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朝堂返身幕中,需穿行中庭而过。
此处本非宫殿,衙门公房,装点疏少。
庭院里无桥、无水,花花草草也栽得稀落。
几颗槐树、两株黄杨,成就了这点儿绿意。
西凉小城,不及中兴王都,难比中原帝京。
我的白鹰,不会被困在这一隅之地。
家国愈大 ,则事愈繁。
贵胄自有所私,臣子各怀其志,党同伐异,此姘彼丑。
今日朝堂之事,往后定然还会重演。
夏国新复,全靠飞雪一己之力才能聚合散沙、收拾余烬。
若她不在了,此国、此人,瞬间便会土崩瓦解,形灭神消。
夜风飕飕,寒意四侵,我想起可怕之事,心头又乱。
不经意间,步子更急,只想速速远离朝堂是非,藏身窠巢。
忽地,一声惊叫,步履骤止。
“有人!”
女官之一手指前方,面露惶恐。
我们抬眼望去,见庭中确有人影伫立,就在某株槐树之下,半隐若现。
此处乃行辕正中,防卫森严,且今日又特意多加了岗哨,哪里来得贼人?
女官中已有数位连声呼救,廊下卫士顷刻便到,将那人影四面围住。
姐姐们将我护在中间,我却不知为何,强要出头。
“树下所立何人?还不速速现身。”
我向来不会粗声说话,现在也只好竭力装得威风。
好在那人也不扭捏,我声方落,就已离了树影。
庭中火炬燃燃,将他样貌照得清楚。
交领长衫,丝绦绣履,锦囊杂佩,头戴一方逍遥巾。
这汉家公子装扮,倒也不似宵小之徒。
且看他身形纤弱,腰腿苗条,个头与我相差无几,宛若妙龄女子,却着博褒男衣。
待那人徐徐应答,我才觉出这位真身——
“下官夜游,不慎迷途至此。”
“多有惊扰,还请夫人恕罪。”
嗓音低沉,略显沙哑,虽陷窘境,安适如常。
正是邹正,别无其他。
他卸去公家袍服,换了私装,身材又显瘦许多,我初时竟未能认出。
见是宋国使臣,众女心安;但卫士疑其不轨,几欲将其当场擒下。
我忙劝阻,重申飞雪教令,不使节外生枝。
宋人借宿府中,屋舍皆有军兵把守,不得擅行。
邹正却能自在出入,往来随性。
其人形容如仙,举止却似妖物。
若说这府中藏着宋人的细作,如今我也不会不信。
然而两国情形正当微妙,息事宁人方为上策。
我佯装不疑,打算敷衍几句便将他赶走,之后再向飞雪禀报。
“前时下官鲁莽妄言,惊扰了监国,特告罪于夫人。”
他这样说,仍向早先一般作揖而拜,甚是恭敬。
我讨厌这人惺惺作态,却又无法一逐了之。
飞雪当堂暴怒,对他国来使白刃向相。
邹正若紧咬此事,借机勒索,将于夏国不利。
我只得大度应付,好生安抚。
不料这人得寸进尺。
“谢夫人不咎。”
“然下官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拨冗?”
人既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拒绝;此处人多,他不敢乱来。
事关国运,多有机密,还请暂屏随人。
她低着头,声音谦卑有加,在我听来却有些儿咄咄逼人。
我请卫士稍退,但将一众女官留于身旁。
翰林若有事,直说便是。
此处并无随人,只有姐妹亲眷。
邹正见我硬气,并不勉强。
“夫人请坐。”
树下恰有石桌、石凳,也算合适。
“翰林请。”
不过是礼尚往来。
她却不坐,仍旧立着。
我只当她心怀阴谋,警觉丛生。
我对了,却也错了。
这边正在提防,邹正却猛然前倾,弯曲双腿,竟直直跪了下去,就如木桩般定在眼前。
我顿时大惊,险些跳起逃走。
但仔细想来却更觉奇怪——
倘若下跪如此容易,这邹翰林前番又为何要在堂上据理力争,为这礼仪纠纷半日?
不跪国君,却拜奴隶?
“翰林何故屈身?”
“妾身不过一介奴婢,身无长物,手无寸柄,如何担得起这般大礼?”
“还请速速起来,解妾身之责。”
我强作镇定,想着飞雪端坐朝堂之姿,竭力效仿。
可他不为所动,反而更加坚决。
“求夫人救那万千生灵,解两国黎庶于倒悬之祸!”
邹正朗声振振,迅即叩首再拜。
我想伸手拦住,他却不理,一而再,再而三。
叩拜时回回以前额点地,任由那白玉染污、俏颜覆尘,也还是不管不顾。
我难再坐视,俯身下去,拉他起来。
这人两臂细巧,却也结实,虽不如寻常男子那般粗壮,但不乏支撑之力。
猝然凑近,忽觉芬芳暗浮,醇若牡丹。
听闻宋人好香薰,毋论女男,皆垂囊药。
“翰林还请起来,如此叫人为难之举,切莫再有。”
我将他扶上石凳,同我相对而坐。
深夜来见,所为何事?
其实我全明白。
都怪那冤家往日从不掩饰,出则影随,入亦成双,食共箸,寝同床。
旁人怎会不觉不晓?
宋国往河西派了不知多少细作,金兰之结,只怕襄阳早闻。
如今,邹正见说不动飞雪,便来找我,也是执著。
我只得设法打发。
“妾身岂能不知翰林之意?”
但翰林还须明白,婚约也好,盟约也罢,一切都凭监国做主,外人无涉。
我平和相告,望他知难而退,别再纠缠。
但邹正不从,劝说更勤。
“下官亦知监国威严,神力难撼。”
“然夫人之于监国,犹江河之于锦鲤、沃土之于五谷,一存俱存,一失俱失。”
“他人不可言之语,夫人畅言无妨;他人不敢为之事,夫人举放自如。”
“欲成此亘古未有之宏业,非夫人不能行。”
他面目肃然,不似妄语,可这番说辞只让我觉着荒诞。
一时难忍,我竟怒了。
“你要免两国交兵、你要保天下苍生,你便自去好了!”
“如今你要为了那什么虚妄大业,祭上飞雪余生?”
“这与当年夏廷所欲,有甚不同?”
“堂堂南国雄主与那西陲昏王,差异何处?”
“更可恨者,你明晓得她强悍不屈,却要我助你?”
“人间岂有此种颠倒可笑之事?”
“你也道她与我,不俱在,便俱无。”
“要我送飞雪入火坑,不如叫江河逆流、沃土化沙!”
我愤然起立,不愿再拉扯。
谁知那人竟又追来,挡住去路。
各位女官见状,当即便要上前拽人。
对手虽是男子,不过这边人多,她们倒也不怕吃亏。
抓胳膊、扼腕子、揪头发、扯后领……
只是,刚一交战,就听女官中有人诧异惊呼,似是有所觉察。
一时间,竟都停了手。
而那邹正也不抗拒,任凭众人处置,就只一动不动,堵于眼前。
我为之解围,扶其坐下。
女官们聚集一旁,窃窃私语。
我上前谢过诸位姐姐相助,还请她们万万不可将今日见闻告于他人。
“可这人明明是……”
“她为何……”
她们七嘴八舌,看我,又偷望那邹正。
“我与邹翰林彼此相安,各位姐姐无须担忧。”
不多解释,我将此事按下,不许大家再提。
这白玉人儿先前甫一登场,我便觉她外形有异,不同凡响。
旁人离得远,或只当她年轻,唇颊无须;
我靠得近,早见她颈项光滑,不见结突。
加上方才那一声高音,我更是认准了心中猜测。
近臣如此,吴国公岂会不察?
飞雪屡屡调侃那位“哥哥”,想来也早已了然。
邹正自正衣冠,谢了我,却仍不离去。
“夫人,且再听下官一言。”
她还说,声音依旧压得低沉,如在喉头顶着香片。
我不好硬赶人家,只得听着。
“前番在堂上时,因监国怒起,许多话不及细解。”
“所谓联姻,商贾世家所常见。”
“譬如合股,夫妻各以所持为本,合同经营。”
“有事共商,遇险相扶,得利均沾,一同进退。”
“汇小溪入洪流,以至江、海之大。”
“其立,所需不过大义名分,无涉敦伦[注1]之礼。”
“既已成婚,二人或仍留自宅,或分屋而居,各有所归,互不为预。”
“如此,家业可壮,自在犹存。”
“而今宋、夏合邦,亦可比照此俗,两全其美。”
她这样说,确是大出所料。
按说腐儒最重不过礼仪名分,然邹正所想虽与形似,实则神异。
夫妻之交不在肉身,而在利益。
夫妻纲常荡然无存,只意实效。
若那孔丘、孟轲、董生[注2]、二程之流转而复生,怕是会被这“晚生”重又气死回去。
然而,假设能照此行事,仅构名分,不损其她,似乎又替飞雪和我除了心疾。
我只是,仍不信这世间竟有如此便宜之事——
“家业虽壮,却无子女。”
“敢问翰林,待彼百年,那一众铺柜场坊,又当为何人得之?”
财产细软,人皆垂涎,况乎天下?
听我质问,邹正便道——
“商户立嗣,重血脉,亦重智力。”
“若别有庶出,便于其中择有才者,悉心调教,以待大任;”
“无嗣,或传之兄弟姊妹,或授予甥侄之辈,不使失守。”
以家业传授血亲之人,倒也常见;便是帝王之家,似乎也无不可。
飞雪曾告我中原掌故,说那大周太祖郭威传位妻侄[注3]之事。
且杨穹壮年,既这白玉妙人倾心,不愁无嗣。
只是如此一来,我大夏又将被置于何处?
“按翰林之意,是要杨氏之后承袭大位,一统四方?”
若真如此,等于白白叫人吞了这河西之地,将嵬名氏二百年基业拱手送予别家。
山河改易他姓,为王者安能坐视?
我面有愠色,邹正看得明白,急急辩解。
“非也!夫人且听——”
“既已合同,国事悉由二圣共商。”
“建储之议,亦在其中。”
“倘中原恰无贤才,监国、夫人又愿效蜾蠃负螟蛉之举……”
“于河西年少间拔有天资者以立,亦无不可。”
如此说法,实在惊煞于我。
若非邹正面色肃然,我定将这些全当诳语。
“便是那杨氏江山,改易嵬名旗号,也无妨?”
此等闻所未闻、有悖常理之事,我又如何能信?
然而邹正此人,总有说辞。
“无妨。”
她竟答得如此干脆?
不止如此,还有下文——
“为天下人计,一姓之荣何足挂齿?”
“若一人无嗣便可保百年太平,虽十人、百人又如何?”
“历代各国,皆专于私,以天下兆民保一姓权柄,以亿万血肉铸一家茔冢。”
“夫人生于乱世,自幼颠沛;监国虽为贵胄,却逢国破。”
“故土尽丧、近亲消陨、凶兽横行、哀鸿遍野,此等痛噬心脾之苦,夫人可曾忘记?”
“然,夫人道逢良人,得遇监国,两情相悦,一世厮守,比之她人,岂非幸哉?”
“而惨凄如夫人者,无论豆蔻妙龄,抑或二八佳人,殁于兵灾、叹息夭殇者,何时少过?”
“是故神佛不爱世人,而独宠夫人、监国欤?”
“神佛无形,人为恶本。”
“男子启战端,却以女子为殉,由古而今,代代相继。”
“所为何者?”
“诸国裂土、四境对立,各王其王,各仇其仇。”
“战乱兴,则重气力;重气力,则轻裙钗。”
“男子力强,遂以力逞欲,遍施暴行;女尚柔软,则为力所制,命似昙花。”
“天下一日不统,战乱一日不止;豪强一日不亡,妇孺一日不安。”
“若他日宋、夏相争,祸及天下,又有几人得免、几家幸存?”
“官家贵胄,将以何报神佛之厚,酬百姓之养?”
邹正连番宏论,字字入耳,声声掷地。
明知她有所图,我却没法将这话拒之心外。
听她说那些无辜受难之人,我便想起故乡大火,想起母亲自焚,想起最后那凄厉之音。
自有了飞雪,我已许久不曾梦见那一幕幕可怖、一声声残忍。
全因邹正,我竟于猛然间不寒而栗,如坠冰窟。
满眼望去,烈火焚城,可身子却冻得颤抖,每一阵风都冰凉刺骨。
她越说,我便越怕。
我欲央求她住口,反倒惊觉哑然。
喉咙仿佛灌了铅,堵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若无几位女官搀扶,我恐怕早已瘫倒,不省人事。
女官们自然不会对眼前这人客气。
“荒唐东西!”
“不责妳行事乖张,妳反倒还横起来?”
“雀儿本就易得心悸,妳竟这般唬她!”
“看咱们不禀报殿下,狠狠治妳的罪!”
邹正遭了一阵好骂,眼神却柔了许多。
我唯恐再令飞雪忧虑,想求姐姐们莫作声张。
可话未出口,邹正便又扯我心结。
“监国以百人起兵,一、二年间纵横河西,扫敌数万,取一府八州之地。”
“若宋、夏交战,依其智勇,又兼地利、人和,堪为强敌。”
“便是以大宋之盛,发百万铁甲、倾举国之财、鏖战十余年,亦难平定。”
“于是城池为墟、田土尽荒、骸骨塞道、鸦鼠满园,两国生灵将陷不复。”
“其祸烈甚于北虏,其害连绵诸世。”
“试问,如此惨状,何人之罪?”
邹正质问,我只躲避。
“翰林真是怪异!”
“明明生于豪商家,养在温柔乡,却口口声声百姓、黎庶、灾祸、凄苦。”
“我等蝼蚁小民的痛,妳这金麟儿又怎会知晓?”
我无话找话,顾左右而言他。
可她却正气得很。
“有眼有心,感同身受。”
简简单单,就又叫我无处可逃。
我被无形之手指着,仿佛成了万千生灵的仇雠。
若我不应允,宋人便是以天下为聘,飞雪也不会理这虚婚假姻。
她与我,明明是神佛赐下的姻缘!
难道为眼前这丈夫衣靴[注4]几声责难,我就该将爱人名分拱手相让?
飞雪与我,同历艰险,共渡劫难,相扶相持。
我俩蛰居贺兰之际,那杨穹又在何处?
我俩横渡流沙之日,那杨穹又在何处?
我俩水乳交融之时,那杨穹又……
我又恼又羞,愤然茫然,不愿应邹正之迫,却也不敢望她。
奈何那边步步紧逼,直叫我一刻都不得喘息。
“下官观监国,文武全才,质朴刚健,虽为贵胄,心怀百姓。”
“又兼好学求索之性,大为可塑。”
“其人,目光灼灼,慧眼远谋,不为利诱,不惧威吓。”
“其政,清明舒缓,井然有序,囯帑得储,国人温饱。”
“然河西贫瘠,人畜凋敝,所治理之民,不及江南一府,荒穷已极。”
“以监国之才居此,如白凤染污、金乌遇蚀、朱雀蹈海、神鹰入笼。”
“志大而不得抒,技高而无可施,珠玉没土,暴殄天物。”
“若移之中州,观国政于大朝,习韬略于六军;”
“又兼江南、河西、漠北、东土,四境之利……”
“寥寥数年,文景复归,贞观再世,国家得治,生民太平。”
“比之做一局促国主、偏狭小王,岂不快哉?”
“而夫人亦可常伴左右,同列宇庙,何愁有之?”
邹正徐徐以诱,说得我羞愧难当,却又胆战心惊。
依她暗指,仿佛将飞雪困在河西一隅、不得施展的,正是我这不识大体之人。
虽然一听便知她是故意要挟,可细细想来,也并非一无是处。
倘若宋国君臣当真履约,帝后共治,于飞雪,显是利多弊少。
战事消弭,天下和睦,便也不会再会有我这等孤儿,遭分离之痛、颠沛之苦。
而中国富庶,天空广阔,白鹰当能振翅更高,苍穹无阻。
但听邹正之意,又似要使飞雪更进一步,做那汉武、唐宗,承袭大统?
杨穹年长,飞雪年少,所差十余岁。
以此续彼,也无不可。
然而,按中原惯例,只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以妻承夫,鲜有所闻。
就算有武曌旧例,中土士人只要提及,也多加污名,称之僭越。
邹正却将如此颠覆之事公然道出,到底是尔虞我诈,还是同我交心?
这白玉妙人、这丈夫衣靴。
眼看她也不过长我数岁,为何就生得这样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
我只觉得自己被这人掌控于手,进退两难。
于公,我自然期待再无战事、百姓安康,不使那悲凉重现。
于私,若飞雪终能入主中土、冕服加身,不枉我委曲求全。
我的白鹰如能一展宏图、名垂青史,我便是粉身碎骨、化为乌有,也当含笑而终。
只是,我……
明明我才是……
……
许是见我犹豫再三,邹正似也有所焦急。
她又拜我,求我退让、要我应允、请我救天下人。
可我不过一介奴隶,断线纸鸢,无根之草,背井离乡,乱世苟活。
我所渴望的,单只有飞雪的拥抱、飞雪的暖和、飞雪的情话、飞雪的笑。
我又怎当得起,这救援天下苍生的重担?
“夫人!”
邹正还催,催得更急。
“黎庶无辜!”
“望夫人还念神佛感召,慈悲为怀,舍得一时!”
她说这貌似乞求之语,实则形同咒文,压得我走投无路。
我为此挣扎,苦求解脱却不得,只能将气撒回邹正头上。
“舍得!舍得!”
“妳要妾身就这般眼睁睁看着她同外人成亲,还要妾身舍得?!”
“那就请翰林告诉妾身——”
“如今送了妳家杨哥哥出去,你可舍得?!”
我扯开嗓子,像落入阱笼的麻雀那样绝望尖叫。
可便是将喉咙撕破、咳出血来,又有何用?
邹正心里住着妖魔,妳怕的,她全明白。
不出须臾,她就一定又会搬出那些大道理来,叫我自渐形秽。
偏不应她!偏不应她!偏不应她!
耳旁吼声阵阵,那是我最后一点儿力气。
我不甘坐以待毙,决意困兽犹斗,于是瞪眼、咬牙、握拳、顿地,摆出决战架势。
可是……
这预料里的交锋,却不曾来。
待我撒泼完了,再定睛看她,这白玉妙人只原地立着,作揖、低头、望地,一如方才。
是她一时被我喝住?
还是忘了词儿?
乡下麻雀,也能驳倒这大朝麒麟?
又等了片刻,她纹丝不动,也依旧哑然。
我顿觉古怪,不禁俯身下去,偷眼瞧她。
竟见这人嘴角搐搐、眉头紧拧、两眼微张,像是强忍千般疼痛,宁死也不出声。
再凑近些看,却是早已红了双眶,眼里满满都锁着泪光。
邹正终究哭了。
终究哭了!
我本该惊讶,心里反倒静得出奇;这事不可思议,却有理所当然。
自这白玉妙人扬鞭入城,便示人以非凡气质。
一番冲突,纠缠拉扯,敞衣散发。
女官们惊呼,她也就无所遁形。
她看透我的魂魄,我似乎……
也能了然于她之所想。
唉。
她说世间万物,道理最大。
可轮到自己,依旧跨不过个情那字。
变异衣冠,离乡万里,为一国亿万舍身犯险,当真……也是难为她了。
我已心生怜悯,无法再怨。
将她双臂轻轻按下,伸手扶着那单薄两肩。
丈夫衣靴宽大,却盖不住女儿心思。
待我将她拉近,那泪便也夺眶而出。
呜咽化夜幕,悲曲散星空。
“翰林。“”
我小声唤她,她只点头回应,藏起眼睛不愿见我。
“妳看如此可好——”
“若是翰林舍得,妾身便也舍得。”
我把这话给她,让她来选。
也算是,最后一次挣扎。
结果,我猜得根本不错。
“舍得。”
纵然有鲠在喉,这一回,她也全无犹豫。
舌尖轻颤,皓齿微启,这两字便同哭腔一起跑了出来。
我轻叹一声,就此认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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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古人谓闺房之事为“敦伦”,取“敦睦夫妻伦常”之意,也即新婚之后二人行房之举。
(注2): 即董仲舒,西汉儒学家,“三纲五常”的提出者。
(注3): 指五代十国时期后周王朝的世宗柴荣。后周太祖郭威为其姑父,无嫡子,故而收柴荣为养子,继而传位于他。
(注4): 指女子男装。典出《旧唐书·舆服志》,称中晚唐时期,许多女性身着“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同一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