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林间穿梭。脚底淤泥又黏又软，无形的爪子将我往下拽，硬的是骨爪，痒的是毛爪，冰冷是山鬼的指缝。我拼命往前挪，我不要陷进泥泞，我又像在飞。

  头顶看不见的地方，林鸮颤声啼叫，它在数数，倒数着一个未知的不眠时刻；脚边阴暗的影中，蛇群在草丛游动，虫与蛙的合唱此起彼伏。我仍然在走，我在飞，我不知为何一路向前，我不能往后，所有的道路已在我身后并拢收束。

  我终于摸到一扇门。门板是一面镜子，镜面整个被水汽糊住，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对门说：“开。开开。”

  我得过去。我不能停留在梦里，放我过去。

  门没有为我开启，然而我执意向前。我横穿过镜面，像越过一湖没有光的水。我被寒气激得发抖，我失去知觉，血肉连着骨髓一同消泯，我没了可以依附的身躯，我的神魂散开，我忘了我的姓名。

  我在湖心沉睡。师父的气息唤醒了我。我知道那是师父，是我在梦里拼命找寻、无形无色、我毫不犹豫就能捕捉到的气息。我怀念师父，不仅仅怀念师父层层叠叠的白衣，或者狭长幽暗的眼睛。我的意识披散在水面，汇聚成一瓣月亮，一盏阔叶，一朵花。花有千层，我凝神在花宫中央，散乱的我变成完整的一个。师父叫我“小一”。我睁开眼，心底对这个名字缺少基本的反应。

  我涉水的姿态像初学走路，一脚深一脚浅，我又在腾飞。我到了师父身旁，峰崖之下是我栖宿的水滨。我个头没有师父那么高挑，悬空的步伐抬升了我的视线。我看见师父头顶的光晕，象征师父的术法功力已近云镜，至高的境界。师父将会成仙，周身气场肃穆庄严，使我久久不敢靠近。

  我恐怕玷污师父洁白的衣衫。

  师父见我飞临，主动牵我的手，挽我穿过山岚，越过风尘。

  我手腕现出一串灵石，淡蔷薇色。我看那宝石的光泽，几乎快要想起什么，想起入骨的疼痛、消散的生命、失落的魂魄。然而我没有，我整个人沐浴在师父的目光之中。我俯下脸说：“徒儿回来听您吹曲了。”

  印象里我总是矮师父许多。师父有着天上人的容姿，身在雪陵，人称仙君。我前世跟从师父习练回春之术，还没来及修成正果，就阴差阳错，死掉一回，旧的魂魄破破烂烂，记不清自己遭遇了什么。我思绪混沌，只能回味起师父的威仪，我的心中纵使生起钦佩、敬畏、向往的情意，每每压抑下去，不敢直视师父的正形与面容。

  而今师父在前，气韵转为柔和，我反而惶恐起来。

  我说：“师父，您历劫……得道了？”

  “没有，还在等。”师父竟回答了我，“小一，你为我挡下魔神的一剑，我……始终没能问你，你是否要同‘那个人’到海角天涯，此后余生，离开雪陵。”

  我的头脑瞬间混乱。我说：“小一只要追随师父，小一绝不离开师父。”

  “你可明白，你自有天命，不必在我。”师父吐息均匀平静，“不该由我限制住你。”

  我急得发慌。我死过一回，不对，不止一次。无论几次，总是师父将我残魂留住半分，安置在天池莲心。我得以借花还魂。

  “师父不要我么。”我的光芒暗淡下去，“我同魔界的人结为挚友，也曾以真心相待，亲同手足；可师父究竟与旁人不同。我跑出去玩，开心是开心的，天地辽阔，师父总在身后等我。我没想过除了师父，还有旁的什么岔出去的道路。地府的衙役关不住我，就算死掉多少回，我也永远找得回师父。我有太多须要偿还，太多太多。”

  我诧异收住了声。转世重生以来，我灵智半开，尚未圆融，一闪而过的心念，统统转成不连贯的话语，倾诉出口。

  师父定定看我一阵，说：“告诉我，你最大的心愿。”

  “我愿师父位列仙班，不再为我久留此间。”

  “过去、现在，严格来讲，并没有先后之分。此处、别处，无有不同。”师父说，“登仙的果位，兴许可以扭转昨日遗留的憾恨，可我对这样的事情，将信将疑。若强求一个结果，总不能成，还是着眼平常琐细，不要空等。你最擅长移花接木、回春之术，我教你进阶法门。”

  师父无私传授，而我难免心存私念，想要学至精深，偷偷探查师父经脉旧伤。仙魔对立，已逾万劫万世，师父御敌受伤，每要回山闭关，自行调息；师父聪颖，医术高明，可我想总有不察之处，两三点漏风的小伤口，便由我动手为其疗愈。

  我心海泛起温柔，笑了笑，背后刮来一阵朔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