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君临仙山。我与师父生活过的地方。舍心崖、邀月峰，那些共同走过的山路，在我脚下蜿蜒。

  我想起先魔神挑衅的话语，说我是师父命里一道死劫。

  也许我真是。然而单凭献祭我，妄想渡劫，没有用的。这在前一世证实过了：先魔神要杀我师父，结果将我杀死，师父收集我残魂，为我再造一具化身；先魔神对我好奇，出手干涉，又生出新的变故。无限轮回，何以解脱。

  这两位，说来好笑，我都不假思索，上前拼命挡过刀，奋不顾身。结果我一死，我的魔界老友冰封内心，我师父闭关，枯守一株不开花的草。旧日柔情化作利刃，困住所有人。我挡过的剑、拦下的劫，都好像白费。

  “小一。”

  转念之间，雪陵君出现在我面前。同往昔一样，我师父又一次被所有同门奉为炮灰，冲锋在最先，以一人之身阻挡万魔之阵。只不过这回，对手换作是我，新生的魔神。

  我毕恭毕敬行了礼数。当年，生养我的魔尊预感大限将至，将我灵力封印九成九，确认我陷入沈眠，将我元神托付给雪陵仙君，安养在山中一株未名花。

  “师父，”我没有改换称呼，“想不到，你我之间，隔了这么多是非。”

  师父却说：“是非对错自在人心，不在你我。”

  “他们都知道吗，我和你的事。”

  师父说对：“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仙门知道你跟我藏了秘密，现以你为饵，设阵要杀我。你被他们利用了。”

  “没有利用，没有秘密，小一，”师父说，“如今三界无人不知，你已堕魔，我必诛之。过去种种，师徒情分，到此落得这样一个终局，只因魔神无情，至尊无心。月明未，你我殊途，此事注定，勿怪旁人指摘。”

  我听到我的学名，从师父口中念诵。未明之月，万法得一。月明未，小一。

  我说：“原来大家都知道了：你我，命中注定要针锋相对。”

  师父无言，祭起剑诀。我说：“可惜，我们不是对手。”

  师父的眼神仿佛在说：“今日便要战死，不容你进犯一步。”

  师父的剑气，生生停在空中，距离我抬起的指尖，不到半寸。剑风呼啸，像蔷薇的棘刺，直戳我的眼珠。我摆摆手，那杀气扭转向下，坠入天池，激起万丈水花。我移形向前，单手卡紧师父脖颈，反锁力道，欣赏师父悲哀的面容。

  我止不住笑出了声：“师父赴死之心，早写在脸上。即便你想媾和，雪陵君，世人会说你包庇坏人，仙门仍然视你为叛徒，不如委身就义，讨个好名声。”

  师父眼中流光波动，只是说不出话。

  “既已决意杀我，你的心念为何而动？”

  我玩味了片刻，隔着护手的鳞爪，我触不到师父的温度。

  “也好，”我说，“师徒一场。雪陵君，我送你登仙。”

  我收劲然后松手。白衣缭乱，师父身躯变成断线的纸偶，流星一般，坠落湖中。

  可怜我师父，至死也未突破云镜之境。

  红莲业火焚尽了仙道，玄影之毒遍撒群山。先魔神献祭七情，获得上古幽冥之力量，一颗冰心化为世间极寒，被我吞下，冲开了束缚我灵识的枷锁。我血脉苏醒，得以收复记忆和神通。

  世间苦难千姿百态，我持有的魔力近乎无穷无限。

  我无往不胜，直至率领族人一统三界。从此寰宇振动，四维坍陷，天地倾覆。万物回归起点，混沌迷蒙，等待新一轮的重启复苏。

  我也陷入长眠，回到我的心海。

  死去的玩伴在我心底窃笑：“大义无情，你舍命救人，结果还是失去了一切。”

  我没有理会。喋喋不休的幽灵终于闭嘴。我想起上一世我快死时，师父抱着我，知道我会成为未来的魔神，师父的脸像赴死之日那样沮丧。

  不要垂头丧气，您可是仙门首席。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曾经那串蔷薇灵石当中，存有一封解药，护我全身而退，不必随前代魔神一道葬身火场。我至今不能确认，救我的，是生养我的魔尊，还是你，教化我的人。

  我问你，有谁知道我和你的事。你说大家都知道了，知道我们师徒反目，知道你我势不两立。我问的不是这个。有谁知道我对你有情。有私情却无私心。

  近来你时常问我：“移花接木，回春之术，学会了吗？”

  我起心动念，忆起我在舍心崖底，拾获一颗破碎的种子。我把它种在心海，于是你的波动重新在月面生起。万物化生。我去牵你的白衣，你没有转头，也没有松开我的手。我们穿过夜晚的山岚，行走在茂林之中，隔着枝桠去捕捉月亮。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我们无比畅快。

  我完成了我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