三日往复,气绝而止。
公主个性刚烈,恩仇明辨,涌泉还情谊,百倍报仇雠。
如是飞雪,我深爱之。
此役毕,河西之地,再无敌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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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蒙古语中“noyan”的音译。本意为官吏、王公、长官,后成为贵族的通称。
(注2):以锤敲击,后用以指阉割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