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姆达尔(Heimdall),曾经属于北欧神话中古老神明的名字,如今称谓的主人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王国。
海姆达尔王国拥有长达三百年的历史,但作为独立国家存续至今的时间并不长,名称中的“王国”,标志它作为君主制国家的身份——同当下绝大多数国家一样,海姆达尔遵循王位世袭的封建制度。
海姆达尔王国坐落于大陆的西陲,在它的西北边境有一处名为菲比的小镇。彷佛一颗色泽黯淡的珍珠,小镇被遗忘在一片迷人而神秘的高地上,东、北两面与延绵不绝的法亚拉山脉为伴,西边不远处濒临浩瀚的欧德姆布拉海,海岸线上散落着几处小渔港。
荒草萋萋的平原辽阔无垠,时而隆起几处山丘,时而散布几片树林,时而镶嵌几面静谧如镜的湖泊。绘卷般的美景一路舒展,直到天边连绵不绝、白雪覆顶的群山。胜景似诗壮丽悲寂,海风如歌吟唱不休。荒凉而巍峨的高山峻岭、广袤无垠的苍空、云雾笼罩的草原、诡谲多变的暴风——这片土地偏远贫瘠、人迹罕至却如梦似幻,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壮美,偶尔宁静得让人忘却时间的流逝。
作为一名平平无奇的修女,我在镇上的阿泽利亚修女院已经生活了十个年头。初来乍到时,我是一个垂髫之年的女孩,随着光阴流逝,我成长为稚气未脱的少女。艾法作为我的名字,在这个国家不太常见。
此时正值阳春,连绵雨季刚过,星空晴朗无云,烟雨濛濛的草原泥泞不堪。夜空中,大角星、角宿一和五帝座共同组成壮美的春季大三角。
瑰丽的星空下、恬静的高地上,我正与另一位少女追逐嬉闹。
她扎着褐色的丸子头、身穿修女服,样貌看上去甜美多汁;年龄与我相仿,个头比我稍矮一些,颜值和我不相上下,可却拥有令人艳羡的丰满身材。
“芙蕾雅,给我过来一下。”
眼看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面前的少女,我停止奔跑开始歇斯底里。被我追赶的少女一只手提着油灯,另一只手握着一封信,像泥鳅一样在我身旁闪转腾挪。实在难以理解,她长得珠圆玉润,脚下却凌波微步。
“我才不要呢!”
名为芙蕾雅的少女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我的俏皮脸蛋上堆满坏笑。
“你在闹什么别扭?”
我这样问道,然后向芙蕾雅缓缓逼近。芙蕾雅一边与我保持距离,一边回应:
“小艾法身上的味道,草原上最不挑食的屎壳郎闻了都摇头。”
我身上很臭?我低头闻了一下自己——尴尬的是我确实不太好闻,于是说道:
“不过来也行,把你手上的东西还给我。”
“别着急,过会儿就给你。”
“过会儿是多久?”
“那得看心情。”
芙蕾雅无理取闹起来。我扶着额头叹了口气,以遗憾的口气说道:
“别闹了。不像你把工作丢给姐姐们就撒手不管,我可是在臭烘烘的牛棚里辛辛苦苦忙碌了一整天。”
“忙碌了一整天?听上去好辛苦呢。”
芙蕾雅在阴阳怪气。
“我答应你,明天你想怎么怎么样都行,但现在我没有精力陪你胡闹。”
“小艾法,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整个海姆达尔没人比得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白天都干了些什么蠢事,非要我向哈莉特嬷嬷告状吗?”
芙蕾雅叉着腰理直气壮的样子看着令人不爽,我却一点也不怵,回应道:
“整天游手好闲的家伙也好意思告状吗?去吧,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原来如此。大概是我眼花了,和诺拉在牛棚里相互投掷牛粪的,不是小艾法,而是一头无所事事的猪。真羡慕你们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还有机会打雪仗。”
“我必须纠正你,我和诺拉没有玩弄牛粪,只是搬运牛粪的过程有些曲折罢了。你其实是眼红了?我们干活干的那么开心却没带上你。”
“眼红你们弄得满身粪便吗?我看你们是闲的没事干了。”
“不想跟你废话,快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对继续这个话题已经厌倦,不耐烦地说道。
“我就想看看这里面写了些什么。”
芙蕾雅轻挥手中的信。
“无所谓,你想看就看。干脆,你来念给我听。”
说完,我装作一条无可奈何的咸鱼,在草原上找到了一处相对干燥的地方,撩起修女服的裙摆坐了下去,然后蜷起双腿,下巴靠着膝盖,歪着头看向芙蕾雅,任由黑色秀发垂到地面。
“小艾法,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让你念你就念,反正你也不打算还给我。”
“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愿意的话就赶紧还回来。”
“别,我这就念。”
“快点。”
在我的催促下,芙蕾雅拆开了信,然后目不转睛、情真意切地朗读起来:
“咳咳……亲爱的艾法小姐,与你相识以来的每日每夜,我的脑海被你的身影填满……”
“抱歉,我听不清。可以靠近一点吗?”
“好吧……”
芙蕾雅慢慢靠近我,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视线依然停留在纸上,继续念道:
“艾法小姐,你让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果然没办法让芙蕾雅完全放松警惕。
即便如此,我也必须将她手里的东西给抢过来——此生为止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必须由收信人亲自阅读才有意义,怎么能让芙蕾雅抢先一步呢!
我佯装沉醉于芙蕾雅的天籁之音,趁她全神贯注的时候,双脚猛然蹬向地面,撑在地上的双手成了助推器,让躯干如火箭般直立起来,借着后坐力向她扑了过去——势在必得的样子彷佛一头公牛,在身后的草地留下两道深深的鞋印。
可就在我的纤长十指触碰到情书的一刹那,芙蕾雅似乎在刻意模仿西班牙斗牛士,用优雅到令人感觉做作的姿势与我擦肩而过,属于我的情书成了她用来挑逗的斗牛布——这家伙早就有所防备!扑了个空、失去重心的我脚下一滑,滑稽地迎面倒在潮湿的草地上。
“好疼……太狡猾了!”
我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膝盖,一边瞪向芙蕾雅。
“是我太了解小艾法了。”
芙蕾雅弯下腰,俏皮地望着我的眼睛,一点也没有要把我扶起来的意思。
“我的演技这么差劲吗?连你都不上当。”
“知道我们认识了多久吗?这样的伎俩能有用才见鬼了呢。”
“就不能偶尔充当一个上当受骗的傻子吗?”
“凭什么?”
“就凭芙蕾雅高超的表演天赋,甚至上台扮演小丑之前都不需要化妆。”
“说得真好。小艾法下次再见到这封情书恐怕是在厕所的废纸篓里。”
芙蕾雅提醒了我——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她是最难缠的损友。先偷走了别人给我的情书,现在又要把它当作厕纸——实在是太过分了。既然使诈对芙蕾雅没起作用,那就只能试试别的招数了。
“芙蕾雅,是我不对……”
“知道就好!”
“我们不闹了,好吗?”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把情书还给你吗?”
“人家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收到情书……”
我故作纯情的看着芙蕾雅,又佯装害羞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非要抢走人家最珍贵的东西?我们大家一起看,好吗?”
我装作含情脉脉的样子。
“你的戏真多。”
“芙蕾雅,整个修道院里就数你对我最好了!”
呃啊,这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感到肉麻。
“仅此而已?”
“芙蕾雅平日里对我的恩情,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我因为自己说出口的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么……就要、要看小艾法接下来的表现了……”
芙蕾雅转过身背对着我,内心做着最后的抵抗。
“芙蕾雅明天的体力活由我承包了。”
“唉,真拿你没办法呢……”
彷佛是愿望得到满足的小孩子,芙蕾雅兴致勃勃地坐到了我身旁。我偷偷侧过头,瞄了一眼她那纯真的眼神——难以想象,如此天使般的外表之下,隐藏着的竟然是一个怯生生的、爱折腾人的小恶魔。
“我瞧瞧,读到哪儿了呢?”
芙蕾雅把情书放到面前,我们俩偎依在一起,借着油灯的微弱光线勉强辨认出纸上的文字。
“芙蕾雅,在你继续之前,能告诉我这是谁写给我的吗?”
“一位叫做伊恩的好男人。”
“好男人?我大概认识他。不过芙蕾雅和他很熟吗?”
对我来说,小镇上不存在陌生人。不过,我对伊恩仅仅停留在有些印象的阶段,依稀记得这个名字属于一个活跃在海边、有着赤色头发和小麦色皮肤的阳光少年。
“还算熟。没别的问题的话,我继续了。”
芙蕾雅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请吧。”
随着我的心脏加速跳动,芙蕾雅深情款款地大声朗读起来:
“艾法小姐,你光彩照人、令人沉醉的容颜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即使穿越轮回我也无法忘怀。那白皙可爱、表情丰富的脸蛋,彷佛一头生性顽劣的白鲸……”
好肉麻……等下,少女的可爱是能够用白鲸来形容的吗?我总觉得不怀好意。
“墨黑靓丽的秀发、充满异域风情的黑色瞳孔,是来自短尾乌贼的馈赠……”
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指——我的头发和眼睛是用短尾乌贼的墨汁染的吗?
“咳咳……尤为修长的双腿,比最鲜美的蓝蟹蟹脚更诱人,不断勾起雄性动物的食欲……”
听不下去了!居然拿我类比食物!如此拙劣的文笔,真的能够顺利表达自己的爱意吗?不过这些文字却把芙蕾雅给逗乐了。
“嘿嘿……艾法小姐,你那纤纤倩影彷佛柔弱的公主海葵,持续散发致命而迷人的气息。只有最老练的水手,才能在层层危险之中舔舐花蕊……”
为什么又是海洋生物?还有,花蕊什么的,似乎另有所指?呃啊啊啊,这也能叫情书吗?哪有人会在情书里写这么露骨的荤段子?没想到伊恩居然是这样的人,我现在对他的印象差极了!
“啊……艾法小姐,思念令我辗转反侧,梦中我将你拥抱在怀,肆意亲吻你的脸蛋……”
这种事情恐怕只会发生在伊恩的春梦里!我不禁脸红起来,出声打断芙蕾雅的兴致:
“芙蕾雅,请跳过这些肉麻的部分。至少不必读出声音来。”
“我偏不!情书正因这些文字才有意义!”
“羞死人了。”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才不管那么多!”
芙蕾雅看样子上头了,连撒娇都对她不管用。
“芙蕾雅,你别太过分了!”
“只有天才能写出如此感人肺腑的情书。”
芙蕾雅竟然会夸奖别人是天才?似乎有点不对劲。
“等等,伊恩是一位渔夫,我没猜错吧?”
“也许是吧。”
“也许?你不是跟他很熟吗?还有,渔夫怎么会用这些复杂的修饰呢?难道是找人代写的?”
恍然间,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在如今识字率如此低下的时代,除了修女以外的平民百姓怎么会拥有读写的技能呢?我极力保持克制,吃惊地看向了芙蕾雅——小恶魔嘴角的笑容似乎掩藏不住了。
“嘿嘿……”
“芙蕾雅!果然是你!”
原来如此!真是气死人!到头来,今天晚上从头到尾都在被她戏耍吗?
“终于被你发现了。哈哈哈哈……”
芙蕾雅的笑声愈发放肆。
“芙蕾雅,我今天就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那就试试看!会吠的狗不咬人。”
“过了今天,你就别幻想嫁人了!没有男人会要你!”
说完,我紧紧扣住芙蕾雅的手指,攻气如虹地将她按在地上,却无法在接下来的肉搏中占到上风。我们之间的缠斗,也许更像是一场闹剧,通常是以不分胜负收场。现在形成了两人四目相对、咬牙切齿、相持不下的局面。
所以,十指相扣的不一定是恋人,也可能是扭打在一起的少女。
不过,今天的缠斗并未像往常一样以平局告终。在一段时间的相持之后,我们两人气喘吁吁,内心像敌人一样抗拒对方,十指却依然如恋人般紧扣——这让我感觉很别扭。
既然如此,试试看那招吧!
打定主意,我奋力甩开芙蕾雅的双手,身体顺时针移动到了与芙蕾雅躯干垂直的位置,然后用一条腿压制芙蕾雅那无比下作的胸部,另一条腿勾住她的脖子,双手则将她的一条胳膊死死扣在自己的胸前——这是姿势非常不标准的、被称为“十字固”的柔术动作。
“你想干嘛?等等……停、停战……胳膊快断了……”
芙蕾雅被这招彻底制伏,她扭曲着身体向我求饶。可恶的小恶魔终于受到了惩罚!芙蕾雅那可怜巴巴的模样让我乐开了花。
“还敢捉弄我吗?”
我开始拷问芙蕾雅。
“情书确实是我写的。可是,伊恩对你是真情实意的。”
“鬼知道你口中哪句是真话。”
“千真万确!是伊恩吩咐我写的情书!我只不过帮忙润色了一下文字……”
“仅仅只是润色文字,结果混了一堆荤段子进去?”
“我以珀涅罗珀女神的名义发誓!”
芙蕾雅扭过头伤心地看着我,声音中带着哭腔。珀涅罗珀女神被世人视为造物主,传说背叛女神的人将生生世世受到诅咒。
“这次就饶了你,下不为例。”
既然芙蕾雅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再纠结,松开了缠绕在她躯体上的双手双脚。不再继续折磨芙蕾雅,是因为我不喜欢无故欺负别人,也丝毫不享受自己给他人带来的痛苦。怎么说呢,也许我的性格中带着圣母的成分吧。
不一会儿,精疲力竭、汗流浃背的两人肩并肩躺在草地上,默默望向眼前浩瀚深邃的星空,初春的芳草摩挲着裸露的肌肤,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脾。美景固然摄人心魄,不过来自地面的积水和从汗腺排出的液体混合在一起,让身体黏糊不堪。
“好疼……”
芙蕾雅发出哀怨的声音。
“下次还敢吗?”
“我做这些是明明为了你,哪知道小艾法这么容易生气……”
芙蕾雅揉捏起了刚刚差点被我拧断的胳膊。她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委屈,令人感到心疼。
“我能理解芙蕾雅的心情,我并没有在生你的气……”
我坐起身来连连安慰,一边轻抚芙蕾雅的头发。
“本来就不值得生气!小艾法如果能够收获美好的爱情,大家都会为你感到高兴。”
“可是,我现在一点不想谈恋爱。”
也许是不想谈恋爱,也许是伊恩让我提不起兴趣,我也说不清楚。虽然和芙蕾雅一样,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但我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开启一段感情的人。
“为什么呢?小艾法明明进入了发情期。”
芙蕾雅一本正经地说出了非常冒犯的言语。
“喂喂!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这家伙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刚刚竟然还心疼她——请将这份纯情还给我!
“最近几晚小艾法的双腿一点也不安分,不是夹着被子,就是夹着我……”
“非要这么说的话,你也夹着我呀!难道我们都是正在发情的雌性吗?”
“直面自己的欲望并不可耻。”
没想到她竟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仅如此,芙蕾雅摆出洋洋得意的笑容。她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这些虎狼之辞意味着什么?
“芙蕾雅,身为修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小艾法,能不能告诉我,你每晚的幻想对象到底是谁?”
我正想反驳,却又实在不愿意在这些低级趣味上同她拌嘴,还是转移话题算了:
“我懒得跟你一般见识!赶紧回去吧。经芙蕾雅一折腾,身上黏糊糊的。”
“什么呀,难道不是小艾法的心眼太小了吗?”
芙蕾雅一边抱怨,一边拉着我的手,向不远处的阿泽利亚修女院走去。
话说回来,虽然芙蕾雅的长相很可爱,但真正了解她的人恐怕对她避之不及。我作为她的死党,尚且被她用五花八门的手段折腾得够呛,如果成为了她的恋人,难以想象目前还算得上平静的生活将变得多么惨烈。
星空下的草原一如既往的冷清,除了我们两人,一路上见不到半个人影。修女院里的大家应该已经休息了吧,也就我和芙蕾雅这两只夜猫子还在外游荡。在这荒芜人烟的偏远之地,我们除了孤独和寂寞一无所有。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将怀念这里的一草一木、曾在这里生活的一点一滴,但此时此刻,我的身心被倦怠充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