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树枝上刚长出嫩绿新芽,中兴府有大军集结的坏消息,就由细作的信鸽捎来了。
蒙古人从哈拉和林[注1]送来两千骑兵,在绥德[注2]。
会同中兴府原有人马,共计精兵万人,四倍于我。
统帅这支部队的,是新任宁夏府路总管、千户哈剌浑。
他曾是铁木真的怯薛,深得两代大汗信任。
他也以残酷暴虐闻名,就连野兽也比他仁慈。
进攻金国时,他率军连续攻下河北一带七座州、县。
城城遭屠,死者满坑。
甚至于,这头野兽还在强*暴女人之后,当着受害者的面用长枪活活挑死她们的孩子。
若他攻下此城,我们的百姓绝无生路。
城内人斗志高昂,发誓血战。
然而飞雪并不许可。
她定下计策,决意以弱胜强。
仁多怯律及属下队长、官吏都被召见,飞雪对众人多有嘱咐。
她又在市场集合全城百姓,与他们立约共进退。
众人以为殿下也欲决战,纷纷振臂高呼,誓言追随效死,一切全凭飞雪处置。
然后,长公主语出惊人。
飞雪告诉大家,她打算放弃城池、山寨,带领全数民户远走高飞。
一语既出,万众震惊。
人们议论纷纷,倍感前途未卜。
就连麻雀,也觉得她在冒险。
百姓们拖家带口,辎重过多,必然迟缓。
蒙军铁骑快马,追上我们轻而易举。
飞雪知晓我们的担忧,不会滥用首领强权。
她对大家晓以厉害,详述蒙古人的凶残,描绘玉石俱焚的惨状。
有人立即动摇,非议渐渐减少,狂热为冷静所替。
百姓希望公主指示明路,愿意跟随她远赴天涯。
于是飞雪保证,她早有妙计。
只要众人齐心,诸事遵从,她便能护大家周全,不使一人有失。
她的诚恳打动了众人。
百姓们不再犹豫,纷纷收拾行装。
四月己巳,人们放弃市镇与山寨,向西北方迁徙。
那里的盐湖名曰泰兰吉,湖旁的娄博贝城是夏国军镇故地;
城虽已荒废,却是大漠中的绿洲,周围林泽遍布,足以庇护人民。
一片挂念的告别声中,迁徙的队伍徐徐出发。
骆驼、骡马载着家当,四轮大车坐满妇孺。
仁多怯律率领全数步卒、民兵和大小文官,负责护卫。
殿后之人,还须以耙子和石灰清除队伍行过的痕迹。
飞雪与他们约定,在三日之内抵达废城,安顿百姓。
民兵护卫营地,步卒折向西南。
最终,仁多怯律将率部进至白亭河,在红崖山设下埋伏。
百姓迟缓,故而先发。
飞雪亲领五百骑兵,稍后布置。
她没有劝我离开,只是为我另备战马,嘱咐亲兵加以护卫。
辛未,探子又报——
哈剌浑军已倾巢而动,中兴府守军只留数百,余众万人尽出。
暴虐的野兽听闻党项人和汉人弃城逃走,不禁气红了脖子。
蒙军甚至不等备齐辎重,就仓促出击。
实则飞雪故意让人放出撤离的消息用以诱敌,而蒙古人对此一无所知。
听说那哈剌浑还对长生天起誓,要杀尽叛党、活捉党项公主,将之献给蒙古大汗。
蒙军如此狂妄,白鹰嗤之以鼻。
“若那窝阔台能变成蚱蜢飞上天,就让他来找我好啦!”
她这么说,属下骑士都笑弯了腰。
我明白,她故意装作轻佻,只为激励士气。
此时的她,紧张尤甚。
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已在怀中藏起利刃。
倘若她战死,我同样不会留恋人间。
开战前的那个黄昏,飞雪再邀我共乘一骑。
雷音带着我们暂时离开队伍,循山路而上,行至旧寨。
落日西斜,行将沉入大漠远端;晚云缭绕,徐徐遮蔽贺兰山麓。
我们共同生活了七年的洞窟,依然如故。
没了人烟,却仍旧有条不紊。
只是我们停在洞口,不再踏入。
或许我俩都在担心?
看到帘子之后的周遭、忆起一同经历的往事……
会令我们不甘失去至今珍视的平和,忧虑难以卜知的将来。
可白鹰高飞,天的辽阔,又怎是这狭窄谷地可比。
陪伴她,是我此生至高的福分;
守着我,却绝非她唯一的使命。
我向前迈出一步,轻轻掀开熊皮帘子,转身,朝她伸手。
飞雪犹豫,我反倒难得倔强,只一抓,就将她拉进洞中。
这里所有的事物,都留着我们生活的痕迹。
洞口空地,是我补衣物、揉皮革的位置。
我总在午后安坐于此,一边工作,一边等候出猎归来的她。
“雀儿,雀儿!”
“妳一定想不到,今天我呀……”
她的开场白向来如此,接着我便会伴随她的讲述,经历相同的冒险。
洞窟正中的灶头,我每天都在那里烧火做饭。
我烹煮的菜肴,她从不挑剔;哪怕只有松鼠、野蔬,她也甘之如饴。
“妳的手艺,我的箭术,全是天下第一!”
飞雪常这样夸我,然后等着我取出手巾,擦去她嘴角的汤渍。
而每每当我笑她自夸,她便装得满不在乎,一派理所应当。
墙边的长石,是我为她打磨箭头的地方。
对她而言,那是个神圣的仪式,即便新造的羽箭,也需由我亲自整理。
“雀儿磨过的箭,才会射得又快又准!”
听了她的笑谈,我总会觉得自己又添了百倍力气。
深处的石窟,被我们用作储藏毛皮的库房。
每当我将东西叠放整齐,顽皮如她就会突然扑来,从身后抱着我一头扎进货堆。
“雀儿生气时,脸鼓鼓,真可爱,叫我忍不住想要逗逗妳咧!”
她总爱这般狡辩,让我哭笑不得。
最里边,是我们那张简陋却温暖的床。
无论何种季节,山间的夜晚总显清冷。
那些时候,我们便点起炉火,紧紧相拥。
倾听彼此心跳,两人渐渐地进入梦乡。
现在,黄鲤渡龙门,燕雀返窠巢。
坐在床边,我们回忆着在这处度过的每个昼夜。
飞雪向我道歉,为她曾经的荒唐,为她现时的任性。
她说,倘若时光反转,她宁可忘记公主的身份、弃了王家的天命,惟愿同我在山里厮守终身。
我却向她道谢,为她对我的搭救,为她给我的幸运。
我想让她知晓:她护着我、守着我,既赐我生,也给我家,一生的陪伴,便是麻雀的报恩。
孩提时在市场上的那一面,乃是神佛结下的善缘。
追寻此缘,正是俗世之人的命数。
听我倾诉,飞雪似乎稍稍释然。
她慢慢躺下,像曾经那无数个夜晚一般枕在我的膝头,宁静、安然。
而我轻抚她的脸庞,用她熟悉的词语,继续诉说对她的喜欢。
……
离开山洞,天已黑了。
我们只带走了女官婆婆送的狐裘,将其余一切都留在洞中。
这里藏着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生活。
或许某一天,当天下重归平靖,而飞雪也不再是公主,我们就能回到这里。
回到属于我们俩的家。
“走吧。”
我将雷音的缰绳交予她。
飞雪最后回望一眼,然后看着我,忽而坚定地点头。
她跃上马背,再一次地,向我递来她的手。
“一起。”
她笑了,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
“好,殿下。”
我的回答永不改变。
两人掌心交叠,温暖驱散寒意。
安坐她的怀中,我便再无所求。
夜幕沉沉,贺兰隐没,那山脚营地中的篝火星点,恰似明灯。
我们遗下过往,行向前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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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蒙古帝国首都,又称和林、和宁,距离乌拉巴托约380公里,建于古代回鹘汗国的都城废墟上,曾经是草原上最为繁荣的城市。
(注2): 位于今陕西省榆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