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天色已晚。
缃泉初秋的夜晚闷热难耐，空气中弥漫的湿气，让这座城市化身为巨大的蒸笼。
露瑶又坐在了清晨坐着的台阶上，轻轻擦去额头的汗珠。
她木然地注视前方，双目不知聚焦于何处，显然还没有从下午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直到一阵舒适的凉意袭来，她的余光捕捉到了白色的身影，终于收回了目光。
那身影之后，现场勘查打起的大灯，照得相思湖四周如同白昼。
“他们是谁？”露瑶开口询问。
“一个是经管院的林峰，一个是外院的李婷。”
校园里本就藏不住消息，更何况有不少人亲眼见证了现场的惨状，关于湖中遗体身份的讨论，论坛以及各群组一直都没停过。
其中的信息真真假假，但露瑶看到过两个熟悉的名字，早有了心理准备。
果然是他们。
林峰和李婷都是她附中的校友，李婷和她一个班，林峰则在对门班级。
高中那会儿，林峰是名列前茅的学霸，李婷是活跃于晚会的明星。
作为同学公认般配的一对，他们的八卦总是校园里最热门的存在。虽然彼时当事人死不承认，但露瑶经常看见他们放学一起回家，心中早已了然。
据说后来林峰放弃了去更好学校的机会，和李婷一起报了缃师，一时间传为佳话。
想到这，露瑶的眼前又浮现了不久前才看过的场景。
肿胀的身躯、森森的白骨，还有消失的五官。他们的尸体完全分辨不出人形，就像两支溶解到一半的巨大灰白蜡烛，实在难以和印象中郎才女貌的他们联系到一起。
谁能想到，这对曾经有不少人都磕过的CP，会落得这般下场。
“究竟是怎么了。”露瑶喃喃开口，“仅仅一个晚上，就有四个人失去生命。”
这几年间，露瑶早已在新闻上看遍了各种惨案，但对于失忆的她来说，这是第一次离凶案这么近，而且是这种已经有了四个被害人的大案。
这使得她有一种错位感，好像昨天才刚刚入学，准备享受美好的大学生活，今天就不得不面对惨绝人寰的淋漓鲜血。
“为什么，【预示】没有看到他们被杀呢？”
虽然看到了也没什么用，前一晚她困倦得反常，直到现在都感到些许的头重脚轻。
“因为并不是一晚上死了四个人。”
看见露瑶朝自己这边看来，无神的双眼终于因好奇而多了一丝神采，语风感到很欣慰，她继续解释：
“湖中的尸体有明显的石蜡化特征，显然是死了至少一个月以上了。同时调查结果显示，最后有他们的消息是在两个多月前，他们各自在宿舍的暑期离校单上签了字。”
“等一下？”露瑶瞪大了双眼，“你是说他们死了有两个多月了？就一直在湖里？”
“没错。绑在红线上的重物——一个哑铃，使得尸体始终没能上浮。”
“可是你说在监控里看到了湖面的涟漪？难道刚好是什么果实掉进去了吗？他们被发现，难道只是巧合？”
之前提到的监控里的涟漪，露瑶本来还以为是将尸体丢进去时产生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说到这里，语风的神色凝重了几分。
“在湖底还发现了一个黑布包裹，里面装着肖雅和林浩的手机、学生卡等随身物品，以及一把沾血的榔头。”
看来这个包裹是凶手昨天动完手后丢进去的。露瑶心想，因为凶手的这点失误，才让湖底几个月前遇害的受害者终于被发现。
“究竟想干什么呢？”
露瑶眼里写满了疑惑。
就在不久前，她还断言这次的杀人案必定是情感纠葛，不会是连环案。而今天下午的发现就把她的脸打得火辣辣生疼。
现在她彻底想不通了，已经有两对情侣遇害了，会有人刚好和他们都有纠葛吗？她现在能想到的，只能是凶手对情侣本身有恶意这一点了，刚才群里疯狂讨论的，也正是这个观点。
“是哪位F团员在审判异端？”
群里的这句玩梗实在不合时宜，却一石激起千层浪。
围绕这句话，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有人说，动手的是某个邪恶组织，组织的教义就是清心寡欲，对违背禁忌者格杀勿论。
有人说，是被爱情背叛的鬼魂下的诅咒，她妒忌拥有幸福的每个人，尤其是那些喜欢秀恩爱的。
在这样的讨论气氛下，甚至有人劝有对象的赶紧分手避避风头，不然都有危险。
讨论还在热烈进行着，不知不觉间，阴影已在校园里迅速蔓延开来，笼罩了每一个人的心灵。
谁也不知道，下一对遇害的会是谁。
“关于包裹，我有个想法。”
沉默了一会儿，语风突然开口。
“我认为沉入湖底的包裹与尸体，是凶手故意让人发现的。”
“为什么？”露瑶满脸不解，不是因为失误吗？
“在我们检查监控时，已经得出结论，那就是凶手对各处监控的覆盖范围一清二楚。”
“虽然只有一点波纹露出来了，但想要藏住湖底的秘密，何必冒这样的险呢？同一时刻还在工作的监控，是拍不到湖边的。”
“你是说，凶手本可以轻轻把包裹放下，却非要弄出波纹来？”
露瑶马上领会了，但很快她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中。
“那不是更奇怪了？把尸体和凶器藏进湖底，不就是想隐匿罪证吗？你又说什么希望被发现，怎么会这么矛盾？”
语风在她身边坐下，双手合十，以祈祷一般的手势抵住嘴唇，两个大拇指托住下巴。
“如果说凶手的心境改变了呢？”
“两个月前，她受到怨灵影响，第一次动手。当回过神来，感到非常恐惧，于是选择了先将尸体藏进湖底。”
“两个月间，藏起来的尸体始终未被发现，于是两个月后，她再次动手。”
“与此前想要藏匿的心态完全不同，这次她选择把尸体留在教室，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这明显是一种‘升级’。”
“此时她的心态比当时更加疯狂，她已经不在乎罪行会被发现，或者说恰恰相反——她希望他们的死被发现，最好是展示在众人面前。”
“真是疯了。”露瑶评价道。
毁灭面部的残忍、红线相连的仪式感，还有主动展示自己“杰作”的狂傲。这位神秘的凶手令露瑶感到不寒而栗。
“没错，就是疯了。”语风接话说，“我们从前面对过不少怨灵附身者，他们的行为从来不可以常理度之。”
“这一次的凶手，因为某些原因，‘共鸣度’变得更高了，所以表现出了更疯狂的行动。但是疯子也有疯子的逻辑，如果我们能理解，就能想到破局的关键。”
“疯子也有疯子的逻辑？”
露瑶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转而继续提问。
“那你说说，凶手故意发帖，又故意让湖底的尸体被发现，是个什么逻辑？”
“故意展示自己的罪行，从以往的例子来看，要么是对警方的挑衅，是对自己聪明才智的展示；又或者是心理上的某种满足，必须要通过展示来获得。最后就是需要达成某种艺术追求。至于这一次，我认为符合心理满足这一种，更确切地说，凶手是在‘警告’。”
“警告？”
“对，警告集中出现在宗教相关的连环案中。凶手认为被害者触犯了某种罪行或者禁忌，必须代为惩处。在完成后，凶手将被害人以颇具仪式感的形式展现出来，来警告可能触犯同样禁忌的其他人。”
“什么禁忌？恋爱？还是秀恩爱？”
露瑶皱起眉头，在网上看到秀恩爱的动态，总有“豆沙了”这种评论。本来完全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有人真的会做出来。
“难道真和网上猜的一样，凶手属于某种xie教？”
语风摇摇头。
“我认为她不是对恋爱有意见。顺着红线去思考，真正要警告的行为是分手，或者说感情不和。”
难以置信。这是听到这里时露瑶唯一的感觉。
别人的感情，本来不关其他人的事，居然因为这种理由就要将他们都杀死。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也太扭曲了吧。
露瑶有些懊恼地揉了揉额头。
“都是因为没有被闹钟吵醒，所以才晚了这一步。如果能及时赶到，不仅能救人，还能看清凶手。但是真的很奇怪，明明这几天都没有缺觉，昨天怎么那么困，直到现在了还觉得头疼。”
“我也觉得不对。”
语风关切地看着她，提出了猜测。
“你喝的那杯饮料，应该有问题。”
“那杯果茶吗？”
“我说过敌人很可能是代行者。我们不记得他们是谁，但她们还很清楚你的身份。所以当发现你回来了，为了不让你碍事，专门在你的饮料里加了安眠药之类的东西。”
“不可能，那杯是照依拿来的，你怀疑照依吗？”
露瑶急忙争辩，音量都提高了不少。
“不可能是她！而且饮料都是密封过的。”
但是随即她又想起来，照依确实是左撇子。虽然被纠正过，但她吃饭还保留着左手的习惯。
“反正杯子还没扔，回去检查一下就知道，药是后下的还是先下的。”语风没有正面回话。
回到宿舍后，露瑶捡起昨天剩下的杯子，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好像没有针孔之类的痕迹，不过吸管扎过的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她望向语风征求她的意见，对方也只是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发现，露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我就说吧。照依肯定是从学校的奶茶店买的，如果真的有安眠药，一定是那里的人干的。”
“这样的话，这个人需要知道照依是给你买的，还要知道你回来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和你们都认识的人。”
语风这样分析道。
“我正好想到了一个符合的人——夜星茜，你还记得吗？”
露瑶努力回想了一下。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刚来那阵她天天往我们宿舍跑，但我和她不太熟。”
“夜星茜就在奶茶店打工，而且也是八卦群的群主，学校八卦的中心，把她约出来，既能确认饮料的事，又能问问关于被害者的情况，确认我们的那个猜想。”
本就是个罕见的姓，露瑶在自己的列表里一下就搜出了这个名字，但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添加的好友。
和夜星茜约好了明天见面之后，露瑶感到有些口干，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太密集了，都没有什么机会喝口水。
于是她从公共冰箱把昨天放进去的那杯杨枝甘露拿了出来。
可盯着桌上的饮料，她却迟迟不敢下口。
这杯不会也有问题吧。
看出了她的顾虑，语风嘴角微微翘起：
“你想知道这杯做过手脚吗，其实很简单。”
“很简单？”
“因为我可以尝出饮料的成分。”
“真的？这么强？”露瑶激动地抬眼，但是随即又发现不对，眼睛又垂了下去，“可是你没法喝啊。”
“是有办法的，不过你确定要验吗？”
“能验当然要验。”
“你不先问问是什么办法吗？”
“一会儿不就知道了，有办法就赶快使出来，我渴着呢。”
露瑶不明白为什么要和她确认。也许是因为急于喝饮料，她并没有注意到对方嘴角的弧度已经控制不住了。
“含一口，不要咽下去。”语风指挥道。
露瑶将信将疑地含了一口饮料。
她本来以为是有什么办法共享她们感觉，天真的她不会想到有这一手。
电光火石之间，语风迅速附身吻了上来。
露瑶只感觉唇边传来冰凉而软糯的触感，接着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打开了她紧闭的嘴唇，温柔地进来探了探，又很快离开了。
整个过程发生得太快了，露瑶退后了几步，头脑空白、浑身僵硬，就站在那里呆愣着了。
而等她反应过来，就看到语风已经像在回味什么美味的东西一样舔嘴唇了。
“你！”
露瑶一口把嘴里的饮料喷了出来，可是依然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心脏狂跳，脸颊发烫，这具身体像是后知后觉一般，突然地开始沸腾了。
“柚子、芒果、西米、鲜奶……”
无视了露瑶的窘态，语风自顾说着。
“最后，这个味道很轻微，但可以确定是综合征患者专用的镇定剂。看来为了不被我们打扰，使用的是饱和式攻击呢。”
相思湖畔，前一晚。
她的视野逐渐清晰，终于迎来了一丝清醒。
如同久久沉没于海底，终于得以浮上水面，贪婪地呼吸一口空气。
这都是她不断挣扎的结果。
可首先闻到的却是腥锈的气息，随即映入眼帘的，就是沾满鲜血的双手。
血迹早已凝固，在没有被手套覆盖的手臂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带来挥之不去的粘腻感。
手上拿着的黑袋子里，是手机、学生卡等事物，血污模糊了卡片上的相片，她看不清他们的脸。
我都干了什么。
回忆开始上涌，她想要否认，想要逃避，可那些画面却像烙印一般印刻在她的脑海里，根本挥之不去。
她深深切切感受着当时的偏执与愤怒，以及做完一切后，突然出现的安心感。
那让她上瘾的安心感，渐渐如月蚀时的黑暗蔓延，要将她吞噬殆尽。
已经回不了头了。
清醒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就开始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在仅存的清醒意识察觉到这代表着什么时，她感到绝望。
就像在水面上没吸几口气，就又被重重按回水底。
黑暗与窒息包裹而来，疯狂的执念顷刻间就占据了她的内心。
只是绝望之余，她想起了一件事。
她回来了。
一丝希望之光穿透水面，直射阴暗的海底，给那仅存的清醒，带来了微小的慰藉。
她好像没有被影响，或许我们还没输。
想到这，她挣扎着挥舞手中的袋子，用力朝湖中掷出。
袋子重重入水，激起片片水花，产生圈圈波纹。
此刻，被怨灵控制的她和本来的她达成了一致。
因为她这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必须让“他们”被发现，必须警告人们，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
却早已忘却了前几秒还占据着她脑海的想法：
快点救救他们。
快点，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