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上校门口的这趟车打算在中途转乘，如果转乘的车在五分钟内来便搭乘它，不然就打出租车，再不行就用跑的。
老天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我刚下车，要转乘的车正好开走了，最快的下一路要等上十五分钟，路过的出租车又都点着载人的绿灯。我给她发过三条信息，打了一通电话，发现手机关机。当我喘着气，一次响过一次地敲她家的门，以为无人在时，门开了。李萋萋穿着睡衣，发丝胡乱地挂在迷糊的脸上，她看清是我，把关上门。我直愣愣站着，门又开了些缝隙，她露出眼睛对我说：“你等我一下，很快的！”门嘭地关上了。
她慌张的模样很有活力，想来身体没什么问题，真是太好了。话说回来，她为什么要惊慌呢？或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小安说她是“报仇”，我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不明白其中的缘故。我要表现的自然点、平常点，以免吓到她。
十分钟后，她梳理了头发，换了身衣服重新打开门。
“快进来吧。”
“看到你这么有活力我就放心了。”我一边低头换鞋一边说，“头不要紧吧？身体有没有哪不舒服？”
“不要紧的，我很好。但凡有点不舒服我都会找那王八——要赔偿。”
“没关系。”我尽量保持平静，“你要骂混账王八蛋都没关系。”
“听你说这话，会有违和感耶。”
“什么呀。”我轻拍了她，“我不能说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骂的好。”她拉着我带到客厅坐下，伸手为我稍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抽了张纸给我。“你头发都湿了，这么急干吗？”
她语气有些责怪，神色却很担忧，我不禁心里一暖。
“我给你发了消息，可你手机关机了。”我擦了擦油腻的额头。
“啊？”她抬起屁股又坐下，“你发了什么？”
“问你身体怎么样了，在不在家，要不要帮你带些什么。我怕你不在家，就空手来了。”
她温柔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给桌上的绿色杯子倒好水然后递给我，我一口喝完感觉舒服多了。李萋萋帮我又倒了点水说：“慢点喝。”
我小喝了一口，她问我：“你饿吗？吃点零食？还是想吃点什么？”
“我得回家吃饭。”我放下水杯。
“你要走了吗？”李萋萋抓住我的双手。
“我不走。你还没吃吧？”
“冰箱还有排骨汤，我煮点面条就行。”
我反握住她的手，拉她起来，“快去煮吧，或者我帮你煮。”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你坐在这里对吗？”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你，我有话想问你。”
她的目光有些胆怯，垂下头一言不发拉着我去厨房。她像是在逃避这个话题，像是害怕被问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在点着灯的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个白色大碗、一包挂面，用手肘关上冰箱门，把碗放入微波炉加热，铁锅里装上大半的水，盖上玻璃盖子，在电磁炉上烧。她转身插着腰说：“好啦，你想问我什么呢？”
“我直接问了哦，你为什么要做那件事情？”
“哦，你是说那个啊？”她两手抱胸，靠着黑色大理石台面说：“因为我不爽渣男。”
“可这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呀？”
李萋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我想她误会了，补充说：“我是说他伤害的对象不是你，我不在乎他的行为。”
“我在乎。你是我的……朋友。”
她皱着眉头，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嘴巴为了笑而抿成一条线，右手紧紧攥着衣袖。
是什么让她这么悲伤？是因为朋友受到伤害而不自知，还是自己的良苦用心不被理解？更重要的是她在害怕，她在颤抖。毫无疑问，面对一个男性的语言暴力、行为暴力，自己被推倒在地受辱，怎能不害怕？我怎么才明白啊！
我感觉到语言的失效，那自以为最好的安慰话、体谅话，都没了意义，无法消除她的悲伤。何况像我这样愚笨的人，根本不懂得安慰人。她伤心的模样使我难过，我不由走向她，把她拥抱起来。
李萋萋身体一僵，随后把两手覆上我的背。我们紧紧贴在一起，她温热的体温使我感到发烫，心似乎加速了，她的身体既柔软又结实，我的心有种奇妙的感觉，像一根发丝擦过似的。我闭上眼睛，时间似乎永远停留了。沉默之中，我感到她放松了，锅里的水开始沸腾。
“水开了哦。”
“嗯。”
“盖子在跳呢。”
“嗯。”
“面条不煮了吗？”
“嗯。”
“先把面煮好，边吃边聊吧？”
“嗯。”
她抬起头，随之又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抱紧了些。我感觉她好似在撒娇，可一直这样站着不是办法，便拍了拍她的后背表示安慰，然后慢慢把她推开。
“我到外面等你。”
“你能——”
“怎么了吗？”
“没什么。”她笑着把我推出去，“你在餐桌那坐着吧。”
叮——
微波炉加热好了。
很快她端着面条出来，坐在我的对面。
“你饿不饿？”
“我还好，你现在怎么样？胃口好吗？”
“你看，我煮了这一大碗面条哦。”她把碗推过来。
“那就好，你现在还害怕吗？”
“害怕是指？”她直直地看着我。
“你被暴力对待，我非常担心你。”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虽然是摔倒了，但并不痛。反而觉得那个白痴，要多蠢有多蠢。”
李萋萋漫不经心的态度使我皱起眉头，她说起自己的事，喜欢遮掩真实的情绪。我忽然意识到她的反常，这两天她在课间到处走动似乎很忙，我们走在路上她正出着神，出神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次我打断她后她的反应，不像往常一样慌张说“我没在想什么”而是很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我以为那是一种好的调整，现在想来，她一定从那天晚自习后想了许多，还从不同的人那打听了对方的信息，当她获得了最新情报就立刻采取了行动。
她吃下一大口面条说：“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当然愿意告诉你。不过呢，我带着那难堪的情绪，话是半真半假，你确定要听吗？”
“没关系，何况有句话叫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个人化的表达大概也无法有所谓的正确理解吧。”
李萋萋哈哈笑起来。
“你真的一点也不浪漫耶。”
嗯？虽然我不浪漫吧，但是前后有什么关联？
李萋萋吃下一大口面，喝下一大口汤，开始说：“我先讲一个故事吧。在一个闹鬼的村子里的某夜，有个农夫捡到了一颗夜明珠，但他不认识，后来一位除鬼大师来到村子并带走了夜明珠，农夫死了。我认为情节是这样的，不幸的农夫看到夜明珠后知道了两件事，一是夜明珠散发的光和鬼的特征一样，二是他被一种美吸引而爱这颗夜明珠。大师骗走夜明珠之后，农夫再也看不到美，他那颗纯粹的心便死了。我行为动机的根本原因就在其中，我是为自己而动手的。那王八蛋怎么敢说‘背影很好看’的？那王八蛋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好看，什么是美。只是个见色起意的傻B。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子里飞。不能让他好过。我最终得出这个结论。我的头脑是清醒的，并不会为了这种东西进局子。我要痛击他，我想到最柔和的东西是水，而众口铄金，语言最有力量。我用杯子装好水，跌在他的身上，表面上显得不小心，实际上还要用话刺激他，尽量只让他听见。据说有些男的，总一副得意的样子，你捧他几句，他就看轻你还自我感觉良好，当践踏他作为男性的尊严就很容易破防。总之我成功了，我再配合他的举动，持强凌弱的暴力画面就有了。在被老师问话时，我避重就轻，他一激动，我就装无辜装害怕，并表示自己是来感谢他送的面包。这下他支支吾吾，我便适当地帮他扯谎，他只能吃哑巴亏，被通知了家长……我的心并不多舒畅，我又该怎么向你们解释？只好请假回家……”
她说完就埋头吃面。她诉说的时候一直盯着桌面，语气还算平静。可我听到“暴力”二字时，那团怒气升了起来，王婉对我讲述时模仿对方的动作神态，仿佛就在眼前。我理解了小安说的“报仇”，便感到一阵忐忑，要是她又伤害自己，我该多么伤心。
“你生气了吗？”
“啊？”
“你要是不愉快就告诉我，只是不要生我的气好吗？你讨厌我吗？”
我正想开口，却见李萋萋留下了两行泪，我吓了一跳，她也吓了一跳，她用手背一个劲抹去泪水，“没事没事。咦……我为什么？”
我抽了几张桌上的纸走去递给她，她拿着擦眼睛，又道歉说：“对不起，吓到你了。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就……”
我把凳子抽出来坐在她旁边说：“没事的，没关系，想哭就哭嘛，没事的。”
“可是我……”她用两手捂着脸，“还是做过火了吧？”
“我很担心你，一直担心你受伤，好在你没事，那个人也为暴力受到了处罚。”
“那是谎言造成的。”
“整件事情毕竟和我有关，我不好评价。但我很感谢你对我的重视，只是希望你别再这么做，别伤害自己了好不好？”
“好……”
“伤人也是自伤，我希望你爱惜自己。”我伸出手，轻轻抓住她捂住脸的手，尝试拿开。“也不想看到你流泪。”
我拿开了她的手，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和闪着泪光的眼睛，心不由一紧。
“你讨厌我哭吗？”
“看到你哭，我心里会难过。”
李萋萋一把抱住了我，连续说了三遍对不起。我抱紧她，告诉她没关系。她说：“我骗你了，其实看到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我感到害怕。”
“嗯，我知道，现在没关系了。”
“我心里很不安，可我不后悔。你很诚实，讨厌说谎的人，所以我特别害怕，害怕对你解释，害怕看到你嫌恶的脸。你进门时冷静的态度使我感到要被审判，可你不会的。你总是很温柔，但我还是很不安，一看到你皱起的眉头，就觉得要被你讨厌了。”
“我不会为这点事讨厌你的。我挺喜欢你的。”
“你喜欢我？”她抬头望着我，湿润的眼睛有一种强烈地渴望。
“对呀，你不也喜欢我吗？”
她垂下眼睛，一下变得忧郁起来，把脸埋进我的胸前。我难道说错话了吗？她渴望的眼睛不是要知道我喜欢她，而不是讨厌她吗？
我抚摸她的背表示安慰，她紧紧抱着我。她乌黑亮丽的秀发很迷人，很想摸一摸，可贸然地摸人家头，未免冒犯了吧。我们就这样陷入沉默之中，她逐渐放松，我也安心了，转头见桌上的面条吸收了汤汁，发出来更多。这时她说：“我妈离婚了。”
我应了一声，她继续说：“那个关上的房间，本来是我妈前夫的，他是搞艺术的，我讨厌那个房间，还重新粉刷过。”
“嗯。”
“我妈有过许多男朋友，没有一个成功交往一年的，现在她有了想结婚的对象。”
“嗯。”
“我一直是破坏我妈幸福的坏蛋，因为这样才能保全我的幸福。”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我很害怕她真的离开我。就像——”
“就像什么呢？”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她站了起来，“我不想吃面了，打算买点别的吃。天也黑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帮你打个车，到家了告诉我一声。”
她转换了情绪，是平常那个熟悉的李萋萋。我没有和她客气，就按照她的安排回了家。
我很高兴她和我说了许多心里话，说了她内心深处的秘密。人都有秘密，可以有很多秘密，她欲说未说的秘密我不打算猜测，我相信她将会和我分享更多秘密，在她觉得时机不到，放在独享的地方也很好。
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变化的结果早晚都会抵达，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应该做好面对的准备。李萋萋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普通的朋友，是要好的朋友，是特别的朋友。她将我当成驱散孤独的同伴，当成了特别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