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意了。
再次醒来,飞雪已然离去。
领卢自兰州来,殿下召他去堂上议事了。
正在房中值夜的女官们对我说。
这几位都是早年王府里的旧人,自被飞雪救了性命,便一直留在我们身旁。
人家还告诉我,是飞雪命她们专程守在这儿的,免得我忽然惊醒却见不着人。
唉,又叫她操心了。
飞雪肩担国事,我无法为她分忧,反倒害她徒增困扰。
我不会因孤单而害怕,但难免愧疚,忍不住想要打听。
“各位姐姐,可知领卢那边有何要紧消息?”
兰州要地,仁多怯律不会擅离,他星夜赶来,必为军情之故。
女官们向来消息灵通,对小麻雀更是知无不言。
而事情果然也如我所料——
就在使团往西凉来后不久,宋人便在洮水下游集结重兵。
步、骑、铁铳,听闻人马多达七、八万之巨,大有西进之势。
领卢致书询问,曹友闻却不予答复,只是列阵境外,频遣侦骑。
以我之见,此事多半与邹正有关。
杨穹忧近臣安危,故而如此布置,以为威慑。
先礼后兵,夏国便不得不有所忌惮。
倘若由我出使别国,飞雪想来也会如此安排。
而宋人意在立盟,只要我们处置得体,便不会擅开战端。
可总有人为之多虑,重臣之议正是为此。
前线公文多飘来一封,飞雪的劳累便也增加几分。
夜未过半,妾已失眠,唯有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我麻利起身,换了日常衣裙,召集值夜侍女前去后厨。
从守卫口中所知,子时前后受召入府,共有文武二十余人。
因此我们便备了份量相等的汤饼、炖肉,和着厨房新制的奶茶、酥酪一同送去堂上。
可我们刚一来到朝堂后边的内廊,便听得争执之声由堂上传来。
这声音就像一群苍蝇围着鲜花,混乱嘈杂,令人不快。
我每日都随飞雪上朝,听得许多争论;
唯有此回,只让我觉出异样。
再走近一些,迦马丹沙的放肆恰好入耳。
他的党项话里夹杂着许多吐蕃词眼儿,仿佛故意有别汉人;
好在居留河西十余年,我也略通各族语言。
然而听到的话,却叫我毛骨悚然——
“城内蛮子数量稀少,我只需调兵三千,就可趁其不备,团团围住。”
“邹正就算再巧舌如簧,也休想活着去见他家主人!”
迦马丹沙竟然谋划着袭杀宋使?
难道不怕吴国公报复?
待南国大军渡河,再想起要哭,只怕为时晚矣。
他的恶意当即引来质疑,抗辩声声,吵闹不绝。
“院令之谬太甚,监国毋听!”
带头反对的还是中书,朝中汉臣以他为首。
“杨氏兵临边境,若在此处伤了宋使,两国必定接战!”
“我国与北虏旧怨未了,又同南人平添新仇。”
“腹背受敌、首尾难顾,怎能觅得先机?”
“当年景宗以灵夏一隅力敌宋、辽,无非胜在谋略。”
“远交近攻、扶弱锄强。”
“敌欲和则施以恩,敌逆战便惩以威。”
“彼以倾国之力攻我,则必虑为邻人所乘;”
“示我以赤诚,则可引为外援,虎慑强邻。”
“故无论宋、辽,皆重河西,百余年间不复觊觎。”
“然后三分可成,鼎足遂立。”
“监国,观今日之势,可有几分昨日之象?”
他说得倒是中肯,毕竟就连在街上互搏的懵懂小儿,也知双拳难敌四手。
这样的道理,飞雪不会不明白。
真正令我俩都难释怀的,还是邹正的联姻之议。
若无此事,盟约早成,哪里还会有如今这许多争执?
中书没能等来飞雪的首肯,却立即招来了迦马丹沙的诽谤。
“杨穹是乱臣贼子,赵氏忠臣未必肯服他调遣。”
“草原各部不过是群不识字的凶兽,行事从无顾忌。”
“一旦那杨穹篡了位,江南陷于内乱,而蒙人趁势进攻,谁能抵挡?”
“蛮子自身难保,如何还顾得上我?”
“不如趁早除掉邹正,将兰州等地人、畜、财物一概搬来西凉,分予各部。”
“以河为界,仔细防守。”
“蛮子就算夺了兰州,也只能拿回白地空城;”
“他要想渡河,咱们就烧光所有渡船,让黄河湍流对付他们!”
“那些大铳每只都重百斤、千斤,难道还能漂过来不成?”
说罢,吐蕃王子愚蠢大笑,仿佛所说的都已历历在目。
但仍有不少人附和,其中既有吐蕃、回纥,也有党项、女真。
徐舜机怒起,当即驳斥——
“院令真当宋人不会造船?”
“你也听到邹正于堂上所说,南国工匠百万,造船千艘亦不过耗时月余。”
“且那大铳厉害,弹及数里开外,河东击发而河西糜烂。”
“我等当至何处觅神兵铁人,防守河津要地?”
“若有妙计,还望院令告知!”
比起迦马丹沙的狂言妄语,中书的怒气才更似真相。
可惜那些人都被堵了耳朵、迷了眼睛;
只馋从兰州得来的好处,却尝不出混进蜜里的毒药。
就此争执又起,愈演愈烈。
迦马丹沙讥中书胆怯,中书斥吐蕃鼠目寸光。
朝中重臣也因此自分群属,汉、蕃两边,间隙渐生。
“你是汉人,自然偏向南国。”
“假设我军败绩,杨氏渡河,你只怕是头一个开城投降的吧?”
迦马丹沙果拽着族属一事不放,大肆质疑对手的忠心。
遭人挑衅,中书当然自辩。
“胡言乱语,不堪入耳!”
“下官与众臣一致,或是党项,或是汉人,或为他族,可也俱是夏人!”
“社稷倾覆之时,我等未以身殉,有失节守;然监国不咎既往,拔我于布衣葛衫之间。”
“知遇如此,无以为报,只能为监国鞠躬尽瘁,虽死尤荣!”
“院令,论及出身,汝也非嵬名一系、党项八部。”
“以此故,我便可疑汝等心系吐蕃、欺我大夏?”
徐舜机反唇相讥,随即得获众位汉官的连连赞同。
迦马丹沙一党立刻群起攻之,两方争论不休,甚至挥拳相向。
全靠仁多怯律带卫士弹压,堂上才算勉强重拾秩序。
我一直盼着能够听见飞雪严厉的呵斥,期待她逐退猖狂的迦马丹沙。
可我的白鹰……今晚颇为沉默。
我知道何事令她踌躇如斯,也明白这担忧所为谁人。
假使我不怕,那飞雪也就不会怕了。
于是我打起精神,招呼身后侍女,端着点心送入正堂。
守门卫士见我到来,立即报知飞雪。
她原本侧倚玉座,目光失焦,略显倦怠。
刚听得几句禀报,便扭头向此张望,睚眦全开,双瞳放光。
我知她将要召我入内,未料她竟再坐不住。
堂上众臣还在争吵,但见监国本人跃下座阶,甩开一干人等,直奔内廊而来。
我捧起食盒,正想说明来意,却被她一把抢了过去。
“不好好睡觉,搬这死沉之物来此作甚?”
“夜里路暗,小心跌跤!”
她当场训我几句,眼睛瞪得老大,龇牙咧嘴,仿佛真在生气。
知她怜惜于我,心中顿时情愫油然。
“殿下为国劳心,不分昼夜,我又哪里能睡得踏实?”
我取出方巾,轻拭她鼻尖两侧浮汗。
飞雪体热,心有焦虑便会如此。
她轻叹一声,又问盒中所装。
我直言忧其腹饥,故而特意与众位姐姐备了餐点,以供解乏。
飞雪总算露出些许笑容,随即命堂上侍从前来,自女眷处接过食盒,将其中饮食分赐众人。
中书吃了半碗酥酪,礼貌致谢。
迦马丹沙却拒了食物,还吓唬送上餐盒的幼年侍从。
吐蕃王子远远看我,视线阴沉,面色无光。
以往他与我不睦,但总还能装得殷勤客套;如今却连这层画皮也快要弃去,不复寻常。
许是宋人求联姻,此人已知再无指望,因而自暴自弃之故。
我隐隐觉出威胁,只是为免有碍国事,未作伸张。
不想迦马丹沙反倒得寸进尺,视我为无物,又污中书与宋合谋。
“他人忧虑重重,食不下咽,你却大快朵颐,吃得欢畅!”
“不会是因为听说蛮子大兵压境,所以心里喜庆了吧?”
如此映射,简直闻所未闻。
而他再呼“蛮子”,更叫我怒由心生。
我在堂上鲜少预事,今日却再忍不了!
“院令真是好口才,人家不过吃碗点心,你便引出这许多幻象。”
“只怕是以己度人,才会如此熟稔吧?”
我佯装与他调笑,以玩乐之态作斥责之语。
因我向来不涉政务,迦马丹沙防备不及。
“妳、妳这……”
他以手指我,却不知该以何名相称。
就算想用“蛮子”侮我,飞雪冷眼一瞪就叫他顿时哑然。
仗着飞雪虎威,我也趁机当一回狐狸——
“那吴国公调兵西来,所为不过邹翰林。”
“只要我们好生待他,宋兵便决计不会轻动。”
“待契约修成,便将其众礼送出境,此事也就了结。”
“诸公何必争执?”
我说出心中所想,引得汉臣赞许、蕃人侧目。
慑于飞雪威严,迦马丹沙不敢妄言,但仍惺惺作态,称我不明国事,安知宋人之意。
他既来“问”,我自当告知。
“诸位,可曾记得前番筵席之时,监国询杨穹轶事?”
“妾身观那邹翰林,凡论军国大事,必神情肃然、调音平直,使人难辨本心;”
“一旦述及吴国公其人,其容舒展,其声亦善,且所知甚多,不乏细致。”
“非极亲近之人,岂会如此?”
“翰林还说,吴国公早年曾受雇商贾之家,以武艺教其子弟。”
“而翰林不及三十便官居高阶、跻身中枢、位列心腹。”
“思其出身商家,又同杨氏年差十余,二者关联,或不在浅。”
其实我也仅凭猜测,全无佐证。
但在中书等人眼中,这番论调已帮了大忙。
“按夫人之意,可是说那邹翰林,实乃杨氏弟子?”
徐舜机求证,而我欣然为援。
“亦徒亦友,一如……一如家人。”
以我之见,这般描述大约最为契合。
汉官那里如获至宝,大论宋军此来所为私人,须保邹正无恙,方可弭兵。
党项那边也有多人呼应,指那邹正虽然可恶,却也罪不至死,不该害她。
仁多怯律更是主张息事宁人,告知兰州孤城,若无援军,定然不守。
迦马丹沙一时孤立,党羽大多支吾。
而我,自然已是眼中钉。
“汉人果然亲近蛮子!”
“监国小心,这府里多的是奸细!”
他咬牙切齿、戟指嚼舌,往日那副礼貌作派荡然无存,本来面目暴露无遗。
我从未想过某日会在朝中与人针锋相对。
但对手既然是这脱思麻的耗子,于公于私,我都不会相让!
“哼!院令所说不错,此间确有不轨之徒作祟。”
“颠倒黑白、引风吹火,妄想启衅于内,使我党项、汉人兄弟闫墙,从中牟利!”
“诸公还须多加提防,休使细作从中挑拨,坏了监国恢复大业!”
此言既出,旁人自明。
方才这朝堂之上,就数迦马丹沙最勤,而他既非党项,又非汉人。
迦马丹沙即刻慌了,心虚的家伙最怕别人揭破。
他还想再辩,然而飞雪一言九鼎——
“姑且调步骑五千,益兰州之兵,以防不测。”
“但可守御,不得越界。”
“若曹友闻领兵犯边,我自当亲率大军御之;”
“若能各守其境,我国不可开衅在先。”
“谁人敢伤及城中宋使,无论勋贵功臣,一概正法,绝不姑息!”
“西域事急,还需南国助力,除此,毋须再议。”
领卢、中书庆幸不已,连赞监国贤明、百姓有福。
鼓噪之人也纷纷退避,不敢造次。
唯独迦马丹沙不死心。
他只剩下最后一点儿可怜巴巴的毒物,还急着往人们心中灌输。
“那宋人逼婚之事,监国又将如何应付?”
“难道真要远嫁那梅雨纷扬之地,委身不知面目的丈夫?”
他质问飞雪,眼睛却冲着我来。
这话歹毒至深,直叫我心口紧拧,跌陷寒颤,如同被魔爪扼住喉头,刹那间断了气息!
我明知此时最应回击,决不能使这奸贼自鸣得意。
可我连喘气都无办法,又安能出声维护挚爱?
正在我六神无主之际,惊鸿绝影闪过眼前,飞雪犹如鹰从天降。
那一瞬我被她搂住了肩头,这一刻我便又活了过来。
只听她愤怒咆哮,朝堂上风卷雷动,群臣间鸡飞狗走。
恍惚中,我好像见到有三、五卫士上前,将迦马丹沙反擒双臂拖了出去。
吐蕃人高声嚎叫,似是咒骂,但在我听来不过犬吠羊啼。
脑袋昏昏,两眼迷离。
待我终被飞雪轻声唤醒,人已出了朝堂,躺坐庭院廊下。
见我复苏回魂,她不由愁息长舒,忙着宽慰于我。
“那厮酒迷心窍,满嘴昏话。”
“我已叫人将他丢入水缸,泡醒为止!”
“我家雀儿不可听他胡说八道——”
“委身杨氏?我岂会做那蠢事?”
“神佛既赐我俩姻缘,也会叫我俩互为形影,又怎是他者可拆?”
“若宋人胆敢入境抢亲,我定杀得他鬼哭狼嚎,恨不能爬回娘胎!”
飞雪说话一贯豪迈,在旁人听来凶悍无比,入我耳则安似夜曲。
她果决,我向来不疑;
只是后悔自己无能,原想激励于她,到头来还是为她所救。
又和她述述衷肠、小坐片刻,飞雪见我无碍,便要送我归闱。
群臣还待立堂上,国务仍需处置。
我不愿再误她正事,硬将她手推开,执意要她速速回去,免得有人说她公私不清。
我有理有据,飞雪只得照办。
“各位姐姐,劳烦将这小麻雀领去幕中,好生照料。”
“待我理清俗务,再来伺候她顺毛。”
“到时,看她还有几分气力同我犟嘴!”
她将我托给诸位女官,临走还冲我扮个鬼脸。
众人皆笑,我则无奈。
唉。
飞雪越是温柔,我就越怕弄丢了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