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之言·旧鸣峠】
神智再次回归体内时,眼前早已是一团漆黑状态。咬着牙摁压隐隐作痛的脚踝,嘴里却仍忍不住发出“呲呲”声响。
并非定要抱怨几番才舒心,但在香雾散殆而疼痛触觉重回躯壳后,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含捏于心底。
“啊嚏!”
抑压随着声音从喉咙处喷泣出来,不知是因为冷或者其余缘故,总之身体现在倒稍觉好些了。
“所以……这是哪里呀?”博美犬敲敲脑袋来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开始打量起周围环境:半弧形青苔砖瓦推贴成的拱形露面,碎砾与划痕填积累于大小缝隙间,只看一眼便深悉其陈朽年份;绵密的排灯一盏接连一盏自墙壁两侧向前后伸展,将褐红铁锈和泛黄报纸掩藏进阴影下……显而易见,她这是被扔至一座废弃隧道里面了呀!
不知从何引来的地下水渗透石隙,滴落至脑袋上,丝丝寒意令少女担忧不已。“睁大眼睛,让神经紧迫起来”,耶拿一边如此激励自己,一边摸索着向前方探去。
尽管道路还算平坦,但随意摆放的施工器械与东倒西歪的塑胶护栏依然为前进路线增添许多难点。破损钢筋、断折测尺、铁钩穿网等尖锐棱角物体几乎到处都是,稍有不慎就会在肌肤间多出一道刺眼划损。
越向深部前行,道路两旁的堆积物也愈发扭曲诡异。起初只是零散散分布着几份装满盐的瓷碟、紧接着是数量由三至六再到九的点燃白烛、最后则是整齐摆放的市松人偶、浓密黑发似迎宾毯般纵横铺垫,与满地纸人搅和一体,透露着难以言喻之美感和离奇。
照明设备早已被全部破坏,墙壁被无数脸部涂黑相片层层覆盖,从远处看仿佛无数只毫无生气的眼睛。随着步伐响动,石瓦逐渐崩解碎裂,镌刻着佛像或地藏菩萨的坛钵似笑似哭地静静坐落在山体内的裸露坑洞中,隐约还能听见断断续续颂经文音。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耶拿口中念念有词,或者说是语无伦次,即使额头沾满冷汗也未敢去擦拭,仅是凭借精神力勉强前行,哪怕踩进水洼,液浆倒灌入鞋内将短袜沾湿,也必须继续前行,直到——
——路之尽头么?
赤短符绘、红椿枝条、焦烬稻草簇交错编织将隧道口紧紧封锁,幽幽魂光不时乍现于花落前。亚麻绳与链袋自四角缝结,一直延伸至正中间的屋台旁,画满文字之窗帘深密地铺盖其全貌,但微弱呼吸声却按照某种规律从内部隐隐传来。
耶拿轻捂胸口,小心翼翼地探身前行,破屑杂物被踩得“嘎吱嘎吱”响,听上去总觉得稍稍不太舒服的样子。
呼吸音越来越清晰,调律中似乎还参杂种种嘶鸣叹曲,令博美犬的毛发都笔直挺立、虚汗直涌。但她还是坚持走至屋台前,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狠狠掀开了窗帘。
~~叮铃叮铃~~
被红绳栓绑的陶风铃随帘摇动,清脆之振很快将裹紧被褥窝在角落里睡觉的少女弄醒。她迷迷蒙蒙地揉揉眼睛、理理发梢,将兜帽与面罩带好,向不速之客转来。
“抱歉,刚刚有些困意,那么请问您———”
“怎么是你?!”
耶拿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家伙,不知几时她俩才刚见过一面,直到现在舌根处还环绕一股甜腻可可味。
“对、对不起……”魔女低着头喃喃细语,微微露出衣袖的手指头反复搓来搓去,“是我不好,不该逼迫你喝热可可……”
“啊!没关系哒没关系哒!”耶拿连忙俯身安慰道,“而且真的很好喝嘛!Mako桑过分担忧狗狗的健康问题啦!只是偶尔享用几份甜品才不会那么轻易蛀牙呢~”
“诶……?不、不,如果狗狗吃掉巧克力制品,说不定会死的……”
“嗯?嗯?!那……那为何当时要请我喝那杯热可可……?”
“因为……因为……”魔女忽然睁大了眼睛,瞳孔中满是期待的光彩,“因为我想跨越时间。”
“……时间?”耶拿有些陷入混乱,这还是她首次听到如此奇特之理由,“请务必详尽说明一下!”
“图书馆……是「停滞之地」,是用于封印我的「柩笼」,因此……在这里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对自己或他人有任何改变……哪怕是想遗忘都无法做到,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令人好难受……”
“嗯……那不就是越狱嘛!”耶拿叹了口气,“其实我大概知道一个方法……不过……唉,如果你也能够看见「预言」就好了……”
“预言?能看见哦。”
“诶?!”
“巫女与行刑官姐姐,还有我都能看见「预言」哦。”
“什么?!”耶拿如雷劈顶般大吃一惊,不过细思起来,师匠曾说过“「预言」是时间为流动体遗留的提示”,图书馆既然身为「停滞之地」,关押者属于流动体想必也十分合理。
可顺着这条思路深究下去,最初自己也是被从「停滞小巷」揪出来的,而此地本应隶属甘愿堕落、遗忘之怪物们才对。按照剧情发展,这群家伙将在一番胡作非为后,被时间拥护者——搜查官清理对象戮杀殆尽,彻底丢进垃圾桶里……但如此思索总觉得有些奇怪……
难道说……!
某种阴霾渐渐洇浮至脑海表层,博美犬不禁感到丝丝恶寒与颤栗,于是她迅速自行掐断念头,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回少女面前。
“所以……你都看见过……什么呢?”
声音有些许颤抖,希望她不会注意到。
魔女呆呆地直视着她,嘴角微微抽动几下,终是什么都无法回答清晰。
“唔……是不能说么……?”
“……”
“……好吧,我明白啦,谢谢你。”
耶拿轻轻站起身,她绕过屋台,笔直抵达那堵红墙前,无数照片无数眼睛无数链条齐刷刷地瞪向她,威胁与恐吓之味无言刺穿沉默,仿佛下秒便要将其扎至钉板深处一般,凶蛮却黯淡。
稍稍侧身瞥向魔女,但她只是扭过头去避开目光,不愿再产生半份情感。
“抱歉,但我还想再前进一点,”博美犬默默忏悔道,指尖微颤,点燃的白蜡烛从手心滑落,星屑随枝条慢慢延展,整座高墙瞬间被火焰侵吞覆盖,焦薪和碳粒化作焚花飘散坠落,埋进土壤,生长出更大的焰火。
哀嚎、愤恨、怨念、痛苦等等杂想拼命挥舞着沾染泥泞利爪撕挠过来,但尚未触及随风摇动的领结带便烧灼殆尽,一切与一切皆融解倾倒,徒留空荡荡的隧道口仍不断延伸向前,静静通往未知深处。
跨越废墟,耶拿继续行走,魔女挪着小步跟在后面。
距离“知道”还有多久呢?此时此刻,并不想闭眼。
啪嗒啪嗒,排灯再次循序点亮,地面也逐渐趋于平缓,砖瓦整整齐齐贴合在穹顶,雨散天晴的淡新味道将肺腔积满,宛若南风般一扫而泛。
但是她却仍旧惶恐不安,即便步伐从未停下,究竟是在担忧什么呢?耶拿想不明白,一种无形、冰冷的手正费劲撕扯着遮蔽心芽之素纸,只要稍稍用力去回忆、去怀疑、去伤怀、去悲叹,便会若切割豆腐一样肢解剥散,将最脆弱、最柔软、最晦暗、最紧攥的地方活生生展示给屠夫看。
唯有慢慢行走,寻找道路尽头。
期盼着、祈祷着答案就停留在那里,仅此而已。
不知走过多久,大概是那具身影悄然从背后跟上来的时候,又或者是隧道早已行至终点,自己站在原地停留徘徊的时候。
湖水畔畔沉寂在阑珊之外,任由旅者望探,仿佛吮吸过诱惑棠兰一般,倒影伸出双手向岸边挥手呼唤,引得涟漪潺潺。耶拿轻轻倾身观看,角度愈加危险,若非魔女及时拉紧衣角阻碍陡峭发展,恐怕她也会不幸跌落吧。
“呼……谢谢你呦,”耶拿微笑地弯腰摸摸小孩子的脑袋,魔女顺势将脸颊凑过去,一脸享受地与手指来回擦蹭,弄得博美犬都有些害羞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家伙与初见时有些不一样?
算啦~就暂时沉溺于其中吧。
……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好像什么东西在旋转着呢?
叮铃铃,似乎是铃铛在响哦。
一声,一声,很有规律呀。
忽然感觉嘴角咸咸的,隐约间还嗅到丝丝木炭味,好奇怪……
手足处开始出现紧缚感,佛词祷言随着木鱼声缓缓灌进耳蜗,直至心间。
纸片渐渐积累聚集,从稀疏几张变作几叠,摞成山脉那样高。而后它们忽然升空分散,整齐排列归类,随即便若电影般,被墨笔染黑处簌簌零落,露出其原本模样,无数眼睛无数凝视无数目光如针锥状刺透身体,令她无处可遁逃。
不对!不对!还没烧干净!为什么……为什么还没有忘记!!
明明、明明已经……
“耶,耶拿碳……耶拿姐姐,你的眼睛好可怕……”
“嗯……?”
在魔女睁大的瞳孔深处,有一对蓝点正颤栗悚然地忽闪忽闪。
“魔……不,majyo酱,”她狠狠咬破舌尖,终于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对不起……但……请……”
凭借仅存的意识,耶拿紧紧抱住了魔女majyo,然后用尽力气向湖面跌落过去。两具脆弱易脆的渺小躯体如同被折翼的紫蛱蝶般,拍摔入深漆色里,溅出连“扑通”都不曾拥有的微弱浪花,安静地消逝在泡沫间,连碎裂的痕迹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