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菲欧娜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十几个小时之后了。尽管她有着野兽一般强壮的身体,那场战斗带来的巨大消耗也随着时间流逝慢慢体现出来。在酒精与炉火的双重催眠作用下,上一刻还在酒桌上和奥利维亚侃侃而谈的菲欧娜下一刻就打起了瞌睡——她就像一个坐在洒满阳光的午后教室中的学生一样,强撑着不让脑袋完全耷拉下来。
可她的意志终究还是敌不过潮水般涌来的困意,终于,在奥利维亚的提议下,菲欧娜总算放弃了抵抗,乖乖地回到了她借宿的房间中。
在将近一百年前,格瑞尔伯格还没有完全变成一座军事化城市的时候,这里其实是有平民居住的,只不过他们后来都陆续搬离了这里,迁移到南部更加温暖、更加宜居的城市。而他们留下来的房屋自然也是人去楼空,最后完全被军队接管,改造成了供冒险者和佣兵借宿的旅馆——当然,是要收费的。
每天四十枚铜币的住宿费放在全世界范围内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公道的价格,不过想要使用屋子里的火炉还需要自己出钱购买木柴才行。
至于资金方面的问题,倒是不难解决。菲欧娜虽然出发时身无分文,但她在从北方一路南下的途中顺手斩杀了不少野兽,其中一些较为高等的野兽拥有使用魔法的能力,通过解剖就能得到它们身体中的魔晶——这是魔兽体内的一种用于驱动魔力的器官,不论是将它们镶嵌到魔杖上用于增幅施法者的魔力,还是制作成魔法饰品储存魔法,魔晶的作用都值得一个高昂的价格。
由于魔晶本身就较为稀有,加之加工难度较高,在全世界范围内都算得上是一种抢手的资源,基本处于有价无市的状态。而哪怕是一块最普通的魔晶也比自然界中的高纯度元素或奥术宝石更为强大,对于大多数施法者们来说,在魔杖上镶嵌一枚高品质魔晶或许就是他们毕生的追求了。
正因如此,菲欧娜凭自己这一路上的战利品换取了踏上旅途以来的第一桶金。鹰嘴关城中的施法者数量虽然不多,但愿意出钱买下这可遇而不可求的魔晶的人却不在少数。在冒险者们自发组织的小型交易会上,菲欧娜用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卖出了全部的三枚魔晶。
至于菲欧娜是怎么知道所谓“市场价”的——当她从报价的买家脸上看到了不舍但又坚决的表情,内心的挣扎完全表现出来的时候,菲欧娜就知道这笔买卖该成交了。
就这样,菲欧娜靠着这笔钱租下了一间看上去还算舒适的房子,购置了足够挺过即将到来的暴风雪所需要的木柴,还剩下了不少钱用作接下来的路费,当然也可以去酒馆喝上两杯消遣一下——菲欧娜就是这么做的,这也才有了之后的故事。
菲欧娜揉着惺忪的睡眼慵懒的伸了个懒腰。不得不承认,这是菲欧娜离开故乡以来睡得最香的一觉,没有呼啸的风与诡异的梦来打扰她的睡眠,只有火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帮她沉入更深也更温暖的梦乡中。
撑起身子从床上翻下来,菲欧娜已经不记得她昨天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姿势睡着的,仿佛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升起火炉之后就一头躺在床上失去了意识。糟糕的睡姿以及不算柔软的床让菲欧娜的身体感到些许不适,她花了好一会功夫进行伸展活动才让那令人不适的紧绷感得到缓解。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房间里没有钟表,自然也没人能回答菲欧娜的问题。菲欧娜走出卧室,从客厅中央那张落满灰尘的餐桌上拿起她的大衣,然后在空中抖搂两下。
这件大衣的原材料两张精致的寒爪熊皮,而菲欧娜部落中皮革匠的手艺更是让这件大衣的品质达到了堪称完美的地步。厚重强韧的熊皮提供了极佳的保暖性能与一定的魔法和物理防护,如果将这件大衣放在任何一个大城市的服装商人手中都能卖出一个惊人的高价。
菲欧娜看着这件陪伴自己许久的衣装,看着那那仅剩半截的左衣袖,那原本精致的灰白表面上被尸爆术产生的灵魂烈焰灼烧而产生了些许焦黑的痕迹,她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缕淡淡的惋惜。不过这种情绪也仅仅持续了一瞬,在影响到菲欧娜的心情之前就已经消散殆尽。她披上大衣,朝着门口走去。
当她推开房门之后才发现,肆虐的暴风雪已经停息,从半个月前就变得阴沉的天空也早已放晴。菲欧娜走出门,大口深呼吸着,任由迅烈的风顺着气管进入身体,她感受着胸腔的鼓动,感受着鲜冷的空气流经四肢百骸,清扫着数日来压抑的气氛留下的污浊。
仰望澄澈的苍空,没有一片残云,就像菲欧娜此刻明镜一般的心灵一样。
菲欧娜向着天空伸出左手,那只没有衣物遮盖的手被风吹的有些发凉。不过那些都不重要,透过指间所见的纯净无瑕的碧蓝与照耀在她白发上的金黄色的温暖已经足够让她感到欣喜。
菲欧娜从没想过,眼前早已司空见惯的景色竟然能够如此触动她的心灵。此刻的她如获新生般张开双臂,拥抱着这个世界。
当然,有这种感觉的当然不只菲欧娜一个人。所有在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人们心中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想法——尽管失去了很多,但他们还活着。
昨天的“雪脚”酒馆似乎比以往更加热闹一点,为胜利感到喜悦的人们在酒杯的碰撞声中庆祝着,而对战斗心有余悸的人们需要一个地方来缓解胜利的副作用,有些人亲眼目睹了同伴战死的一幕而无法释怀,有些人怀疑这么多牺牲换来的胜利是否值得,有些人为自己活着拿到了这么一大笔钱而感到庆幸——这些都是菲欧娜昨天在酒馆中和奥利维亚喝酒时听到的。
而菲欧娜与奥利维亚两人之间的话题则没有那么沉重,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大多数都集中在关于飞龙骑兵部队到达之前的战斗情况以及奥利维亚对菲欧娜身份的疑问上。对于那些诸如“从何而来,到何而去”的问题,菲欧娜只是简单的应付了一下。
“从北方来,到南方去”,这个模糊不定的回答让奥利维亚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她也看得出来对方本来也不打算回答就是了。毕竟谁没有点秘密呢,大多数人都只是彼此只是生命中的过客而已,根本没必要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倾诉所有。因此奥利维亚也就没再追问,两人之后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菲欧娜忍受不住强烈的困意回到了住处。
具体聊了些什么东西,菲欧娜已经不记得所有细节了。不过她依稀记得自己向奥利维亚提了一个请求,那就是在飞龙骑兵部队返回王都安特尼斯时带着菲欧娜一起。
这个请求并不过分,最起码奥利维亚很爽快的答应了下来,毕竟从格瑞尔伯格到安特尼斯仅直线距离就有九百余公里,而实际上蜿蜒曲折的山间雪道只会让路途变得更加遥远。换算成菲欧娜的脚程,走完这段路大概也要花费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虽然在冰天雪地中走上一个月对菲欧娜来说也算不上什么难事,能节省的时间还是不要浪费在赶路上为好。
现在菲欧娜要去找奥利维亚了。飞龙骑兵是诺森国王的直系部队,也就是说只有国王才拥有调动他们的权力。执行完作战任务的飞龙骑兵需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立刻回到国王所在地点向国王复命,这也是诺森若干森严军规中的一条。而经过了一晚的修整,暴风雪也已经如愿停止,奥利维亚率领的飞龙骑兵小队也是时候启程返回王都了。
先祖之灵的魔力在菲欧娜睡着时也修复着她身体与精神上的损伤,这也是为什么菲欧娜一觉醒来会有如获新生般舒畅的感觉。她的身体与精神在一觉之后双双恢复到最佳状态,不过代价就是巨大的能量消耗——昨天下肚的食物已经全部转化为先祖之灵的魔力,强烈的饥饿感让她必须去再吃点东西了。
在酒馆中饱餐了一顿之后,菲欧娜朝着堡垒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空旷的街道上早已没有了前两天的拥挤。倒不如说,将近五分之四的战损之下,格瑞尔伯格竟然还能保留着些许生气,这足以称得上是奇迹了。
就这么想着,菲欧娜到达了练兵场,不过她并没有见到那些士兵们,估计是因为雪停了,被派去打扫战场了吧。那些飞龙倒是还在,骑兵们正在给它们喂食,看来她己并没有因为睡懒觉而错过了时间。
就在这时,堡垒的大门缓缓打开,希蒙斯和奥利维亚并排走了出来,这位将军是来给他的女儿送行的。
“菲欧娜,你来啦!”奥利维亚见到了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之后,快步跑下了台阶。“等我很久了吗?”
“我也刚刚才到。”菲欧娜看到向自己跑来的奥利维亚,身体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她想起昨天奥利维亚想要摸自己耳朵和尾巴的场景,心中有些后怕。
奥利维亚也看出了菲欧娜的小动作,有些尴尬地停在了菲欧娜面前。就在昨天她向菲欧娜提出想要摸摸耳朵的请求之后遭到了对方义正言辞的拒绝,奥利维亚没想到菲欧娜居然会表现得如此抗拒——不过她们之后也就没人再提起这件事罢了。
“看起来你们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要好不少。”希蒙斯眨眨眼,居然用一种俏皮的语气说。不过当他看到奥利维亚用一种好像见了鬼一般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将军彻底绷不住威严的神情,一抹难以置信的笑容出现在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
“父亲,你...”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居然露出了笑容——奥利维亚关于希蒙斯为数不多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种表情,她此刻真想掐自己一把,看看是不是昨天喝了太多还没醒酒导致出现了幻觉。
“我认为我没必要在自己的女儿面前还摆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希蒙斯笑着说。他知道自己与奥利维亚之间的父女关系算不上亲密——甚至可以用生疏来形容。希蒙斯不是傻子,他看得出来奥利维亚在与自己说话时所使用的表述和语气,那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军人对上级该用的,这种带着明显疏离感的交谈让希蒙斯感觉很不是滋味。
中年得女,几乎从来没有感受过圆满家庭的温暖与幸福的希蒙斯在暮年才幡然醒悟,意识到亲情的重要性。他的女儿奥利维亚在缺少母亲的爱与父亲的教导的环境中长大,却能成长为一个如此优秀的人,这让希蒙斯更加打心底感到愧疚。一个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将军在自己的女儿,自己唯一的亲人面前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表达自己的爱。
因此,希蒙斯下定决心要做出改变,没人教他该怎么做一个父亲,那就自己从头摸索。如果可能的话,希蒙斯希望能够用自己的余生来修复这段因为他的失职而布满裂痕的父女关系,以及弥补他对奥利维亚太多太多无法用言语表述的亏欠。
“这场战斗——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接近死亡的一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希蒙斯接着说,“那就是一切要趁早。我要是还没来得及对我的女儿笑一下就死了,那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直到昨天,我才意识到你对我来说到底有多么重要。如果我即将不久于人世,那么你就将是我唯一的遗产。你的未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而我这个老头子看来是没办法陪你走到最后了。但回想我的前半生,我已经足够幸运能够陪你走过一小段人生。”
“谢谢...”奥利维亚看着希蒙斯,父亲与记忆中八年前的那个男人相差不大,但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变得更加明显了,头顶的黑发已经完全被白发取代,健壮的身形也消瘦了许多。像常青松一样笔直的脊梁从未弯曲,不过还能再像这样挺拔多少年呢?
“时间不早了,你们也该出发了。”希蒙斯知道奥利维亚即将和菲欧娜一起离开格瑞尔伯格,他也正是来为她们两人送行的。
“嗯...再见老爸!我不在的时候注意多保重身体。”
“老爸...哼...”希蒙斯看着渐行渐远的奥利维亚和菲欧娜,又小声将这个比“父亲”更加亲密一些的称呼念了几遍。简单的寥寥数语,却能让一个老父亲尝到比蜜糖还要甜上几分的滋味。
远处的飞龙骑兵们列队完毕,在奥利维亚的指示下井然有序地飞上天空,向着南方飞去。
“孩子们,愿北境永不休止的风指引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