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很像那幅画。”
宋安尔在看了凶案现场的帖子截图后,这样说。
露瑶语风交换了一个眼神,答案已经很接近了。
就在刚才,语风告诉她曾经在这位医生的诊室,看到过与凶案现场相似的画作。
此刻,露瑶正和她的这位医生,并排走在横跨校园南北两个区域的光棍桥。
桥下,滋养了整个缃泉的忘珠河平缓流过,一如往常。
“是谁画的?”露瑶迫不及待。
“是我的一个患者,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有义务对她的信息保密。”
“那个人可能就是凶手!即使如此也要保密吗?”
听到这个回答,露瑶非常不能理解。
“在我眼里,她和你一样,只是寻求我的帮助而已。”
“一点都不能透露吗?”
“我会直接把这条线索提供给警察。”
这下露瑶没话说了,虽然心里非常失望,但仔细想想,自己确实没有任何立场要求她配合调查。
“不过,你若是好奇的话。”
随着宋安尔话锋一转,露瑶的心也被猛然揪起。
“她和你也有相似之处,所以我可以和你聊聊为什么那个人要把父母的脸涂掉。”
“这个就可以吗?”
疑惑在露瑶心中升腾。宋安尔的表现太反常了,明明刚刚还有严防死守的架势,怎么突然就要透露这么重要的内容?
可宋安尔并没有回应露瑶的疑问,而是自顾抛出了奇怪的问题。
“你会画画吗?”
“不会。”
“她是会的。会画画的人,能够把印象清晰地还原到纸张上,勾画这种卡通形象的人脸,对她来说本是一点难度都没有的,但她还是选择了不呈现清晰的五官,而是用凌乱的线条涂抹,你觉得这代表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露瑶没有头绪,好在宋安尔也并未期待她的回答,而是自顾说了下去:
“经过了解,我发现她是不喜欢‘清晰’。这份清晰代表着现实,从她能够对这个世界拥有清晰的印象起,她就已经无法像画中的孩子一样幸福了。反而是这种涂鸦一般的凌乱线条,会让她有安心感,因为这代表着她早已模糊,唯留印象的时期,拥有过的幸福。”
露瑶摇了摇头,表示不理解。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了八号楼下,这栋楼紧挨着相思湖,刚刚经历过装修,整栋楼都是设备先进的大教室。
宋安尔在此停下了脚步,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她对露瑶发出了邀请:
“我的讲座,你也来听听吧。对你理解自己,还有你所好奇的那个人,都有帮助。”
“她居然这么有名?”
身处座无虚席的阶梯大教室,露瑶轻声感叹。
她原以为当时刘警官给自己挂的只是普通号,直到现在才知道,前一天接诊的这位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医生,竟是领域内相当有名的专家。好巧不巧,仅仅相隔一天,她们医患二人又在校园里相遇了。
就在几分钟前的相谈中,露瑶了解到,宋安尔是作为特邀嘉宾来参加讲座的,所以今天才会在校园里遇到她。
讲座的主题,是关于缃泉综合症。
当听到缃泉综合症这个词,露瑶感到更加不可思议,她甚至怀疑和这位年轻医生是不是有某种缘分。
毕竟,“缃泉综合症”是露瑶一直想搞明白的东西。包括她在内,每一个在缃泉生活的人都或直接或间接地深受其害。
对于综合症的伤害,露瑶领会颇深。
缃泉曾经治安稳定、社会和谐,一度是全国的模范,以至于父亲李继英作为专管重案的刑警,工作都不算太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也许是十年前,也许更早,整座城市重案骤增,李继英也因此开始不着家,没日没夜地忙活起来,连和他一起吃上一顿正点的饭,一时间都成了奢望。
然而失去父亲的陪伴固然难受,但母亲的死,才是露瑶因为综合症受到的最大伤害。
作为老师的柳姗姗,为了保护学生,只身抵挡冲进学校的歹徒,不幸殒命。
许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时令、天气还有不真切感都已模糊,唯独闪烁的警灯,依然深深印在露瑶的脑海里。
形如这样的惨剧,十年来频频在这座城市上演,就是那个时期,缃泉综合症这个词,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当时,许多专家学者研究起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而至今也无任何定论,正因如此,仅出现在这座城市的异状,只能用“缃泉综合症”这一笼统的说法加以概括。
这种病症被认为是出现在缃泉市的某种地域性疾病,致病原因不明。综合症有轻重之分,轻度患者就已经能明显感受到自身的一些负面情绪被放大,变得难以承受,而重度患者的症状,简单来说就是“发狂”。不过只说是发狂并不准确,因为虽然重度患者做出的事无比疯狂,但行事时却处处体现出理智的感觉。
比如那个歹徒,调查发现他曾花了长达半个月的时间装作学生家长,打点和保安的关系。所以那天他才能畅通无阻地进入校园。他也因为被认定成缃泉综合症患者,并未承担刑责,而是作为研究案例,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如此背景下,露瑶才会一直关注着综合症的研究进展。
回忆起以前的事情,露瑶还是和往常一样,铜墙铁壁的钝感不允许伤心的事情停留太久,所以那些事,只在脑海里出现一瞬,就被规避开了。于是接下来,她回想起更早的事情。
思绪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候母亲温柔体贴,父亲也有很多时间陪伴家人。虽记不起具体细节,但露瑶的回忆里总是充满了一家人的欢声笑语。
早已模糊但只留印象的幸福吗,恍惚间,她突然觉得有点理解宋安尔那句话了。
一阵清风吹来,让露瑶从回忆中回神,望向窗外。
这座八号楼与四号楼相对,中间隔着相思湖。露瑶挑选的是靠窗的位置,于是正能看见整个湖面,还有对面刚刚出过事的四号楼。
收回目光,她又环顾周遭,看到不少男男女女,他们望着讲台上的宋安尔,眼睛都发直了。此情此景,让她一时间有些怀疑这帮人的动机——到底是来听课的,还是来看美女的?
不过露瑶也不得不承认,宋安尔真的非常有气质,也难怪拥有这么一大群拥趸。
因为宋安尔人气爆棚的关系,如此人满为患的教室里,自然不会有语风这个透明人的座位,但她也不介意,只是按了按裙角,轻盈地跃上露瑶身边的窗沿。
“已经开始抽水了。”语风望着窗外说,“照这个速度,估计几个小时就能见底了。”
露瑶闻声又向窗外瞥去,经这么一提醒,她才看见湖畔的马路边停了一排消防车,而相思湖的湖面,也的确是肉眼可见地低了不少。
工作效率真高,不过想想也合理,这城市已经被大大小小的事件折磨了多年,想必是没有人敢马虎吧。
“目前认为,缃泉综合症就像是一种免疫系统缺陷病,只不过是心理层面上的......”
讲台上,宋安尔还在娓娓道来。听到了感兴趣的内容,露瑶收回了目光,望向讲台,也就是在这时候,她发现与宋安尔的目光交汇了。
“对普通人来说,一次普通的感冒、一处轻微的磕碰,都无伤大雅,很快就会痊愈,但对于免疫缺陷患者来说,这些都是致命的。我们所说的综合症也是同样的道理。”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教室里还有那么多人,她却只向自己所在的犄角旮旯投去目光。明明只是昨天才刚刚确立的医患关系,除此之外再无交集才对,她却牢牢记住了自己,主动和她打招呼,还这样往这边看,究竟是在意什么呢。
露瑶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否有些普信,她只是困惑地迎着对方的目光,恍惚之间突然觉得,这位女医生带来的感觉,有些熟悉。
不知道像谁。
露瑶并不会自不量力地去寻找这熟悉感的源头,她深深地了解如今自己大脑空白的程度。不过她还是坐直了身子,开始认真聆听,期望着从她的话语中,寻找到这熟悉感来源的蛛丝马迹。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面临着各种心理问题,这就像是每个人总要得那么几次感冒一般普遍。多数心理问题存在,并不会对我们的生活产生显著的影响,出现负面情绪,假以时日也会自行化解。但对于综合症患者来说,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就像是缺失免疫功能的患者难以抵御细菌和病毒,缃泉综合征患者,即使产生了再微小的负面情绪,愤怒、焦虑、嫉妒、恐惧等等,都无法自行化解,于是这些情绪便会慢慢累积,直到积重难返。”
“她真的是专家吗,怎么感觉用词这么口语?”露瑶小声说,“还有,她怎么老看这边啊,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的?你不就很好看吗?”
听见突如其来的土味情话,露瑶回给身边的语风一个嫌弃表情,而后者也不计较,而是将目光转向讲台上的宋安尔,神情颇为欣赏。
“至于你说用词口语,难道你喜欢满嘴专业名词,让你云里雾里的老师吗?口语是因为没有学术架子,缃泉综合症与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她是真的想讲明白。不过,在这个世界,想搞清综合症的本质还是很困难的。”
“你说的本质,该不会和怨灵有关吧?”露瑶敏锐地察觉到了语风的意思,对方也肯定地点点头。
“的确有关联,但还是两回事。附身者一定患有综合症,不过综合症患者未必就是附身者。”
果然如此。在得到肯定答复后,露瑶突然产生了一种多年困惑有了答案的舒畅感。
“依照严重程度,综合征可以分为五级。严重程度从一级的与常人无异,到五级的理智崩溃,逐级变得更加严重。”
“这个设定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露瑶心想。
“但是综合征并不是无解的。”就像是注意到了她的注意力涣散,想要引起她的关注,宋安尔突然语调一变,说出了一句相当关键的话,听到这里,包括露瑶在内,所有人都不得不侧耳倾听。
只见宋安尔颇有气势地一挥手,指向PPT上展示综合征分级的一页中,加黑加粗的第三级。
“虽然目前没有特效的治疗方法,但是从源头上的防治却被证明是有效的,只要严重程度不过三级,一切就还有挽回的余地。根据最新研究成果,三级以下的患者,通过心理干预治疗‘并发症’,只要患者的心理问题能得到治愈,综合征也会从此消失。”
听到这里,露瑶又有了新的想法,她看向一旁的语风:
“是不是三级之前,治愈了心理问题,对于怨灵来说没有利用价值,所以综合征才有可能消失?”
“你猜的很对。从三级往上,附身者与怨灵就会出现‘共鸣’。共鸣程度高意味着被附身者的意识已经被深深扎根,再难以挽回了,这种情况下,要治本还得靠我们。”
讲述很快来到了尾声,露瑶感觉不会再有什么重要内容了,于是她开始饶有兴致地看向了窗外的湖水。
抽湖的进度比她想的还要快,湖水降下去了很多,感觉快见底了。
湖边已经围了不少同学,他们也带着同样好奇的目光看着湖面缓缓下降。
抽湖本没有什么意思,但大学的生活看似丰富多彩,实际上对很多人来说,课余时间太长以至于闲到枯燥,正因如此大学生们尤其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看见湖边拉起了警戒线,便想靠过去一探究竟。
此时太阳西斜,鲜红的辉光笼罩着湖面,映出血雾一般的风景,诡异又美丽。
随着时间推移,湖底渐渐看得清了,已经能够分辨出因为生存空间被挤兑而乱窜的游鱼和无奈的水草。
而从刚才开始,露瑶就一直盯着湖面的一团红白相间的影子,那团影子随着水面下降,逐渐显现出轮廓来。
轮廓越来越清晰,当露瑶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后,瞳孔猛然一缩。
同样瞳孔紧缩的,还有在湖边指挥的祝怡和,惊讶之余,她缓缓拿出对讲机,下达了疏散群众的命令。
然而为时已晚。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有人发出惊叫、有人当场呕吐了出来,还有好事者拿出手机拍摄,或是直接开启直播。
“同学们,配合一下!”
在这群人面前,维持秩序的警员显得有心无力。
面对如此的爆炸性的新闻,人群自然不可能听话散去,只是缓缓后退着。整个湖岸线很长,人手根本不足。无数手机镜头对准湖面,警员拿他们毫无办法,场面已经无法控制了。
湖边的混乱并未使得抽湖的工作暂停,于是在夕阳的映照下,那可怖的景象就这样越来越清晰,逐渐浮现于在场每一个人面前。
凌乱的红线爬满湖底,如错综的血管般纵横,随着水面的涟漪轻轻摇晃着。
而密布的“血管”之下,是两具面部扭曲如怪物,泡到灰白的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