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相系的我们
面对手无寸铁的伊邪那美，有修再度上前。与刚才的战斗不同，他这一次明显加快了速度，各类招式让人目不暇接，然而伊邪那美依旧轻松，甚至看不出她的动作，也感受不到灵力的使用，她就轻轻松松避开了，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拥有躲开攻击的能力。
“想趁我不备吗？”伊邪那美好心地指导，“简单的灵活可没办法跟上我，在陷阱圈套上多下点功夫吧。”
一次攻击又被躲过，有修机敏回身，快速回整姿态。
“多谢指点。”
剑术中虚虚实实的战术有修怎会没有学过？作为剑术的佼佼者，他怎么可能不对强敌使用？伊邪那美说得从容，分明是告诉他，那些伎俩都已经被看透了。要想触碰她，就必须用更精巧的，对神的束缚。
我闭上眼睛，在心底呐喊。
快点啊夏目，快想想读过的神话，快想想伊邪那美的弱点，快想想神的弱点啊！
凌厉的风声、杂乱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衣服的摩擦声、急促的喘气声，各种声音一齐向我催促，我动都不能动，冷汗却分明淌下。
和伊邪那美有关的传说……葡萄？桃子？还是天沼矛？不行不行，这肯定没有用……伊邪那美，众神的母神，除了伊邪那岐那位父神，还有能对付她的人吗？这样的神明会有弱点吗？生下了日本的国土，又生下众神……等等！众神，生下众神的话……也许这个，也许可以！
“南么三曼多伐折罗报悍！”
火苗在我身上一卷而过，我睁开眼睛一望，惊喜发现身体的束缚终于被烧断了。
“什么？！”
我这里的异变让伊邪那美也不由地回头，她大概从未想过会有人能挣开束缚，因此才格外惊诧。她甚至忘了她正处于战斗，直接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有修自然不会错过这绝佳的机会，双手握住刀柄，脚步一沉，短暂蓄力后猛然爆发，蹑影追风持刀突刺。饶是伊邪那美听声后极速反应，那刀已经到了身前，再无可避。
但是，有修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张，前进的刀势被他自己硬生生拗断，他几乎是拼尽全力、手脚并用，将刀甩了出去，才避免刺下那必中的一刀。
他愤恨又后怕地对挡在伊邪那美面前的我喊。
“她不是时音！”
“我知道。”
我放下手苦笑，眼泪却模糊了双眼。
“我只是没办法再看到时音倒在我面前了。”
有修看着我，忽然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在怨我。也许今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能够靠近伊邪那美的机会，他为了我而来，我却亲自断绝他的努力。但无论再来多少次，那一瞬间我都会冲到他的面前，那是身体的本能。
“……呼哈哈，哈哈哈。”
伊邪那美忽然放声大笑，我想转头，但她先我一步，右手自身后而来，钳住我的下巴，她的脸近在咫尺。
“明知道我不是她，明知道我是神明，明知道他只要碰到我就可以救下你们，这么多明知道，你还是要站出来？你对她的本能反应真是出人意料，弄得我真想让你看到我真实的样子啊。”
用着时音的脸做出这种表情，我难受地撇开视线。
“伊邪那美大人，说什么救下我们，您明明从一开始就只是以我们取乐。就算有修赢下，您也只准备让我们中间的一个人走吧？您只想看他做选择罢了。”
“很遗憾，答错了。”她笑，“我可是准备让他再选择一个人带走的。如果只是一个人，答案未免太显而易见了。不过若是我应允他，可以有两个灵魂离开……那答案不就有趣了吗？”
说到“两个灵魂”时，她刻意放缓了语气，又刻意带笑地瞥了一眼有修。我意识到她的想法，打了个寒颤。
她不会是想，有修会不会选择自己留下，从而放走我和时音吧？
我连忙去看有修，他脸色阴沉，却没有反驳或是解释的意思。我此时才确定，刚刚的想法并非不可能之事，不如说，这是最大的可能。
“有修你是笨蛋吗！蠢货！”
我忍不住骂他，他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睑，始终没有说话。
伊邪那美再次笑了，稍稍用力，强令我收回视线看她。
“人间的悲喜剧真让人欲罢不能啊。”
我收起思绪。
“大人……难道捉弄人是神明的爱好吗？”
我这算得上是出言不逊了吧？不过，伊邪那美似乎心情很好，并没有在意。
“这样精彩的剧目，可是千年难逢呢，不好好琢磨怎么行？”她看似随意地拨开我的额发，“我有问题要问你，你是怎么解开我的束缚的？”
“我只不过是运气好……”我躲避着她的指甲，“您的束缚术式我看不懂，光凭我是绝对解不开的，所以我想干脆不要解开，毁掉算了……传、传说您因为生下火之迦具土神时受烧伤而入黄泉，如果传说为真，那么我想，火应该能对您的咒术有效……”
伊邪那美的眼色越来越锐利，我解释的声音亦越来越小。我有点担心是不是说到了她的逆鳞。
不料伊邪那美在沉默一会后放声大笑，并随之放开了我。我按着被掐得生疼的下巴，惊讶且警觉地盯着她。诸行无常，谁知道这位神明大人在想什么，会不会下一秒恼羞成怒，直接把我和有修挫骨扬灰。
“你很有趣。”她点评我，“这个时候倒觉得你不愧是晴明的后代了。”
“您、您说的是，我们家的……那个晴明大人吗？”
“还能有谁？不过你们两个的性格和晴明真是毫无相通的地方，葛叶的血流淌这么久终究是淡了吗？”
我和有修面面相觑。伊邪那美话语中流露出的怀念与感叹让我们不敢随意打扰。
“算了，不提已经死去这么多年的人了。回到面前的事吧。”她转向有修，“刚刚的比赛，结果应该没有异议吧？”
“……是。我没能碰到您。”
“所以，我也不能给予你先前的应允。”
伊邪那美忽然话锋一转，“但是，基于你们的表现，安倍夏目，我赐予你一个机会，一个交易的机会。”
我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我和有修对视一眼，我按捺不住激动地问她。
“大人，您指的是……”
“要带走时音的灵魂，可以。她就沉睡在魂冢中，只要你能在一个小时中找到，她就归你。”伊邪那美微微一笑，“不过相对的，你的灵魂得归我。放心，不是现在，而是等到你迎来真正死亡的时刻。那时，你的灵魂将归于黄泉，不入轮回，永久为我所用。”
“我接受。”
“你想清楚哦，不入轮回可就意味着，你和时音不会再有来世再见的机会了。”
“我知道。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世能再见到她。”
有修在我身边心急如火。
“这是陷阱！夏目你搞清楚，她说的是找到时音的灵魂才能带走！你要交换的不是时音的复活，也不是确切的时音的灵魂！你要用你的灵魂仅仅去交换一个机会吗？！天知道那个魂冢里会有多少灵魂？你就这么轻易答应吗？！”
面对有修的焦急，我反而平静。
“我当然知道。但这是伊邪那美大人给的机会，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什么其他方法吗？哪怕只是一丝可能，我也不会放弃。”
“那么，用我的灵魂代替！我来——”
“不行。”伊邪那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我只要夏目的灵魂。她想施行复活的咒术，就必须亲自支付代价。”
“所以复活仪式也由我来实施就好！都由我来做的话，就可以了吧？！”
“我劝你放弃这个想法。”伊邪那美慵懒地打断他，“夏目来做的话，倒还有一分可能。但如果是你的话，绝无可能。”
有修一时语塞，他不甘心但毫无办法。我安抚地看他一眼，再次向伊邪那美确认。
“我接受您的条件。大人，请带我去见时音。”
伊邪那美满意地微笑，抬手画圈，我和有修周围顿时出现了一个圈，从圈上闪烁莹莹光芒。
“暂时告别吧。它会送你过去的，你到以后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下次见面你就归我了。”
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强，伊邪那美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我忍不住开口。
“您说过，命运面前，神明亦为观测者。那您现在所为，也是命运注定吗？”
伊邪那美不说话，嘴角笑意愈发深邃。忽地，一阵强烈白光刺得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我已在魂冢了。
虽然从未到过魂冢，但当我身处这里时，并不用特意理解，便能知道这里确切是灵魂安息的场所。我和有修悬浮在黑暗中，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处，四面八方是闪闪亮亮的灵魂，像星星一样镶嵌在黑色的幕布中。
“人死后的七天里，灵魂会在哪儿，一直以来都有不同的说法。我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有修斟酌着语句，“这样巨大的埋葬场。”
我顺着他的话抬头仰望，目光尽头不见边际；我又低头俯视，深处亦未能见底。听不见声音，看不到光亮。而我的时音，就在这无声无光的地方。
有修看向我。
“你刚刚对伊邪那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她的所作所为，她到底是想阻拦我们还是放过我们？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让我们到这里也是命定的吗？还是说……”我低着头，“即使让我们来这里，也不会改变任何结果？”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有修不再说话。他应该意识到了背后的意思，长久的沉默后，他尽量不准痕迹地转移话题。
“就像你说的那样，无论如何这都是机会。我们抓紧时间吧……能看到时音吗？”
我摇摇头。有修端详着离他最近的一团光亮，试着用指尖碰了碰。相触的瞬间，他的身子像是触电一样快速地弹了一下。我紧张地看他，他也摇了摇头。
我掩盖失望的情绪，对他说。
“再找找吧。”
我和有修沉默地开始寻找时音。在浩瀚无垠的黑暗中，我和有修不断地触碰身旁的光亮，满怀希望随即又坠入失望，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不敢停止，又不知该往哪里去，只能重复、重复。
我猜有修是有话要和我说的，我也一样。我们两默契地都没有开口。我们没有提为什么他会来这里，没有提他是不是喜欢我这件事，更没有提当初时音的死他到底知道多少该负什么责任。我们只是一起沉默地寻找时音，就像用蹩脚的粘合剂让我们暂时站在一起。
对有修的恨意并没有完全消散——也许正因为曾经的完全信任才会有同样程度的恨意——但是，有修确实地站在这里，像是在我内心放下一块石头，让我麻木的情绪感受到疼痛的同时获得了重量。时隔这么久，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就像小时候约定的那样，我遇到了困难，另两个人对我伸出了手。
“夏目。”
他停下动作喊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里灵魂太多，而我们只有一个小时，大海捞针地乱碰是没有用的。”
“你有什么办法吗？”
有修严肃地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错话。很快我就知道，我确实是错了。
“不是我有什么办法，而是你有什么办法。那是时音，你最重要的人。如果时音走丢了，如果只能有一个人找到她，那个人只能是你。而且，我相信，时音也一定希望是由你，带她回家。”
有修说的是那么的笃定，似乎是某种不容置疑的真理。虽然是将一切托付在我身上，但有修的话和望朔会那些人不一样，我在他的话语中感受到希望。
我放眼四望，千千万万的光亮向我一同闪耀着。在万千的光亮中，只有一个是属于我的，我们曾一起欢笑，一起哭泣，一起携手涉过四季，和其他的光亮都不同，她在等着与我的重逢。
我垂下眼帘，解开发尾处的结绳，将漂亮的红色结绳握在手中。
“传说在奈良时代，妻子会在丈夫临行前为其系上亲手制成的结绳，意思是注入自己的一半的灵魂保护他。”我颤抖地吻上她送给我的礼物，“拜托了，替我找到她吧。”
结。联系。
在未知面前，我能求的只有我们的联系。在茫茫宇宙中，这点东西什么也算不上，除了对两个人而言。
绳结的尾部飘了起来，明明没有风，它却自顾自地摇曳着，指引着某个方向。我松开手，它便跌跌撞撞地引着我前行。我一路穿过星星点点，穿过黑暗光景，穿过冗长的孤独，穿过错失的岁月，直至来到我命定之人所在的地方。
我仰起头。绳结依偎着某个光亮，只是一眼，我就知道不需要再确认了。那就是我的时音。
它仿佛也看到我，忽然脱离了原有位置，飘荡着游向我。我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它。挂在脖子上的勾玉受到某种感应，呼应般地悬起，散发着呼吸一般闪烁的荧光。渐渐地，它与勾玉以相同频率明灭着，融入勾玉之中。
那一瞬间，好像有谁在虚空拍动巴掌，来不及眨眼，我脚步一空，身子随着黑暗的碎片一同坠落。危险时刻，一只手自上而下拉住我，将我拽出黑色的空洞。只听狂风呼啸，雪花争相扑在我的脸上。所见所闻，一片荒野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