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篡改的预言】
【六之言·图书馆】
纸片哗哗翻响，笔尖勾勾画画，日历再撕掉一页，今天也依旧稀松平常。
虽然身处停滞之地，统计时间似乎毫无意义。毕竟哪怕昨夜还立志去完成某些事、希望去挽回某些事、后悔去破坏某些事，待凌晨钟声响起，就会将全部想法抛弃于脑外的垃圾桶，再也不敢于面对、尝试。
在这样无聊的环境下，世纪、年份、周期、分秒仅仅是数字循环变换而已，生命其实早就已经消逝，如今仍扭曲晃荡的躯体只不过是神经系统维持机能的最后挣扎罢了。
滋———啦————
“好吵！！”巫女“啪”地合上日记本，怒气冲冲向不远处那位连续试图用马尾弓锯断大提琴的音乐笨蛋喊道，“虽然这里是接待层没错……但不分昼夜地图书馆内拉大提琴总归很过分吧？！”
“NoNoNo……这可不是大提琴，”被训斥者微闭双眼，故作严肃地摆摆手指，“它呀～名字可是“低音大提琴”哦。”
“你你你你你……！！”
“啊啦啊啦，放松一些嘛～”高坐雅堂的魔女轻轻扶紧贴于脸颊的漆黑面罩，饶有趣味地将膝间书籍翻至下页，“最近气候较为干燥，需要时刻提醒自己控制情绪，尤其是特殊时期更要注意哦～”
“哼，说得简单，”巫女鼓足腮帮，几乎将“不开心”清晰写在脸上，“不知你是否学过一句习语，叫做「不见方三日，世上满樱花」？”
“当然，我可是全知全能的魔女呀，”她得意地撩起一角发梢，“如果没记错的话，此句为诗人大岛蓼太所写，原意是感叹时间匆匆流逝，以及劝大家多出门珍惜世界变幻的每一点一滴——”
“错！”巫女举起书来重重敲击了一下魔女脑袋，“意思是让你们闭嘴三天，这样图书馆才能获得欣赏樱花盛开时的安静！”
滋———啦———
“……”
“……？……！”
“……算了”她无奈地摇摇头，“闭馆钟声就要响了，你们也早点去休息哦。”
咣当！！！
旧木质轴承捂住喉咙挤出惨叫，图书馆大门被“砰”地狠狠撞开，垂发的少女低声喘着粗气，仿佛遭受某种神秘力量指引般，沉默地、缓缓地抬起头……
“你……您好？”室内三人不由自主齐齐看向她，巫女更是惊得牙齿直打颤，“请问……不对，欢、欢迎来到图书馆？要点些什么呢……嗯……？”
“啊……”
“……啊？”
“啊、啊啾……好冷啊！！！！”
玻璃吊坠轻轻摇荡，弄得连灯珠“啪嗒啪嗒”撞在一起，与煮咖啡壶“咕嘟嘟”搅拌混合，呈现出很好听的暖黄色调。烤饼档机转来转去，散发着焦糖味甜香，虽然总有过对图书馆保护性之担忧，不过，维持一种良好的待客礼仪肯定是没错。
“叮咚！蜂蜜松饼烤好咯，”巫女将托盘取出，熟练地递上餐桌。“请慢慢享用～另外饮品有红糖姜茶与番石榴汁，客人想要哪一种呢？”
“哇……！”似乎因食物占据视线而不幸过滤掉其他事件，紧紧盯着松饼派，来者双眼直放光，一对毛绒绒犬耳顶开头发挺立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狼吞虎咽。
“慢一些啦，会噎到的！”巫女忍不住将笑意传递至脸颊上，毕竟这还是首次有人如此喜爱她的作品，而那两位成天只知道制造噪音的家伙就根本不会为此吐出哪怕半个称赞之词来！
“嗯～～～”少女满意地擦擦嘴，双手合拢，露出一副因享受而幸福的模样，“感谢款待！我还是第一次吃到如此美味佳肴！”
“哇！好高的评价……咳咳，以后若想品尝其他……任何甜点，随时可以提出要求哦！！”
“诶？！真的？！那我想要吃———”
“嗯嗯！naninani？”
滋—————啦—————
“啊，果咩捏，”大提琴手狡猾地吐吐舌头，“咳咳……总之，欢迎第四位来到「图书馆」的客人啦！我叫亚琉亚，是一名「行刑官」，那两位分别是「巫女」Miko与「魔女」Majyo，以后生活还请多多互相关照！”
“诶？哦……啊啊！请多指教！！我叫做耶拿，是一只博美犬……因为钻进电视机结果视线内团团漆黑混杂摸索摸索着就来到这里啦如果不幸对大家造成不便或麻烦或困扰等等真心很抱歉！！”
“哎呀哎呀，放轻松嘛，”巫女温柔地伸手揉揉对方毛绒绒脑袋，看起来特像挑逗刚刚从宠物店附近捡到的小狗狗，“正好很久没有新客人光临，如果不嫌弃无聊，就请暂时在此处休歇一下吧～”
“谢谢……对啦，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虽然被称为「图书馆」，可感觉好窄小的样子……”
“嗯……「图书馆」其实仅算作内部称呼而已啦，认真来讲的话，我们现在都是在一座「柩笼」中哦～”
“咦……？”
“「柩笼」呢，从外貌角度看去只是一个花纹奇特的小箱子，而真正用处是依靠「人柱」镇压妖怪啦！具体方法嘛～首先将巫女四肢折断，然后折叠放进灌有夜泉的……嘿嘿！别露出那样恐惧的表情呀！”
“所、所以……”这次轮到博美犬牙齿打颤了，“所以那台电视机完全是墓碑嘛！咦……仔细想想，这岂不是说，妖怪就在我们身边哇！”
“当然～看这里哦——”不知何时又多戴起半顶兜帽的魔女愉快挥挥手，“虽然很可惜未能如您所愿，不过咱可比妖怪更令人类恐惧许多呢！”
“诶？”
“中世纪黑死病、西班牙大流感、通古斯大爆炸……”她一边掰着手指一边数着，“世界纪录里几乎每场知名灾难都是因我而触发的哦～”
“诶？！！”
“少听这家伙胡说八道，”巫女叉起松饼，一捆塞进滔滔不绝者嘴里，“只是由于某些无足轻重之事才迫不得已罢了，其实嘛……我们还是很享受无人打扰生活的，毕竟还有许多书籍能够阅览啦。”
“书籍……”耶拿这才想起来最初话题似乎是围绕“图书馆”展开的，绕来绕去总算回到了原点，“请问，为何大家会将「柩笼」称作“图书馆”呢？”
她没有等到回答，因为巫女端起残羹离开了接待台，大提琴手正低头研究着乐谱，魔女将手套（究竟都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啊？）塞进墨水瓶，用劲一抛便令数枚黑球四散飞溅。眨眨眼睛，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温暖安详，连原本不算华丽的图书馆都隐约间“叮咚叮咚”作响……如果忽略其实际用途的话。
没有雨露沾惹，没有霓虹幂彩，更没有“哗啦啦”的倾耳声响。电视机里是如此狭小，伸手即能触碰琉璃吊盏，整体色调也仅有暖黄与黎明两样，充斥着噪音的大提琴仍旧毫无规律地锯在名为时间的木桩旁，一下，两下……
怎么回事？为何感觉分外吵闹？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悄然夺走似的，一瞬间剥取般冰冷，然后被温和和的内容物塞满。
嘀——嘟——
“咳咳，那个……耶拿碳？”
魔女微笑着向博美犬少女招呼道。
“嗯？什么事情？”
“喏～”她轻轻捧起一杯热可可，外沿处还喷腾着少许蒸烟，“其实呢，是想让你品尝一下饮料啦～”
“……唔，这是什么呀？”耶拿好奇地打量眼前液体，“不过感谢你的好意！我开动啦！”
咕嘟——咕嘟——
“喂！！！！你怎么可以让她喝热可可呢？！”刚刚还愉快哼着歌离开厨房的巫女，此时正生气地大喊道，“这家伙……耶拿碳，身体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太舒服？！”
“……好像没有哦？”
“呼……那就好……Majyo！为什么要这么做？”
“……呜……明明就差一点……”魔女嘟囔着不清不楚的话，别扭地转过脸去，她是在发脾气嘛？
“非常不好意思！！巫女赶紧深深鞠了一个躬，“之后我会好好教育这家伙，然后让她亲自向你道歉的，请务必不要刻记于心上！”
“啊！没关系，”耶拿有些不知所措地摆摆手，“其实还挺好喝的……啊我是说！呃呃呃呃……”
话语噎在喉咙处打滑，大概是被巧克力浆融化掉了吧。
“正好时候也不早啦，请允许我带你去休息一下吧～”她挪开间隔楼梯口的松木栅栏门，轻轻提起煤油灯，微笑示意博美犬跟着自己身旁。
耶拿点点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之人似乎有些许眼熟。并非记忆与神经系统偏差，仿佛是黑暗中摸索着煮苹果一样，即若纸纱般朦胧稀薄，却又如此贴近体温触感。
“那个……”
“嗯？”
“不、不，没什么。”
明明连眼睛颜色都不同，巫女小姐可是足以媲美麦穗的黄金瞳孔，区别很大啦。
自己究竟怎么了？她捏捏脸蛋，试图使得精神恢复正常，同样是时间停滞状态，怎么如今却那样多愁善感呀！
莫非……是知晓「预言」的缘故？
灵动飘晃的灯芯一跳一跳，偶然跌撞到琉璃棱角边，流萤四处溅落，最终重新聚回柩笼内。经年累月，岁痕清晰地镌刻在透明镜体间，一道、两道……
烛焰呀，你何时才会逃出来呢？还是说，你其实早就在某刻针摆下后便逝去，而眼前仅仅是虚渺挣扎的残影呢……？
……又陷入胡思乱想了……
“耶拿桑……你好像，很喜欢自言自语哦？”
“诶？！有、有嘛？”
“嗯，不过……某些事情，如果感觉堵塞在心里很压抑的话，还是说出来比较好哟～”
“嘛……其实我只是偶尔管不住嘴而已……嘿嘿，没有什么……很多烦恼之言啦。”
“……这样呀，”巫女微微仰起头，似乎在酝酿着接下来适合讲出的话语，“……假如某天，当然是假如！忽然内心感觉有点害怕的话，一定要说给我听哦～”
咦……？
惊诧间，耶拿缓缓将手捂向胸口，“砰咚砰咚”的震颤声依旧强而用劲，但她还是惶恐起来，难道……自己在害怕嘛？
“你的答案，说不定可以依靠翻阅「书籍」查到呢。”
“……诶？”
啪嗒，通往第二层的墙花簌簌剥落，露出其原初样貌，碎叶抚摸着岁月肌肤，阑珊胭粉弹指纷纷，轻嗅起来有种淡淡芬香。
六瓣桃花柔触鼻尖，随即化作泡影，手指微张，透过缝隙间向沾染绛色之外望去，却难以看清哪怕仅为剪影的轮廓。
“那么……耶拿桑，你感受到了什么呢？”
一片朦胧与忘怀中，巫女的声音依旧穿透迷雾传达了过来。
“嗯……如蜜饯般甜蜜而沁人心脾的味道，仿佛喝了很烈的酒一样？”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她轻轻走下台阶，将双手抚按在博美犬肩膀上。或许因为过于投入的注视，小家伙立刻打起寒碜来，但很快便在恰宜的揉捏与体温间屈服了。
“你一定在牵挂“某人”吧？”巫女柔声耳语道，“不需要急于恳求或懊悔哦～请耐心聆听自己内心的想法，然后再做出决断吧。”
“图书馆呢，自然是为满足所谓“寻找未知”的渴求欲望才得以存在的。生命总会对选择而感到害怕，因此它们迫切想要知晓一切的“答案”，来填满被欲望所一点一点蚕食之心洼。
“有没有觉得它们很可爱呢～”她一边认真述讲一边不禁笑出声音，“明明期待或惧怕某物，却强迫自己探知、追求、翻阅必将诞生的未来。情感越演越淡，书籍也越堆越高，变得知晓万事、无欲无求，然后……”
“时间就静止了呀。”
“所以呢……全知全能与一无所知的代价并无区别，生命是被分割成无数块的时间，对“某物”和“某事”之占有亦是定值。无论试图依靠任何方式寻求、接触、回忆，哪怕是用纸张信件记录、逃去几万光年之外，都不会影响钟针转动哦。”
“如果你还在犹豫……不——”
“——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就请向前走一步吧，不用担心，我会牵扶着你哦～”
“诶……？我……一步……？”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双肩处的温柔感消失了，取而代之则是轻轻一推，脚尖不幸戳碰坚硬的石质台阶，于是整具躯体便向前倾倒。仿佛用作奢侈品模特装饰的人偶，被偶然间撞出橱窗，沐浴在满月屋檐下，茫然四顾周遭行人熙熙攘攘的街道，类似这样的故事。
博美犬少女渐渐淡化在香雾中，恍惚间好像有白光掠过，带来宛若雪花屏般的嘈杂，虽然不过几微秒，可巫女却仍隐约听见些许雨水淋落的声音。
“嗯……莫非……”她揉搓着指甲尖，瞳孔间闪烁过一丝难以捉摸的色彩，“即使已然过去数十年的时光，却仍然没有放弃追求自己的“一厢情愿”么？”
啪嗒，木门重新关闭，连烛光都被扇起的阵阵凉风吹拂熄灭，空荡荡楼梯间里，一切又重新覆盖上漆黑面纱。
“抱歉呀，今天身体不适，所以暂时无法继续牵扶着你一起去探索啦。”巫女微微鞠躬，然后轻轻拍了拍手。
“但……无论真相与否，愿你终将找到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