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并不是错觉，近来每个空当都有李萋萋的身影。
不知这么说恰当与否，她好像很粘我。她像太空弹球游戏里的弹球，发射出去，不落入洞中，便能在场上无尽表现，总会回来。
我当然喜欢与她相处，放松又自在。叫我苦恼的是，她有时候凑的很近，却全无察觉，我不好意思地提醒，她赶紧保持距离，她一慌张我也紧张了。细想之下，我对她的靠近竟有些高兴。李萋萋不太亲近人，平日不会和人手挽手走路，对王婉做出的亲密举动相当排斥。我不由想，她不是讨厌亲密接触，只是会挑选对象。
若是这样，为什么是我呢？她看我的眼里似乎有种欲望，是什么我说不上来，她的目光虽投向我，神思却飘到了远方，似乎到达了未知的世界。她是否在我身上投射了什么形象？一种她眼里美好实际并非如此的虚拟假象？可她从未表达过那种渴望，说的都是再平常不过的话语，而她飘渺的神情逐渐由热情的目光所替代。
我未能得出结论，我们的联系却越发密切，每天晚上她都会发信息给我，有时打语音电话。我们有时聊的很高兴，有时没话找话，好像习惯一般，一直持续着。
学校放元旦假前的周六晚上，李萋萋问我能否陪她跨年。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邀请我。不仅是因为她对人保持礼貌的距离，更是我发现她也喜欢独处。我感到惊而喜，然后心疼她总是独自在家，便跑去和家人商量。
我不时在家说起李萋萋，所以当我头一次挑重点，略带夸张描述她的心酸给父亲听，感性的父亲便泛起泪花，连连点头说，不容易呀这孩子。躺在卧房的母亲听见我们说话，披着衣服出来问我们在说什么。简单重复后，我把去过夜的想法提出来，父亲立刻同意，母亲反对，说过节跑去别人家过夜不好。可受不住我俩软磨硬泡，才点了头。
第二次去李萋萋家，我感觉她更亲切直率，会直接表达一些真实的情绪，比如渴望、紧张、不满。或许是受到她高涨情绪的影响，我也更加高兴。李萋萋平常显得不拘小节，不好争，还有不走心，懂得傻乐的评价，她乐于被贴上标签，反过来说就是拒绝被深入了解。她表面看是随遇而安，可她做事有条理而周到，家里干净有序，在厨房干活有条不紊不喜干涉，让我看到了对规矩的追求，我认为她思虑颇多。她对我收藏起心中的屏障，为了表明她的情谊十二分真诚，我自然要回以真诚。
我想起她僵硬的身体，忽然红了的脸，尤其是当我们在看跨年晚会，我借靠她的肩膀时，她紧绷的身体。我让她放松，她总说自己很放松。我闭上眼睛思考，追踪线索，可以追溯到吃完饭时间，她一觉起来，态度奇怪，仿佛一个独自坐火车的小朋友，在陌生环境缩着身子警惕四周，一点响动就立刻警觉。那时想了许久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现在我想起另一件事，或许可以作为线索。
那天是二月二号，正式寒假前的一天晚上，李萋萋打语音电话过来。
“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你呢？”
“吃过了。嗯……明天就放寒假了呢？”
“是呀，你妈妈放假了吗？”
“她说五号下午坐高铁回来，二十号上班。”
“可惜不能过元宵节。”
“我妈说放假半个月都算长的了，说世道太内卷了。”
“是为了三倍工资吗？”
“可难说了，生活和活着有区别。先不管大人了，你……过年忙吗？应该说……你寒假有空吗？”
“你家不忙吗？”
“还挺闲的，要是我们都清闲，要不要出门玩呢？”
她的目的我早听出来了，或者说她打电话来，就已猜到了。
“好啊。不过直说就好，不用拐弯抹角啦。”
她在电话那头笑，连说好的好的，我怕你拒绝我。
“我很期待和你玩。”
“……”
那边不知道为什么没了声音。
“喂？”
“在的。”
“那我们说好了。”
“当然当然！太好了！”
她连读说话时，就像一个态度端正又紧张的新手客服，非常的有趣，在她没发现这个习惯前，我不打算告诉她。
当我看到桌上的时钟显示过去了二小时，没什么阅读时间了，便和她结束电话。
隔天上午十点，地点公园南门。因为天气很好，她想散步，我们就决定从南门走到北门，纵穿整个公园，再考虑下面的安排。在我的记忆中，南门这边以前很热闹，马路对面是一个较大的活动广场，可以打乒乓球、踢足球、放风筝，举办过美食节，还有那种儿童充气城堡，十元一人。如今那广场上建筑起商业型电梯楼房，刚贴广告宣传那会，说要打造“海底世界”，还发起儿童畅想海洋的绘画活动，就这样过了五六年，小区看似建好却不见人入住，走过附近能感受到一阵阵冰冷、潮湿、发霉的空气。尤其是被栏板半围起来的一处更加阴冷，那下面是废墟般的地下商场，里面是积水、石头、水泥墙、杂草青苔及垃圾。传闻那老板卷款潜逃，光水电费就欠债百万。
公园南门旁有超市，娱乐场所。过去倒闭一家老牌连锁超市，近二年开了新超市，又听我妈说去年这里一家KTV发生火灾，到现在还是维修状态。其他变化不算太大，一切是熟悉又陌生。
到公园附近就望见了李萋萋，我会提前五分钟到约定地点，我们总是恰好同时到达，我看了一眼表，确定自己没有迟到。
“你来多久了？”我问。
“刚来不久，我们走吧。”
我们便往公园里面走，现在人不多，看到的多是来锻练的中老年人。
路上有只麻雀蹦跳向前，我们一靠近，它展翅飞走了。
“麻雀很有意思，它笨笨的，不会走路不能后退，只懂得往前蹦跶。”李萋萋看着地上被踩扁的樟树籽说：“我小时候还捉过麻雀呢，用短棒、竹匾、秕谷、细绳组合着用，非常有趣。”
我对这种在乡间特有的趣味一直很向往，不论是割草、捉小动物、在河里戏水、听各种动物叫声、可以见到繁星等等，我都充满了想象。我便拿这些询问李萋萋，她很快露出为难的表情，向我道歉说：“对不起……我没捉过麻雀。”
“啊？可你说得很有趣。”
“其实都是书上看来的，我没去过乡下，都是我加工后瞎说的。”
“那我们是游客吧。”
“游客？”
“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城里人第一次到桂林游山玩水，他对船夫说这里真美呀，羡慕住在这里的人。船夫听了呵呵一笑说，那太好了，我跟你换吧。”
李萋萋笑了笑说：“我想象过在乡下生活，我本该在那里长大，但没有也好。”
“你家发生过许多事情吧？”
“嗯。”
李萋萋用脚踢着路上散落的黑色樟树籽，踢不到这个就踢那个，泊油路面是很干净的，很快她只能低头努力寻找树籽的身影。我想这种话题，一定要她愿意诉说才行，我吸了一大口冷冽清新的空气说：“公园真宁静，真不错。”
“我也很喜欢这个氛围。”她抬头看向我，“你是第一次走这里吗？”
“上午我一般在家看书。”一阵风刮过，小刀子似的，我缩缩脖子，晴天的风还这么冷。
李萋萋取下脖子上的围巾说：“你围上吧。”
“不用，你快戴上吧。”
李萋萋停下来看着我，她抿嘴皱眉，拿着米黄色的柔软围巾的两手，终是垂下来。我不知该说什么，她又举起手，粗笨地把围巾在我脖子上快速绕了两圈，我闻到一种洗涤剂的清香。她从羽绒服口袋掏出一条卡其色的围巾，围在脖子上。
“你这是什么操作啊？”我感到很好笑，“你干什么不把那条给我？”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她缩在围巾里，红了脸，声音几不可闻，像是卷成一团还不忘把爪子挡住脸的猫儿。她显然是害羞了，大概是觉得：我早就帮你准备好了，但是不能轻易被发现，哪怕用本末倒置的方法也要遮掩一下下。
她明明个子比我高，现在身体紧缩着，叫我想抱抱她，然后再笑话笑话她。一定很有趣吧。
想着不小心笑出了声，她不高兴地瞧着我说：“你明明怕冷，为什么不多穿点衣服呢？”
“可能是因为年轻？”
“胡说八道。”
她皱着眉头，嘴巴却是在笑的，像是看我不爽又没办法。
我忍着笑说：“我不喜欢穿太多，觉得闷，可又怕痒，穿高领的衣服总不舒服。”
“那你现在会难受吗？”她把视线放在米黄色的毛巾上，“你不会冷吗？”
“嗯，其实是有点冷的，谢谢你，戴着挺好。”
“唔……你知道就好。”
戴着围巾是有些不舒服，好在围巾质料好，味道也很好闻，便很快适应了，渐渐忘记戴着它。李萋萋是很体贴的，我不想辜负她的心意。
她开始变沉默，路上不太主动讲话。我看着前方的景色，有些树完全秃了，有些还挂着几片黄叶。再走了段路，见右边的健身运动器材区，有几对老人与小孩，看起来很温馨，老爷爷把小女孩抱起放在比较高的秋千上，帮忙推动，女孩笑着，开朗的笑声很有感染力。
道路前方的树上挂着一串串的小红灯笼，我正感叹新年将至，手背忽然有温热擦过，转头正好与李萋萋对视，她慌忙摆手说：“对不起，我不小心的。”
“没关系啦。”
“你手挺冷的。”
“手放在衣服口袋里没热，想踹裤兜里手机又碍事，就拿出来了。”我把手揣回上衣口袋。
“我……我手还挺暖和，要不要和我握一下手？”
李萋萋脸又红了，目光有些胆怯又有些期待，有着我不懂的情绪。可是握手有什么关系呢？
“冰的哦。”
她握住了我的手，身体的温热一下传到我的手上。
“你的手好暖和哦，真好。”
“那多握一下。”
“这样走不了路，你也冷吧。”
“没关系，我们可以那个……牵着走啥的。”她又补了一句：“对吧？”
“我们的手都冷了也不行吧。”
“唉……给你一个好东西。”
“有好东西为什么叹气？”
她不理我，换成左手牵住我，拉到她的外套口袋里。突然的举动吓我一跳，我紧张又不好意思，同时感叹她的口袋还挺大。
“摸到了吗？”
“等一下……”我拿了出来，“暖宝宝。”
“你就暖和起来了吗？”
“为什么？”
“你脸红了。”
“我是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她“啊”了一声，不再说话。
结果我们这两个笨蛋就站在原地，面对面红着脸。
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这一路上她不停说话，找话题，我们越聊越开心就把尴尬忘却，只觉得景色更好看了。我的心态可能产生了变化，感觉有些不同以往，可叫我具体说明，却说不清楚，只想到：害羞，紧张，别扭……
当我们该告别时，李萋萋说：“我回去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她曾经问过我，我当时没在意，她再问时，我忽然觉得这句话汇成了转变的关键。于是我开始探寻线索，最终返回到元旦当天的凌晨零点，我对李萋萋说：“能不能一起睡？”
她当时张着嘴巴，眼睛直直的，好似被雷劈了般傻在那里。
我会那么问，一是她叫我来陪伴，是心里寂寞和不安，二是在不熟悉的房间有熟人在，我更容易入睡，三是两个人睡觉确实更暖和。看到她的表情，我明白是冒失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我以为她会这么开玩笑，把事丢开，她却同意了。太超乎意料，我想她真是太好人了，隔壁卧房早为我整理腾出，却毫无怨言说换就换。她主动把我的枕头拿来，建议我睡里面，怕小夜灯影响我睡觉。我记得她说过喜欢靠墙睡，便选了外边，表示自己从来不拉窗帘睡觉，这点光影响不到我。
当时我困了，没有想太多，只带着疑问“她为什么一直看着天花板”闭眼入睡。
从元旦到现在，过去一个多月，我躺在床上思考许久，感觉答案呼之欲出，可答案像是卡在喉头，怎么努力搜索大脑都吐不出来，最后只能选择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