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回来,五鼓已过多时。
因为商议,群臣彻夜未眠,所以她就免了晨间廷议,偷闲小憩。
她直喊腹中空空,来不及解甲,就将我端来的汤饼、蒸糕胡乱席卷多半。
饭食粗杂,她也不挑,只管吃饱,从无抱怨。
只有国事不顺,她才会在这内闱闺屋向我念叨几句。
“南国逼迫得那样急,还要咱们远征西域——”
“这点儿人马如何够用?”
她说领卢主张再征兵卒五万,却遭中书等人非议。
最终只允扩补三万,一兵一卒都无富余。
“若能一下征个八万、十万,我何须宋人相助?”
“河西凋敝,地广人稀,百姓安生不过半年。”
“天天征兵,谁家消停?”
“又哪里来得那许多粮饷,供我肆意挥霍?”
她又对我说了一通行军布兵之事,提到宋军,直言羡慕。
杨穹手下兵多将广,战具精良,军资充裕,供应不绝。
那边的优势,恰恰也是这儿的劣势。
河西除了沙子,样样都缺。
当真比划起来,恐怕又只能弃城别走,到大漠戈壁去同人家周旋。
听她意思,已预备着要与南国开战。
邹正先前所述,如余音绕梁,漫过耳际。
“如今蒙人尤在肆虐,夏、宋反倒濒临决裂……”
“就不能为了百姓,和睦相处吗?”
替飞雪脱靴时,我小声问她。
她摇头。
“我倒是想和睦,可奈何人家惦记。”
“邹正先以财货引诱,再用战事威胁,就是为了要咱们屈膝归降。”
“她为她家哥哥逼婚,要得哪里是我?”
“要是的,这河西的山川草木、百姓社稷!”
“要的是,让她大宋一统天下,再造盛世!”
“杨穹乃当世豪杰,邹正又智胆过人,二者相辅相成,先灭北虏,再夺河西。”
“不达目的,岂会罢休?”
飞雪恨恨说道,脚上不由用了力,将一双马靴生生蹬开。
我为之默然,又去为她解甲、更衣,找机会说话。
待她梳洗完了,坐回榻上,我照例要替她揉揉腿脚,而她闭目养神。
趁飞雪心情平复,我再试探。
“若……若是依着邹正所说……”
“妳去做那大朝天后,让这世界东西合璧……”
“岂不是……就能……”
这些词句,我早已在心中复述百遍。
可真到用时,依旧口里含砂,浑浑不清。
话没说完,也说不完。
我低眉偷看飞雪,见她先是忽地睁开眼睛,接着猛然张嘴,一副刚逃出梦魇的模样。
待我想要躲开,早已迟了。
她一下将我胳膊拽住,拉了我过去。
我就像如一页薄纸、一片残纱,飘飘然便落回她的怀中。
她用一手就能将我搂住,叫我老老实实,仿佛生来就该在这儿。
我以为她发怒,为了那些昏话责怪于我。
可她只是看我,从头到脚,上下打量;末了,还将另一手抚上我的前额,停留许久。
“奇怪……不烫……”
她口中念着,又望我一眼,忽然,又变得害怕起来。
我尚处茫然,就已被她收拢双臂,拥得更深。
这战战兢兢的模样,就好像稍不经意,便会让我飞跑一般。
“哎呀,殿下,妳这做的又是什么呀?”
我忍不住皱眉问了,却害她更加不安。
“雀儿,雀儿!”
她喊我,两眼瞪着,尺寸不移。
“莫要生气,莫要生气!”
“这事全是邹正那厮胡言乱语,我又怎会答应?”
“任她们君臣如何逼迫,此事也绝无可能!”
“妳恋着我,我恋着妳,比翼鸟、连理枝,妳我俩人本是命定的一双!”
“神佛赐下的姻缘里,可没那邹、杨什么事!”
“就算她调兵来抢,难道我还真怕了不成?”
这冤家撇撇嘴,与方才判若两人,似乎又全不把那百万宋军放在眼里。
反倒是不停揉捏我的手,千般万般地哄着。
“任他有钱有人,我也自有法儿应付。”
“长驱直入,我便避其锋芒,攻其破绽;”
“分进合击,我就辨敌虚实,各个击破。”
“倘若实在斗不过,咱俩人就一块儿跑。”
“两人一马,只带弓、矢;天高地阔,任君翱翔。”
“要是四面被围,走投无路,咱们、咱们便一块儿死。”
“就像约好那样。”
“我偏不信,他们还能追咱们下地府、追咱们上西天!”
她一面说着,一面还笑了起来,时不时捧起我的手背亲亲,一如小时候嬉闹时的作派。
可当她忽然见着我手上的疤痕,见到那些她幼稚的杰作,她就会变得消沉,沉默良久。
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搂搂她,亲亲她,在她耳畔低语。
要她知道,我有多么中意、多么离不开她、多么想与她白头偕老。
如此飞雪就会好起来,重新找回力气,重新笑。
就知道雀儿对我最好,其他人一个也比不上!
看她这傻乐模样儿,就算原本真生着气,现在也全消了。
飞雪和我,就我们俩。
一切宛如又回到了那些十岁、十四岁的年纪,回到了那座寄寓我俩童年的王府。
小小白鹰,小小麻雀。
彼此结伴,只愿相守。
“殿下,不怕死吗?”
我问她。
她点头。
“起初,自然是怕的。”
“谁知那幽冥鬼界生得何种样貌?”
“硬说大胆,却也不必。”
“可再想想,那寒冷境地,约莫就和冬时贺兰山间的景象差不太多;”
“那凶神恶鬼,总不见得比黑熊、野猪、豹子、饿狼、秃鹫更难对付。”
“至于五方鬼帝、十殿阎罗,也就和那窝阔台一般,得花点儿工夫,慢慢收拾。”
“如此一来,不还和咱们当年上山避难时一模一样?”
“怕他作甚?”
“只要能同我家雀儿一起,刀山火海,我也上下自在!”
说罢,她笑得更欢。
许是一时情浓,这冤家又往我嘴上啄了几口,害得我浑身酥软,几乎失了力气。
却听她低喃自语,笑里忽而又流出几分憾然。
“我怕的……只有同妳分开……这一事而已。”
顿时,我竟由喜转悲,难以自已,只觉头脑纷乱,心怀酸楚,万般苦事阻于胸口。
白鹰啊白鹰,既相离,雀儿无风可振翅。
飞雪啊飞雪,别了妳,我又如何还贪生?
见我伤心,她又慌了,急切想要将我抱紧。
可这一回我偏不惯着她!
趁她手忙脚乱,我干脆搂上她的颈子,双臂为环,十指作扣,生生世世,两为相依。
我反客为主,飞雪自然惊讶,一时半会儿,没了主意。
她睁大眼睛,我鼓起腮帮;她装老牛,我扮蛤蟆;她瞪我,我瞅她。
直到感伤输给滑稽,眼泪被傻笑赶跑。
噗嗤一声,哈哈一乐。
没有一块儿跑,没有一块儿死,反倒一块儿笑得开怀。
是啊。
飞雪不怕,我也不怕!
若还有机会,我定会告诉邹正——这才是我家天理。
……
到最后,我还是将庭中所遇,向飞雪和盘托出。
她也并不意外,只因早有卫士将此事禀报于她。
那白玉妙人的真身,飞雪已然识破,自不再论。
她对飞雪的那一番夸赞、许诺,白鹰也不全信。
而那只需做人前夫妻的联姻,还是只换来连连摇头。
“我不依,我偏不依!”
任我怎样解说,她都坚决不从。
“我手边那位置,从来都只站一人;可执我手之人,就只有我家雀儿!”
“管他大朝天帝、管她王母娘娘、管他如来佛祖,任谁来都不行!”
“想要龙占雀巢?梦里去吧!”
“不……”
“就算他做梦梦见,我也要冲杀进去,将那蠢材一脚踹开!”
“杨穹若有胆量,就来比划、较量!”
“倒要看是他的铁枪了得,还是我手中银月厉害!”
“我今生只和雀儿交杯、只和雀儿成亲!”
“哪怕就只典仪一场,也不分给外人片刻!”
“来世都如此,往后全一样!”
她胡乱发了一通脾气,就要去找邹正理论;却因为被我缠着,不好出门。
她这般坚定如初,叫我内心欢喜;可想起邹正所言,我又难免焦急。
长此以往,即便眼下相安一时,两国迟早交恶,河西百姓还将遭来一场劫难。
飞雪生性坚毅,少听人劝;若事与我有涉,则她更加执拗。
邹正巧舌如簧,尚且说不动;我嘴笨词穷,又哪里去觅得此种好事?
真是为难。
飞雪心善,若我以天下生灵为由,尽力开解,或许能劝她让步几寸。
可她气急许久,始终不见平缓。
好几次我又想开口,都被她突然发作,生生堵了回去。
余下几刻,我就只得陪她坐着。
看那明灯无声,品闻熏香清芳。
薄雾凝霜,暮色渐消;光阴飞逝,长夜将尽。
虽然飞雪免了早朝廷议,这事却拖延不得。
一旦再召宋使应对,邹正必然趁势讨要说法。
那时,如何是好?
我束手无策,呆坐榻上,直直望着窗外。
眼见鱼白之色缓缓升浮,逐渐推开头顶那块黑布。
东方最先有光辉映,红的、金的、青的、白的、彩的。
不一会儿工夫,除去西边尽头,世间万物,恐怕都会被它笼罩。
这便是河西的黎明了。
清澈美丽,堪容天下,像极了我家白鹰。
面对这光、这天,我能听见雀鸟啼鸣,人声渐起。
晨钟阵阵,号令频频,正是府内亲兵教场操练。
轮毂滚滚,马蹄踏踏,想必市中商贩恰好途径。
西凉早市虽不比江南州县的繁华,却因飞雪下令免了三年商税,引得远近客商纷至沓来。
行辕恰在市集之东,所距不过百步,由是多有喧哗。
听着这往来鼎沸之声,想着那满目热闹生机,我不禁愈发焦急。
“我当是哪里起了争执,原来已到了早市的时候。”
飞雪轻声说着,目光投去远处。
她出神,我看她。
瞧她模样,或是想起过往情形。
这城狭小,想寻消遣之所,唯有市中一游。
自西凉光复,我俩就常在闲暇时去那儿四处逛逛。
飞雪替我买过钗笄、针线,我为她寻过扳指、鞴扞[注1]。
去得勤了,她又不摆架子,那处的商客待我们便越加亲切,熟络得如同邻里。
一想到这些无辜之人又将横遭兵祸,我就无地自容。
……
呆望飞雪,我忽有所悟——
与其僵持,不如另寻一途。
“殿下,可还记得前日我俩闲游之时,在市中所尝的蜂蜜干枣?”
“趁着早市,我想去买些来,好在制糕饼时用上。”
“殿下既不就寝,不如陪妾身同往?”
其实飞雪不爱蜜饯、果脯,比起甜腻之物,她更爱咸食。
只是因我偏好,她从不拒绝。
如今我稍加试探,她便连忙应允,满口答应,抱起我就要下床。
我慌张提醒,她才想起两人都还只着单衣。
重新穿戴,我俩才出得门去。
两人一马,简行轻装,卫士数员,远近跟随。
黎明将过,天光大亮。
一路上,随处可见赶集之人,四面皆闻骡马嘶鸣。
好在雷音高大,我们坐着,才不至于被这人潮遮挡眼界。
穿过市外坊楼,景象为之一变。
店肆鳞次,商客阻道,货品琳琅,喊声震天。
各种铺子、作坊都在揽客,不多的几家酒楼、食肆更早早开了。
还有无门无店的行商,只撑一面油纸大伞,便寻处空地开了张。
店外、街上火炬未灭,房檐下的灯笼也还亮着。
市中行人不绝,往来摩肩接踵,挑担赶路的喊着号子,驾车送货的连连吆喝。
而客人又多过店家十数倍,男女老少,贵人苍头,无一处无人气。
雷音缓步,小心前行。
只片刻工夫,就有认出我俩的店家前来殷勤招呼。
“殿下,殿下!我家铺子新到了一副玉簪,知道您心仪,早早便给您存着啦!”
首饰铺的老板娘尉迟大婶尖声招呼,这市集里就数她最精明。
“殿下,殿下!小的刚由塔剌思贩了骏马二十匹来此,匹匹精壮,就想请您先挑!”
马贩子李菩萨不甘示弱,这契丹人将手中蹄铁敲得震天响。
“青娘子,青娘子!要不要来店里尝尝新酿的甜醴?还有妳上次夸过的醍醐!”
这声音甜腻如蜜,一定是酿酒的阿翠花,还有她的妹妹阿茶花。
“青娘子,青娘子!妳前日要的那弓囊已经做成,记得要来咱家店里取啊!”
弓箭作坊的野利师父嗓门更大,他一喊起来,全城的人都能听见。
大多是些我们偏爱的店子,店家同我们熟识。
至于那“青娘子”之名,则是外头对我的称呼。
我乃无名无姓之人,本是一届奴隶。
府外之民不好喊我“麻雀”、“雀儿”,只能照我常穿服色,另取别称。
我既微笑应之,大家也就这么喊了起来。
店家之外,也有寻常百姓。
或是问候道早,或是送上饮食,络绎于途,应接不暇。
飞雪施政有方,领域平靖,百姓和乐,大家便都爱戴于她。
爱屋及乌,我也由此得了不少谬赞。
好不容易才辞别众人,随行卫士的鞍囊里已装满了各般馈赠。
往日要是遇上此种情形,飞雪一定笑逐颜开,得意洋洋,非要听我亲口夸她的好,才可罢休。
然而今天,良人脸上却难觅笑容。
国家将征新兵三万,以备将来。
不知眼前这些热心好客的百姓当中,又有多少将会中签入选?
又有多少,将远离故土、永别家人?
他们越是喜气洋洋,飞雪便越是默然。
我亦无法,只得与她依偎,聊以慰藉。
兜兜转转,终于来到蜜饯铺子。
店家兴高采烈,连声感激,说这刚一开张,便有贵客光临。
我说明来意,这位婶子更是欣喜,除去铺上原有货品,当即又命小二摆出果子多种。
嘉庆子、林檎旋、樱桃煎、香橼子、蜜柑橘、桃果脯;
十般糖、澄沙团、韵果儿、蜜姜豉、皂儿糕、笑靥儿。[注2]
如此许多,有的原本见过,有的却是初识。
店家大婶知我钟爱蜜枣,特意备了整盒。
我先挑出一颗大的喂给飞雪,谁知这回她倒害羞起来。
这人撇脸推辞,我偏强塞进她嘴里。
枣儿很甜,但愿这蜜也能淌上飞雪心头。
我俩嚼着蜜饯,在店里逛逛,想挑些别的回去分予各位姐姐。
“掌柜的,几日不见,妳这店里确是添了不少新果子。”
“全是自创之物?还是从别处学来?”
飞雪忽问那大婶,对方自然不敢欺瞒。
“殿下慧眼!”
“这、这、还有这,确为咱家自创所得。”
“这、那,还有那,全是有人寄卖于此。”
店家轮番指示,我们也看得真切。
“何人寄卖?”
飞雪又问。
“不瞒殿下,正是昨日来此的一位南人。”
大婶如实告知,还显得尤为欢欣。
照她所说,有一宋国客商昨天拜访,带来各种果脯、干果,还有果子食谱数张。
对方奉上礼物,请将所携货物寄售店内。
如获利,无论多寡,皆与店家五五分账。
这条件甚是诱人,于是据此立约,盖章画押,各偿所愿。
飞雪当下请店家取来宋人之契,细细看了,见明细如实,确无所欺,方才安心。
但也叮嘱:再有南人来议经营之事,务必小心谨慎,或报予官府,不使有诈。
店家诺诺应之,将契约收藏妥当。
稍后,飞雪又问——
“市中繁华,何故远盛以往?”
“如此景气,难道也因宋人之故?”
店家所答不出所料——
“殿下真乃神算!”
“自昨日南使入城,市面上顿时多了各般新奇之物,吃穿用度,玩乐戏耍,样样不缺!”
“听说光是小孙家新挂出店的花纹布样,就有二十多种!”
“市面上都在传说:”
“全赖殿下战无不胜,就连江南的皇帝老儿也畏惧大夏天威。”
“既然和宋国新订了盟约,南人年年都有馈赠,河西从此再不愁那米粮布帛。”
“况且谁都知道宋人富裕。”
“只要开了互市,他那里的商贩一来,咱们手里的东西又何愁卖不出去?”
“如今这市中人人精神抖擞,就等着南商上门呢!”
店家婶子说着,眉飞色舞,眼里放光。
而飞雪只是默默颔首,神色比之先前,竟更黯然许多。
我唯恐她愈加不乐,便胡乱捡几样蜜枣、果品,清了钱钞,拉着她匆匆离去。
待上马坐定,飞雪才将其中缘由一一道出。
“邹正来时,亦有宋国行商数百尾随。”
“长途跋涉,一路凶险,结伴而行本是惯例,这边也就未曾管他。”
“现在看来,实在大意。”
“宋人以奢物诱我大夏子民,施以小惠,夸己之富,使人心生向往。”
“若将来我闭关拒之,河西之人便会怨我;民怨一起,那邹、杨二人更有所乘。”
原来如此。
“若是尽管放行,由他们来河西做买卖呢?”
我知飞雪谨慎,可这市中交易不过钱钞往来,便是任他去,又何害之有?
然而,麻雀无知,白鹰却看得远。
“由着他来,迟早生变。”
飞雪说道,语意更急。
“我若是邹正,就叫她家哥哥多派人手、多带钱来,尽采河西市上一切可售之物。”
“货滥则贱,物稀则贵。”
“不消数月,此地物价飞涨,诸货腾贵,士民但求一砚一墨、一碗一筷而不得。”
“由此,动乱渐生,不得安宁。”
“就算那杨穹还不至如此狠毒,亦可循序渐进,专事采买几样要害之物。”
“商人逐利,若宋人出得高价,自然先卖于他。”
“旁人见之,纷相效仿,改易本行,求宋人所求、应宋人所需。”
“如此往复,待我等习以为常,忽而断绝贸易,不再往来。”
“于是,货朽于储,而人失其业;只专一术,而生计无着。”
“宋人无须一兵一卒,便可坐待我大夏自耗而亡。”
“便是只做寻常贸易,但凡宋人商客来得多了,以河西物产,必定疲于供应。”
“到那时,只怕此处饮食昂贵、用具稀缺、骡马价高。”
“商人一旦有所储蓄,便置地以守其财;那房、地租子,只怕更是居高难下。”
“长此以往,富者愈富,贫者恒贫。”
“想那升斗小民,每日辛苦求活,穷心竭力,所得不足一家温饱;”
“得病立毙,遇寒尽死,水、旱、蝗、风,皆族[注3]其族;”
“而眼见富翁、贵戚,居则朱第高楼,行则骏马车驾;”
“饮食金玉、穿着霓霞,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
“试问,揭竿而起,尚待何时?”
她长叹一声,忧虑难掩。
飞雪知我素来不喜朝中纠葛,我俩之间也鲜少论及国计民生。
若非今日所闻,我竟不知道她还有这般见地。
真是,不晓得又背着我,偷偷念了多少书、默默想了多少事。
那邹正说她堪当大国,似乎也并不全是溢美。
我的白鹰,早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只知每日跑马弯弓、玩闹捣乱的小魔王了。
可惜,照此情形,以河西贫瘠,实在难觅应对之法。
“如此说来,两国相争,当真只有交战一途了吗?”
我问她。
战亦死,不战亦死。
身处绝境,可她却摇头。
“待我尽得西域之地,获叠花之利,或可保河西生机。”
“然此法难治根本,终究不过一时苟延,仍需另辟蹊径。”
“宋人技高,若能迫其就范,献织机、织工、织法于我,教我河西百姓,则局面大开。”
“我以西域之棉、哺河西织机,遍开工场,广招匠人,大事生产。”
“河西偏狭,少有奢靡,雇一佣工,每日所费不过六十余文,比之江南,人力更贱。”
“以我之物美价廉,胜江南奢靡昂贵,中州百姓,自当信我。”
“待彼以诚,持之以恒,天下或不可缺南国米粮,亦当不可无西国棉布。”
“如此这般,才称得上粮、布互易,各取所需。”
这手段又是新奇,难怪飞雪不拒西域之征,却不准邹正提那米棉交易。
棉花价低,布匹值高。
以之为筹,则我夏国当与大宋比肩。
“可南国君臣,邹正、杨穹,岂能不知其中厉害?”
飞雪又道。
“我若是他,莫说织机、织工,就连一颗钉、一方榫、一条线都不会让妳见着!”
“广布眼线、多加严查,不使一机一人流出国境。”
“纵使坐拥棉山,又将奈何?”
“即便得了机器、学了技艺、织了好布,那边仍可累加诸税,增我所费,使物美而价不廉。”
“总而言之,防不胜防。”
“除非……”
“除非……”
嗫嚅之间,她不再言语。
我抬头看去,只见她朝左右两边飞快瞥上几眼,强撑着不叫我俩视线交汇。
似是忘了两人明明相距分毫。避无所避。
唉,这心思,如何瞒得了我?
“除非”?
“除非”!
说了那样许多,我又怎会一无所知?
飞雪明白,我也明白。
“殿下……”
我低声呼唤,抚上她紧握缰绳之手。
她忽而一颤,另一手便又从旁将我揽住。
“小心,地上不平。”
她几番支吾,顾左右而言其余。
此时,恰有小童熟人于道中嬉戏,从那穿着来看,当是雇工、匠人家中子女。
父母劳作,无暇看顾,孩儿们便自相游戏,竭尽欢闹。
随行卫士想要策马上去将之驱走,却被飞雪横鞭拦住。
“童心无惧,不可惊扰,由他们去。”
她如此指令,一行人马便于市里停下,等着这群小猢狲自行跑散。
孩童可爱,稚音如铃,令我也不免重拾童趣;
又想起方才买的蜜饯果子,便叫飞雪放我下来,好拿出一些,分予他们。
河西方靖,甜食尚为稀罕之物,小子们如何不爱?
我刚一召唤,便听得欢叫声起;始龀、垂髫,四面而来,一下就将飞雪和我围在中央。
孩子当中有些同我相熟,本就亲近,不亦乐乎。
倒是飞雪,纵横沙场、运筹帷幄,遇上这群小小生灵,却意外不擅。
飞雪刚下马,小猢狲们便一拥而上,将她手中那些点心哄抢一空。
她连声劝阻,无奈人家全不听她。
军法能斩逃兵,可斩不了这群混世魔王。
看她窘迫受困,我不禁偷笑。
当年王都一霸,也有如今下场。
这大庭广众,可不能叫我家庞宁太失颜面。
我悄悄过去,捧出蜜枣儿等物,高举过顶,叫娃儿们好生列队,否则休想吃着。
再调皮的小猴儿,也得乖乖听话。
飞雪这才脱困,得以喘息。
但孩子们不肯散去,许是见我手中还有别样糖果,眼馋得很。
我只好再叫他们聚在一处,一人一份,都不亏待。
不消片刻工夫,几包点心便分了个精光,只剩酥糖一块,尚能留给飞雪品尝。
于是我用指头夹起糖块,踮起脚,凑上她的唇边,连连拟声,诱她张嘴。
飞雪本就童心不泯,现在又被我逗得乐了,立刻佯装扭捏,折腾好一阵子。
可她刚一张嘴,却又停了。
因我大为疑惑,她便挤眉弄眼,撇着嘴角,要我留心某处。
我无意看去,见一双女孩儿正立在当场,眼巴巴望着我俩。
这一对年纪尚小,大的不过五、六,小的至多三岁,衣着朴素,装扮清洁。
左右相依,彼此携手,或是姐妹,或为挚友。
那小的盯着我手上糖块,口含食指,望眼欲穿。
那大的也一样目不转睛,两腮涨红,欲言又止。
眼见我们看她,大的就抢前一步,护住小的。
她们约是来得迟了,腼腆,又不及旁人手快。
飞雪偷偷拿肘尖捅我几下,我便知她打算。
我收了手,将那酥糖收回纸包,再递于大孩儿面前。
我尽力笑得温柔,总算叫那孩子收了戒心。
她谢了一声,接过纸包,反身回去,两人同享。
可她用力不慎,糖块掰开,一大一小,一多一少。
瞧瞧手中之物,再看看妹妹那垂涎模样,姐姐终究更乐得亏待自己。
两人津津有味,相视欢笑。
分梨之义,不专孔儒;河西女童,亦知悌让。
“看那两小无猜,真是像极了我俩过去的样子。”
飞雪为之感慨,低头看我。
我迎上去,同她四目相望。
不经意间,我俩肩头相接;不经意间,手儿又牵在了一块儿。
小孩们吃得兴起,个个喜悦,其中不知哪个好事的起了头,一伙子全唱起了歌儿——
“贺兰雪,寒煞人,纷扬一夕群蠹死。”
“贺兰雪,明如鉴,照尽魍魉天道立。”
“贺兰雪,美胜英,收拾山河新衣披。”
“雪儿白,山风青,清白永随不离弃。”
这歌来得突然,叫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记得此前某日上街采买,也有孩童对我嬉笑欢唱。
当时仅觉着新奇,也未细细听那曲里词句,今日再闻,竟自有乾坤。
飞雪也是愕然,半晌才发出笑来。
民间多才,常以歌谣针砭时弊、赞颂豪杰,平日里,也曾听得许多。
只是我俩都未想过,有朝一日,自身也会被写入歌中。
更不能料到,成年之人也会唱这童谣。
起初,我们只听见孩童之声,清澈响亮,有如晨间鸟鸣。
之后,便有青壮歌喉,各处汇聚。
我循声找寻,却见各处都有人相应。
女女男男、老老少少,只要途径,见着如此情形,竟都驻足,合歌一处。
仿佛这市中之人,个个都已纵情唱起。
仿佛那歌里词句,转眼就要传遍四方。
连战连捷,兴复有望;内施仁政,外结强援。
眼下的河西,人人心里满是希望,正在最好的时候。
而百姓爱戴飞雪。
不为她是公主,只为她能安邦;不为她乃监国,只为她可保民。
面对如此情谊,谁人不动容?
谁人又会叫那战火再临,将此处幸福付之一炬、使无辜孩童再遭颠沛?
便是铁石心肠也早已不忍,何况白鹰,胸中灼灼。
她重又望向我,我也看着她。
我自知眼里悲喜交加,因她早已笑中带泪。
我俩既是神佛结下的善缘,就要将这善缘遍传天下。
无须言语,我们便明了彼此心意。
所需的,不过紧扣十指,默然宣誓——
雪儿白,山风青,清白永随不离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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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皆为射箭所需的辅助工具。扳指通常套在右手大拇指上,以便在拉弦时保护手指;鞴扞(bei四声 gan三声)则为皮质臂套,古时常用的另一种护具。
(注2): 皆为宋时南北各处甜果小吃,因作者懒散,此处不作一一解释。
(注3): 指“族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