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三,一到这个日子,李娅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变得有些倒霉。
比如这一次,下午放学之后她突然发现单车的链盘坏了,只能推回家交给父亲修理;按照父亲一贯的疲沓性子,这事一时半会儿又不可能弄得好,所以接下来她便只能步行去上晚自习。
再次放学之后,她没头没脑地随着人流来到停车棚,左转右转了好几圈,这才想起来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只好丧气地转身就走。
伴随着不算剧烈的撞击,跟腱上传来一阵抽痛感,使得李娅一下子从浑噩中惊醒过来。她恼怒地回头望去,第一眼便看到了一大片暗红色的光斑,在路旁氙气灯的昏黄色彩投射之下,光斑们似乎呈现为了几团游离的浑圆状星群。
这么拉风的山地车,全校就只有这辆,不用问都知道车上的人是谁。李娅的怒火立刻消于无形,并下意识地吼了一声:“安安宝贝儿,今晚捎我一次呗。”
没人理她。
她紧走几步,又喊了一声,但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干脆冲上去一把拽住车把:“嗨嗨嗨,你在干嘛呢,我都喊你几声了——”
后者慢慢抬起头来,顿时吓了她一大跳——这家伙看上去怎么好像比自己还忧郁一百倍的样子?
“咦,安安你怎么了?碰到什么事儿了吗?”
“我……没事……来我搭你。”安云的声音说不出地暗哑,眼中往常一直都有的那种咄咄逼人的光彩也早已消失殆尽。
“哟,美女,今儿你的声音好有磁性啊,都快把我给迷住了,啧啧。”李娅很清楚,这个时候不应该说这种话,可嘴里就是忍不住。谁叫对方平时太过于牙尖嘴利了呢?自己就没有在她那里赢过一次。
“不是……我只是心里有些……有些不舒服。”安云居然没有正面应战。
这样一来,李娅的坏心眼反倒是继续不下去了。同时她也忘了搭车这一茬,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一骑一走,缓缓并行,一路出了校门,来到了夜色下的城市中。
“嗯,我想去桥边待一会儿。”她突然冒出了一句。
“有没有搞错?黑灯瞎火的,这会儿过去干啥呢?”
“真的很想去嘛,”她说,“你要是有事的话就先回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你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都说出来了,我还能装没听见?要是你出了啥事,我想我这辈子大概也完了,”她突然有些咬牙切齿,“算了,去就去,反正十二点前我妈都不会着急的,谁让我生在了一个讲民主的另类家庭呢……”
已经是初冬了,江风自然不会显得有多么亲切,披散的长发根本无法阻止它的肆虐。不用抬手去看李娅便知道,自己的每根手指都已经变成了青白的颜色,如同双颊一样。但腹诽并无任何意义,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除此之外,夜的确十分静谧,星空的光影也无比柔和,沧桑古旧的多孔石桥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如既往地永恒而伟岸,如同背后这座永远生机嘈杂的小城。
江上有粼粼的波光,李娅的心情也无端地变得沉静下来,她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自己究竟在这儿做什么?
“我今天真的……不舒服,没骗你……我下午一回家就看见我妈在哭,我爸没人在……我心里一下子就……我没吃晚饭就来上自习了……”
“你先等会儿!我好像……没怎么听懂,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爸妈吵架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这几年我妈经常一个人哭……我爸他们单位随时有事回不来,我妈就哭……”她喃喃地说道。
李娅总算明白了一点儿,于是她立刻开始头疼:“你没有直接问过他们吗?”
“当然问过!但有个屁用,他们只会叫我去外面待一会儿,然后关上门继续吵……我一个人,你想一下,我一个人在街上游荡过来游荡过去……我也想过去找章静陈雯她们陪我,可我又不想因为自己一个人不高兴就把大家都弄得不自在,那也太那个了……”她定定地望着东方的天际,那里有一颗略显黯淡的二等星。
李娅很想脱口来一句你可以来找我,但终究还是没说。她伸手拽住一根斜拉钢索,使劲一跳,一屁股跨坐在桥栏横杆上,然后点了一支烟。也没有怎么抽,就这么看着烟头缓缓焚烧时间。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要一看到我妈哭我就……我自己也都偷偷哭过好几回了,又不敢让他们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他们究竟怎么了……”
她看着她就蹲在自己的小腿边,双肩一刻不停地抽动着,这让她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事先谁能料到呢?这个事事要强的家伙竟然也有如此无助的时候,在四周时断时续的衍射光的投映之下,她的身躯似乎也显得格外瘦弱,一只手就能撂倒的那种,而自己曾经还以为这具身体的每一寸生物组织中都填满了一种名为“元气”的不可名状的高维度模因……看不见对方的脸,但不用看她也清楚,那张脸上此刻一定会有一些杂乱无章的湿痕在四下漫延……于是她的心里不知道被牵动了哪一缕,一下子莫名地绞痛起来。
李娅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来把剩下的半截烟塞进安云的指间。后者呆愣了一小会儿,然后扬手将烟头扔出了栏杆外。
“你干嘛?又不是毒品,也许抽一口你就没事了,最起码今晚会没事。”
“不。”
“别那么死板啊,香烟也不是只有坏处的。”
“不。”
“你真是……好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事……绝大多数人都不会遇到……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怎么帮你才好呢……呃,也许,嗯,其实,其实你可以跟他们好好谈一次,毕竟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没有用的,我早就知道没有用的……他们……我妈什么都不会跟我说。”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无论如何,你都应该告诉他们你的想法,你可以试着帮帮他们……就算你做的这一切到了最后真的没用,但至少你尽力了,心里也会好受一些的……安安,最起码在这一点上,我还算是了解你,所以听我一句劝,别事事都逞强到底,你得承认,你无法做到所有的事情,没有人能做到……好了,今天就这样吧?继续待在这儿吹风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只会得感冒,不如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再跟你妈妈正儿八经地谈一次,好不好?”
安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李娅顿时暗暗出了一口大气,立刻起身去推车。
刚刚转过车把,她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地上有一小滩令人心悸的水渍,正反射着不怀好意的幽光。她没有多看,只是又催促了一声。
安云终于抬起了头,有些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够了。李娅知道,自己已经完蛋了。
很普通的一双眼睛,也许是因为还挂着泪水的缘故,略微显出了一些迷离的意味,再加上平平常常且早已烂熟于心的那张面容……她一点儿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口会痉挛得如此剧烈?连胸腔都似乎跟着被掏空了一样……肋骨向内坍缩的错觉再次出现,紧接着,这股无名的情绪急遽地掠过上半身,然后如狼奔豕突一般一头撞进下腹……李娅顿时平地一个趔趄,差点儿就真的摔倒。
她死命直起上身,一把扔掉单车转身就朝那个身影大步走去,双臂也狠狠地张开了……
然而下一刻,她一贯“引以为豪”的冷漠乃至冷酷本性却不合时宜地开始宣示其存在感——先是一瞬间便将她试图继续迈进的双脚死死钉在一个合度的社交心理距离上,然后又将她已经伸出去的双臂间距和轨迹加以了平滑流畅的大幅度修正……最终,她的双手以前所未有的精准力道、姿态与落点拍在了安云的肩膀上——在全球任何一个国家与地区,这个动作都只能表达唯一的一种意思:来自“友人”的劝慰。
月色如水,夜凉亦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