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就这样草草了结。
夏人归宅,宋人回营,各自散去。
飞雪起初还生着气,即便进了内闱,她还连番咒骂,指那邹正放肆无礼。
“若非妳劝了,今日一定叫此人脑袋落地!”
她咬咬牙,冲着门外愤恨咆哮。
飞雪从不在意名声,对礼数同样轻视,如此行事只为发泄满腔怒火。
我只得柔声安抚,将她胳膊抱在胸前,好让心口紧贴于她,让她听到活着的声音。
“那邹正不过传声,殿下无须与他计较。”
“若这人在此处送掉性命,吴国公也就得了兴师问罪的口实。”
“他说要替妳做媒,或许不过试探。”
“既已拒了,也就罢了。”
“与宋人之约事关重大,河西赖以喘息。”
“殿下,不如忍他一时癫狂,免得因小失大。”
我口舌笨拙,乱讲一通。
而飞雪治军虽严,对我却总是例外。
“妳讲得全对,都是道理。”
“我性情暴躁,免不了闹出乱子。”
“今后再有这事,记得点醒我。”
她这样对我说,将我拉入怀抱,搂着我一起坐于窗前,撩抚我的额发,眼中柔光涌动。
所以,她既可化身夜叉,尽情杀戮;也能慈如佛母,护佑孤弱。
这正是我的白鹰、我的情人,我的飞雪。
……
夜已深,加之日间劳累,我渐觉疲乏。
飞雪察觉,便唤侍女取来热水,亲手替我擦了身子,更换寝衣,抱我入榻歇息。
当我睡下,她就坐在床沿,低头向我微笑。
“为何还不就寝?不倦吗?”
我问她。
她笑得更加明朗,我见到一弯彩虹。
“怎会不倦?”
“白天我还背了妳半日,早累得腰酸背痛。”
“本以为雀儿轻巧,谁知娶了一座假山回家。”
“哎呦喂、哎呦喂!”
她唠唠叨叨同我调笑,扮出各种鬼脸,仿佛我真有那般重量,害她伤筋动骨。
我知她逗我,也故意鼓起两腮,哼哼几声,翻转身去背向于她。
“是啊,是啊,雀儿可沉了,今后还是别叫殿下白费力气了。”
我装作闷闷不乐,这下飞雪可慌了。
许是怕我真的生气,她干脆俯身趴下,将下巴抵着我的肩与上臂,缓缓摇晃。
“错啦,错啦,我错啦!”
“我家雀儿明明轻如花瓣,乘着风就能腾云驾雾,又怎会沉呢?”
“哪个再敢胡说八道,我非拔了他的舌头不可!”
“别气啦,好娘子,好妹妹,饶我一回吧!”
她一边撒娇,一边讨饶,一边贴近,一边亲吻。
虽说举止仿佛孩童,稚嫩、滑稽,我却听得欢快,心花怒发。
飞雪自小就爱逗我,开那些荒诞不羁的玩笑。
就算认错,还会重犯。
我又转过身去,重新看她,再从毛毡里边探出一只手去。
“要我不再计较亦可,殿下今夜非得抓着这手睡下才行。”
我将这话讲得娇软,好似是在故意诱她。
可惜飞雪不上钩。
“我倒是想捉住这手,和妳躺一辈子。”
“但今夜不比往时,时时刻刻透着凶险。”
“看我整装以待,管他有事无事,咱们都早做准备。”
这便是她为何不让我替她解甲,兵刃弓矢也全都置于榻旁。
我俩住在贺兰山上时,每当附近有狼群和熊出没,飞雪就会连着几天为我守夜。
如今,便是成了一国之主,她也改不了这亲力亲为的秉性。
飞雪护着我,永永远远。
“那我也起来陪妳。”
我想要钻出被窝,却被她一下塞了回去。
“不用。”
她微笑着低语。
“难得看妳做梦的样子,还不成全我一回?”
这话实在叫人害羞,我却没法拒绝。
她又瞎说。
我睡着时的傻模样,飞雪一定早就见过无数次。
每当我伴着欢爱过后的余韵安然入眠,她都会披衣而起;
或处置公文,或再读几卷史书、笔记。
只要我从梦中醒来,便能见她挑灯夜读的身影。
烛火金黄,映着她的侧脸,宛如佛光淌漾。
她的美,清丽脱俗;她的纯,白壁无瑕。
不消诗词赞颂,冰壶秋月便已铸入我心。
为那端秀,我时常凝望出神,痴痴呆呆,忘乎所以。
那一刻的飞雪,手掌俗务,却又仿佛超然物外;近在咫尺,却又似乎相隔天涯。
我会为此担心,也会忽然悲伤。
所幸她总能察觉我视线中的动摇,然后用微笑替我除去忧愁。
“傻雀儿,我明明就在这里嘛!”
她清楚我在怕些什么,也明白该怎样叫我安心。
有时当我睁眼,也会见着伏案小憩的她。
监国者日理万机,也有被困乏追上的时候。
于是我就会悄然溜下床榻,也替她覆上一件狐裘、一条毡毯,就如她所为我。
偶尔我也会起了玩兴,屏息凝神、偷偷靠近;
须是凑到她的耳边,才将情话一股脑儿倾诉。
那些话成天整日压在我的胸口,即便旧的说尽,新的也会马上萌芽。
我多么中意她的陪伴、如何想与她共度此生、怎样也不会离她而去……
这一刻没了她,下一刻我便会死。
这些,我统统要说,只恨不能将心肝全掏出来送她。
我知道,待我发癫时,飞雪早已醒了。
能在战场上听见细沙落地的人,自然也不会错过耳畔蜜蜂嗡嗡。
只是她心眼儿太坏,待我傻话说尽才忽地跃起,将笨拙的小麻雀一把擒住。
飞雪手快、力气大,我躲不开,也不想躲。
她会扼着我的腕子,搂紧我的腰身,将我牢牢定在她的面前。
然后她亲我、咬我、挠我,将我戏弄得瘙痒难耐,唯有求她开恩。
接着我们就会在嬉笑声中跌回床里,纠缠着、厮磨着再不分开,直至窗外传进第一声鸡鸣。
这样的时候,我会暂且忘了那些幼年时的噩梦,也会觉得活着是件幸事。
我有飞雪,飞雪有我。
我们才是彼此的救赎。
……
“还不睡?”
“再不睡,我可就要钻进来欺负妳啦。”
她快活的戏言,扰了我的追忆。
我回过神来,毛毡外那手已被她小心握着。
“这下可好了吧,夫人?”
她瞪我一眼,照着我往日生气时的样子,也将腮帮鼓着。
闭上眼睛就会见不着飞雪,我一点儿都不想睡。
可那样她就得一直守着这床、守着这屋、守着我。
被困在一只失去名字的鸟笼里,从此再飞不高。
这不成。
所以我顺从地点头,也将她手握紧,最后闭上眼睛,把飞雪那欢快笑容,牢牢进心房。
她的手很热,体温轻易便能渗入我躯。
无论世间如何纷乱,这方天地只要有她,我就总能睡得安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