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之言·博美犬】
叮叮叮叮～咚咚咚咚咚咚……
叮叮叮叮～咚咚咚咚咚咚……
叮叮叮叮……
“天蝎座呀，红着眼睛。”
“天鹰座呀，高展翅膀。”
“小犬座呀……眨着玉蓝色眼眸。”
……
我呀，只是一名小小的、很普通的、怀揣不切实际梦想的博美犬。
因为某种偶然的机会，幸运地被一位好心的、温柔的、自称是最强搜查官的女士捡走抚养。
说来也很巧，博美犬忽然发现自己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虽然那些仅是几段难以理解的诗词，但在她——师匠引领下，足以化作拯救世界之钥匙，为大家带来一个时间正常运转的明天。
咻咻……
再之后呀，师匠和博美犬回到家，认认真真洗了澡。就像童话故事的结尾那样：从此她们白天一起出门破案，获得到许多嘉奖；而夜间时则依偎在摇椅上欣赏星空，一边享用着柑橘味蜂蜜茶，一边闲聊着同事们的趣闻，直至月光过半才休止。
就这样，大约十年左右后某天，博美犬因年龄缘故而不幸去世了，师匠在曾经公寓小巷旁埋下一个窄窄的神舆，里面安放着装有博美犬骨灰的坛子，那曾是师匠母亲在她刚满十五岁生日时赠送给她的。当时呀，小家伙还在未来成为巫女还是搜查官而困扰不堪呢。
不知因泪液还是睫毛弄得眼睛有些难受，在镜面另半端，一片如雾般朦胧中，师匠与博美犬相互牵起手，有说有笑地朝向顶楼走去。东京光色钟就静静待候在那里，只要轻轻拨动指针，便能给所有的生命带来幸福。
那是一定会达到的、实现的、渺小的、伟大的、如昙花状绽放并消逝的童话故事。
手指轻轻触碰镜面，歪着脑袋注视她们的身影消失于月景彼岸。微眯眼睛，玉蓝色映调尤若北极星般清谧。
从此刻伊始，世界即将迎来最后的预言诗篇。
……
楼梯内并不算狭窄，但亦很难挪动步伐，雨滴自天花板渗透聚集，渐渐蓄攒出数块小水洼。溪流在尸堆间缓缓蜿蜒盘旋，接连不断地向更低层跳去，拨弹着“叮咚叮咚”声响。
师匠将握心平放于剑柄旁，警靴大步流星迈进，稳稳地踏上每一块台阶。即使无法从背后看清她的表情，想必应该仍是那幅自信、高傲、却又能随时随刻温和微笑的模样吧。
她的信心来自于“最强搜查官”之称号，虽然不知是真或假，但至少她自己从来不曾怀疑过……嗯，一次都没有。
“耶拿碳，下一句「预言」是什么呀……？”
“……没有！什么都没有！”
“咦……？你忽然怎么啦？”师匠扭过头看向我，疑问在瞳孔间若隐若现，“……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太舒服？”
“啊……当然没有……”我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尽管将内心苦思之事吐露出来倒的确能让身体轻松许多，“神经稍微有点紧张，兴许是由于天气太冷了吧！啊哈哈……”
“唔，会不会是因为被雨水冲淋结果不幸感冒啦？”她满脸担忧地摇摇头，“……嗯，还是先休息一下吧。这里这里！坐到师匠身边来～”
薄如蝉纱之月光穿织过玻璃，与侧端淅淅沥沥浸透钢筋裂管的雨夜分席彼端，宛如两个完全不同世界般难称。晚风参杂着无数液粒，打散本就不算整齐的发梢，随夜色一直飘扬到栏杆旁，化作镜头内的聚焦点。
“话说呀……”师匠忽然抬起手，指向对岸摩天楼广告牌的模特绘像，“看这里！那种地雷系服饰穿搭，你喜欢嘛？”
“嗯……很有潮流感哦，”我微倾腰部眺望过去，仔细端详、品味着属于现代风格的色彩，“不过……如果能够更鲜艳些就更好啦。”
“这样呀……”她轻闭双眼，有旋律地晃动起身体来，“耶拿碳，你比较喜欢什么样的服饰呢？”
“唔……让我想想……浅米色内衬、咖色百褶裙、卡其针织开衫，然后再加上枫叶焦糖围巾、绯状蝴蝶结发带和樱桃珐琅耳饰……咦，为什么要问这些？”
“待到时间恢复正常，我就带你来这里玩吧！”
“诶？！”
“涩谷109……啊，就是咱们所在之处，事变前可是许多年轻女孩们最喜欢游玩的地方之一哦！据说有一百多家精品店都聚集在这里呢，除去服装，还有各种琳琅满目的装饰品、美食甜点……啊，尤其是七楼某家餐厅的芒果栗子芭菲，真得超级超级好吃呦！”
“诶？！！等、等一下，为什么要说这些……？
“因为我呢……并不是在东京都长大的呀，”师匠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脸颊浅浅埋没于膝盖间，“小时候，偶然间瞥过一眼时尚杂志，从此便对这里充满深深的期盼……只是当有机会来到东京都后，早就不是能够称作“少女”的年龄啦……”
“所以说啦，打起精神哦！”她笑嘻嘻地捏捏博美犬的脸蛋，“你可还年轻得很呢！想象一下未来在这里挑选礼品的样子——嗯～阴沉着脸就打扮不出那种青春与元气洋溢的氛息啦！”
景月之束重新刺破霭夜阻黠，无数稀稀落落、噼里啪啦的雨滴簌簌降下，将柔和光色层层折射，恰如轻烟般拨散，浇洒在刚刚还留存余温的座位上，袅袅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慢悠悠升起一样。
距离顶楼还有多远呢？似乎只有几阶楼梯便能够跨越过去了。
距离结束还有多远呢？应该也很接近吧？
再次闭上双眼，视线中还是许久没有变化的台词。
耳边仍旧传来伴随风声呼啸的、自信而傲慢的步伐，一下、两下……与心跳的频率亦近似相同，扑通、扑通……
……
就这样来到顶楼。
除却晚风明显更加猛烈些，好像与预想中并无何差别。
只是，忽然间才意识到，涩谷109原来不是附近最高的建筑啊。
“嗯……？那里呀～那里是叫作“SHIBUYA SCRAMBLE SQUARE”的商业摩天楼哦，据说SHIBUYA SKY展望台还经常举行灯光表演呢……咦，你想去那里玩嘛？”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终究没有回答。
轻轻倚靠在地砖旁，稍稍偏移视线便能瞧见曾标记「109」字样的告示牌，时间仍在“刷刷”跳动着，丝毫不减暂停迹象。
“嗯……应该属于铆接结构？”师匠摸摸腮帮，也准备趴下研究些许，“既然如此，稍稍用力将钉芯拔出就可以——啊！小心！！”
话音刚落，天台便剧烈颤动起来，气浪聚集于四周、缓缓升腾旋动，尤若急骤突临，万物呼啸。冥冥注视间、玻璃帷幕、锈蚀扶梯、避雷线杆全部被撕扯得摇摇欲坠，一股凛冽刺骨的荒蛮瘆息哑声咆哮，几乎要将所有触及之物掐紧吞噬殆净。
“啊啊啊！怎么回事——”我慌恐地放开声带喊道，但是词首刚刚离开躯体便被怒吼狂风争先吸食。师匠处境亦未更宜多少，她双手紧紧扣握地砖，不停地将遮蔽视线的发丝晃走，无数杂屑、粉尘漫天袭散，很快遮蔽住雨露，连本就微弱之月光都被侵蚀至仅余骸骨寥寥。
轰隆隆——砰！！！
仿佛遭受巨兽砸击般……不！那是撞击！在深似湖渊的黑影迷雾团团笼罩之下，唯剩几株神经游丝尚可睹见，诡谲巨怪慢慢从楼底攀爬而来，然后立刻被另一股力量狠狠摔撞于楼墙旁！刹那间激起的风浪直直横扫屋顶，玻璃瓷砖接连崩解破碎，差点将博美犬的脸颊划伤。
整座摩天楼都晃荡起来，莽莽恍若临迎世界末日般，万缕怨念、悲怆、愤恨等情绪交集合拢，化作数不胜数的无形手臂声嘶力竭地向她们舞来，利爪在奋力挣脱的衣袖间抓出道道裂痕，要不是师匠尚有余力拔剑还击，恐怕早就被从楼顶扔掉啦。
吱烀呜呜呜呜呜呜呜———！
——！
湖渊雾怪还在喷吐着滚滚浓烟，试图继续拓散控制范围，但是又一股力量已然自更低层崛起，骤然陡降的温度被遏制于此，随即缓缓攀升沸腾。哭嚎惨叫之音愈加微弱，取而代之则是四周以指数增长、浑身“噼啪”作响的玫金灼烫羽毛，无数星花此起彼伏地点燃在空气中，愈烧愈烈，几乎要将整块夜空焚至霞红色。
一首古吟诗曲渐渐自凭金羽编织而成的翅膀内唱起，并不知应属哪等世代，但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随着唱调逐渐加速，夜空中全体羽毛亦焚烧自身直至灰烬，漫天飘舞的火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剧烈，几乎完全将前者压倒。下一个瞬间，吟唱画落句号，而羽翼也彻底消逝殆尽，世界顿时由极亮坠入极暗，然后……
咻——————！！！！！！！！！
嘭！！！！！
宛若刚从炼狱牢笼中撞断铜锁般，浑身冒着熊熊燃烧炽焰的怪鸟高声尖鸣，携同无数由灰烬焦炭聚塑之剑，一击刺入巨兽体内，显露躯外的神经纤维霎时迸射几束裹挟着雾肢的匕刃，疯狂朝来袭者戳去，怪鸟也不甘示弱，将抖落之羽变幻作闪电还击。两只怪物相互扭打、缠斗于一起，伴随着爆震音越升越高，最终缓缓消逝于星辰之外，渐渐成为未知何时才会绽放的焰火。
一切似乎皆重归于平静，如果不刻意去关注那些几近碎裂的衣装，倒的确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
“哇……呕……”满面苦痛的我半跪在地面上，五脏六腑早就被颠撞得连完整一句抱怨都讲不出，“所以……那些、它、这究竟是什么啊？！”
“……妖怪罢了，”师匠轻轻站起来，无表情地凝视流星划走的地方，“别看嘴上说着“为人类啼怨”、“向不公反抗”啊等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全是对自身恶行的狡辩与掩饰呢。”
“咦……？可之前你明明说——”
砰！咣当！！！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沉闷声响，惹得两者慌忙俯身望去，只见曾经高高悬挂于楼顶的“109”标识重重摔在石砖，碎裂成好几块。说来也巧，它在最后一刻却刚好翻回到了“109”这串数字上。
“所以……所以……结束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哼，有时候……确实会出现这种情况啦～”师匠无奈地耸耸肩。
“可、可是……”
“好啦，快走吧！不然临行前做好的速冻意面就要凉了哦！”
“诶？等一下，明明已经过去……”
唔……究竟过去多久了呢？
———
时间总是流动很快，当然，如果每时每刻被雨水淋湿着，直到连眼球都无法辨析世界的边框时。或许，就会感觉“时间渐渐变慢”吧？
若能早些明白这等道理，兴许此生便不会无聊。
人类在餐桌旁滔滔不绝，言至深情时还常常捂嘴掩笑，虽难以理解其意，但那仍算作时间的一部分。
生命中毫无意义之处实在太多了。
可惜品尝生命美味之灵魂，无法像植物进食一样避开有毒物质，它们囫囵吞枣般将整块时间塞进口中，哪怕咀嚼到苦味，刺激得连眼泪都止不住涌出，也要将其全部撕咬干净，带着沉重的分量艰难度过余生。
所以呀……如果能够这样做……
……
卧室的灯光熄灭了，师匠穿着睡衣，轻快而慵懒地打起一个哈欠，扑倒在床垫上，很快就睡着了。
月光透过薄薄窗帘轻拂着地板，若非偶尔间被撩起的裙摆，估计还以为这场雨早就停了呢。
啪嗒。
忽然间，电视机屏幕连续翻转数面，漆黑一团的背景框内，缓缓浮现一只博美犬身影，与其他同类（当然也包括我在内）并无何差别，只是，它拥有一双玉蓝色的眼眸。
“你是谁？”我问道，但却未收到任何回答。
咣当。
窗户突然被重重撬开，一位浑身蒙紧裹带的家伙跳进来，左顾右盼后，目光渐渐锁定在床垫之上。
一道闪电划过，其亮度足以使得周围环境都黯然失色。然而他腰间的匕首此刻却比闪电更加刺眼。
“汪！”我大声吠叫起来，随即立刻向侵略者扑去。可是啊，我什么都没碰到，他们也什么都没听到。如同相隔两个世界一样，仅仅是因为一种偶然的命运，就像每七十六点一年才出现的哈雷彗星般，碰巧交织于一起而已。
“喂！”我急忙转过头去，向那座老式电视机祈求道，“拜托了！请帮帮她吧！哪怕只是短暂地喊出一声——”
“汪！”
博美犬轻轻张开口，可惜依旧是空弹琵琶。
“我什么都做不到，”它慢悠悠地摇摇尾巴，“因为，那只狗狗……已经死了啊。”
“……咦？”
“耶拿，雨还下哦，”液晶荧幕一边说话，一边闪烁着光亮，“即便是现在，你仍然希望去成为那个预言中的「英雄」么？”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如此光怪陆离的世界……总不能一直依赖搜查官和妖怪来拯救吧！”
况且那是仅属于我的预言，心底暗暗较劲道。
“哦～～～”博美犬微微上挑眉毛，似乎想从面前家伙身上嗅到什么气味，然后，它再次开口问道：
“师匠……她，你甚至都没有真正认识过她哦，那些话完全有可能只是欺骗你，这样难道也可以么？”
“师匠……”我默默低下头。
……
师匠究竟是谁呢？
在那些为数不多的记忆胶片中，她始终将一副自信满满、温柔亲蔼的面庞挂在脸上。但或许在人类眼里，她只是一位活泼开朗的小女孩，因为她常常喜欢开恶作剧玩笑；亦有可能早已年近古稀，毕竟说话不明不白，而且反应总是慢半拍；当然兴许会更加普通一点，就像那些为婚姻和工作发愁的中年妇女……但如今这些并不重要。
那……师匠真的是一位无敌巡查部长么？
说不定，她才刚刚从警校毕业呢，又或者因为某种过错而被贬罚停职，甚至大概连警察也不是。她也许仅是喜爱推理小说的私家侦探，用「师匠」一词作为笔名；而在夜间潜入公共商场的做法，只是满足某种猎奇癖好；再或者，外国间谍，今夜发生的一切皆为与其同伙编织的幻境，而如今被杀则仅仅是被寻仇罢了，不然以她那样强大的实力，怎么会被轻易偷袭得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但如今这些也并不重要。
师匠，师匠……是如何看待……我呢？
在疼痛接触至神经再被剥离之瞬间，她会不会埋怨那只博美犬因懦弱或懒惰等原因而无法提醒她呢？毕竟我根本一直在拖她的后腿呀！然后在彼世回顾一生的时刻，在含泪见证生命中每分每刻、以及那些闪烁着光芒的亮点后，她会不会看到……那只被捡来的、处处顶嘴、制造麻烦的博美犬，这家伙啊！直到现在，还悄悄编造各种理由为自己推脱呢！
但如今这些都不重要。
此时此刻，仅有一点清晰明显：在某个雨雪交加之夜晚，一名无辜女士被潜入其住宅的罪犯残忍杀害，尸体还流淌着鲜血，而坏东西至今仍逍遥法外，这是作为一只预言中的正义博美犬所绝不能容忍的。
“我要去！”
她抬起头来，大声呼喊道。
“咦……？你说什么——”
“我要去，纵然我没有那双颜色的眼睛……但是，预言从来不会撒谎，因为……那首诗歌——”
「“阿里嘎多！话说……竟然肯跨越重重阻碍、一路披荆斩棘来找到这里……莫非，你就是我的Master嘛？！”」
「“……如果按照预言的要求完成每一个任务……我可以看见星空么？”」
「“我只是替人类鸣怨而来——那些永远被困于涩谷109 的灵魂们，如今正在内心呼唤着预言中的英雄呢～”」
「“你可还年轻得很呢！想象一下未来在这里挑选礼品的样子——嗯～阴沉着脸就打扮不出那种青春与元气洋溢的氛息啦！”」
「所以呀……如果能够这样做……」
“——还没讲到下一句呢！”
啪咚！轰隆隆！！！！
雷声骤然炸响，狂风夹杂着暴雨撞进空荡荡的房间里，凶兽们没有寻得目标，便将满腔怒气发泄在屋内距离窗户最近的旧式电视机上。两根天线被狠狠折断掉，从此彻底失去了与现实世界的联系。
这便是故事的结局，在时间之意义上。
但既然将童话画笔交予能够预言的博美犬爪内，那么在得到令所有人幸福的结局前，一切才算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