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狂风呼啸、鸮鸣不止。
原本静谧的夜空风起云涌。望月残缺一角，在云中隐隐透出白晕。海姆达尔气候诡谲多变、阴晴难定，我却司空见惯。
打闹了许久的我和芙蕾雅疲惫不堪，相互搀扶着向前移动。在油灯的映照下，草地上凌乱的马蹄印惹人瞩目，一路通向阿泽利亚修女院。我们来到修女院门口，附近的灌木丛在强风的突袭下传出阵阵扰动。我好奇地上前拨开枝叶——一匹身形健硕的白马被潦草地拴在干枯的树干上，马背和缰绳上沾着斑斑赤红。这头优美典雅的生物躁动不安，不断发出癫狂的嘶鸣声，四蹄在草地上胡蹬乱踩，令人捉摸不透它究竟是亢奋还是恐惧。
不会错了——修女院里来了客人。
紧挨修女院的一间破旧小屋属于我和芙蕾雅两人。从漆黑的窗户来看，我们的小屋空无一人。这么看来，阿泽利亚修女院的院长——哈莉特嬷嬷正在招待客人。不过，现在已然深夜，难道她打算让客人在这里留宿？
芙蕾雅也嗅出这股诡异的气氛，胆怯地躲到了我的背后，紧紧抓住我的修女服——她就是这样一个胆小如鼠的小恶魔。我不得不护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地推开小屋的门——房间里黑洞洞的一片，与我们离开时无异。
“芙蕾雅，你离开的时候又忘记锁门了？”
“为什么要锁门？家里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还是说小艾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害怕被发现？”
“我担心芙蕾雅藏在枕头下面的黄瓜被人给偷了……”
我放松下来，转身调戏芙蕾雅，顺便从她手中接过油灯。然而在扭头的一刹间，余光中一道身影闪过。接着，刺骨寒意向我袭来——锋利的长剑紧紧地抵在我的颈脖上。
此刻，隐藏在屋子内的不速之客令我和芙蕾雅目瞪口呆。
“别动！”
还没回过神，长剑的主人发出了清脆美妙、陌生少女的声音。被吓坏了的我靠在墙壁上，仰头看向天花板，将脆弱的颈脖完全暴露在利剑之前，等待命运的审判。
“啊——！”
一旁的芙蕾雅失声尖叫起来。惊叫声将不速之客惹恼，她一边将长剑逼向我的大动脉，在脖子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一边怒喝：
“不想看到你的小伙伴掉脑袋的话，赶紧给我闭嘴！”
“对不起……”
芙蕾雅双手抱头，跪在地上道歉。
“有话好好说。不管你想要什么，我们会尽量满足你。”
我发出颤颤巍巍的声音。
“看着我的眼睛！你们刚刚在路上见到其他人了吗？”
少女的声音从暴怒恢复平静，我却惊魂未定，慢慢将视线从天花板移到少女身上。
出现在眼中的竟是一个无比动人的少女。
她的身材修长，个子比我高整整一个头，暗金色长发齐肩、肤白如雪，服饰是巴洛克式的骑士装——身穿飒爽的天青色达布里特上衣，下身黑色的及膝灯笼裤摇曳在微风中。胸口佩戴的蓟花勋章，暗示少女身份不凡。我凝视少女的眼睛，她的眼眸是漂亮的赤红色，弯曲向上翘的睫毛点缀在眼眶之上，眼神柔和中透着坚定。
“我们未曾见到任何人。”
我感受到脸颊微微泛红。
“那就好。”
少女松了一口气，手中的利剑离我远了几分，我悬着的心也落下来。接着，少女用略带威胁的口吻说道：
“请不用担心，我们不是不法之徒，也无意伤害你们。但请你们向我保证——不要向任何人提及我们。”
“我保证！”
我和芙蕾雅异口同声。不过，少女口中提到“我们”，难道不速之客不止她一个人吗？
“希望你们能够信守诺言……”
“一定！拜托现在可以把我放了吗？”
我强装镇定，低头瞥了一眼抵在面前的长剑——这明晃晃的玩意儿着实吓人。
“在我放开你之前，请先告诉我，在这镇上哪里能找到医师？”
“医师？”
我感到疑惑，难道有人受伤了吗？
少女挟持着我向后挪了几步，接着扭头朝向屋内。我顺着少女的视线望去，房间里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手中的油灯缓缓高举，我看清了那人的长相——竟然又是一个容貌出众的人。
那是一名身材高挑的银发少年，眉宇间英气凌人，身批华丽的丝绒斗篷，颜色是引人瞩目绛紫色；内衬是和少女同样款式的达布里特上衣，不过颜色是皂白色，胸口同样佩戴着蓟花勋章，下身搭配一条修身马裤；他看上去受了伤，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腹部。此刻，少年似乎失去意识，闭着眼睛坐在木椅上、脑袋靠着椅背，完全没注意到我们的出现。
绛紫色服饰和胸口的蓟花勋章——毋庸置疑，少年要么位极人臣，要么是凤子龙孙。少女的地位大概也差不了多少。
“我的同伴急需治疗。原谅我不能告诉你们更多了。”
少女轻声说道。
“请你放心，救死扶伤是修女的天职。在你面前跪着、企图舔舐你脚面的少女，事实上是这一带最出色的医师。”
我向高挑少女吹捧起了芙蕾雅。少女看了一眼跪在面前的芙蕾雅，不经意地缩了一下脚，接着收起了手中剑，激动地说道：
“那就拜托你们了！刚刚做出让你们受惊的失礼举动，对此我很抱歉。”
重获自由的我连忙将芙蕾雅扶了起来，并朝她点了点头。芙蕾雅双拳紧握，来到少女面前兴奋地说道：
“交给我吧！”
芙蕾雅的个子比我还要矮小，在高个头少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小巧玲珑。
“很高兴认识你们，我的名字叫做夏莉……”
少女做完自我介绍，上前紧紧握住了我和芙蕾雅的手，红宝石般的眼眸中充满感激。正当我沉醉于夏莉的美貌，远方隐隐传来的阵阵马蹄声，让我意识到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夏莉，晚点我们再做自我介绍。没猜错的话，你们惹上了麻烦？”
“我们在路上遭遇了伏击。”
夏莉点头回应我的疑问，犹犹豫豫的样子，似乎不愿意向我透露更多的信息。
“你听到马蹄声了吗？似乎有一伙人正朝我们这边过来。该不会是冲着你们来的吧？”
“你猜的没错。但不用担心，你们留在这里，我会解决掉他们。”
夏莉颤抖的声音中带着畏惧和觉悟。看得出来，无论夏莉多么强悍也很难在接下来的死斗中幸存。即使我和夏莉才刚刚认识，却无法接受她就这样白白送死。
“这恐怕不是一个好主意。夏莉，你听上去有些害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伙来路不明的人在追杀我们，我只能告诉你这些。等这一切过去，我会将一切都向你们坦白，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了。夏莉，请你待在这里，让我来应付他们。”
我不再追问，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夏莉紧紧地握住手腕。
“我不能让一个自己还不知道名字的修女为了我冒险。”
“请放心，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无缘无故攻击修女——异教徒除外。”
“这样太危险了……”
“我从没想过要牺牲自己，很快就会回来。他们俩就拜托你来照顾了，芙蕾雅。”
向芙蕾雅嘱咐了一句后，我挣脱了夏莉的手。
“别把我丢在这里……”
芙蕾雅怯生生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夏莉，向我哀求。
“芙蕾雅，你必须和夏莉待在一起。请记住，不管你们过会儿听到什么，绝对不可以离开房间。”
没时间向她们解释，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小屋、掩上房门，飞奔到拴着白马的树干前，解开缰绳将它牵到修女院北边的草地上，然后朝着它那肥硕的屁股狠狠地抽打下去。这头近乎情绪失控的生物咆哮着朝北方独自狂奔，消失在远方的树林之中。
轰鸣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似乎来了不少人马，我必须尽快回去才行。
当我赶到小屋，七八名骑士刚好出现在视线之中。骑士们从南边而来，循着地面上的马蹄印一路疾驰，止步于修女院门口。
我仔细打量眼前的骑士——明火执仗、全副武装，就连面部都被盔甲包裹得严严实实。领头羊是一名鹤立鸡群的黑骑士，身着漆黑色铠甲，骑乘着一匹深褐色战马。
他来到我的面前，拔出了剑鞘中的武器。
“修女！告诉我——你在这里干什么？”
黑骑士的声音深沉可畏。
“大人，是马蹄声将我从浅睡中惊醒。”
我战战兢兢地说道。
“那么，你可曾见到可疑之人？”
“可疑之人？”
“别装糊涂。”
黑骑士用剑指向脚下的马蹄印，说道。
“大人……您难道指的是骑着白马的银发少年和金发少女吗？”
我颤抖着回应。背后的屋子里竟然传出阵阵杀意，更让我不寒而栗。
“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
黑骑士情绪亢奋起来。
“请问您是什么人？”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如果你不想领死的话，赶快实话实说！”
黑骑士粗暴地将手中长剑砸向我的肩膀，势大力沉的劲道让我跪在了地上，所幸他用的是剑背。真不凑巧，这是今天第二次被长剑威胁，这些贵族老爷们仗着自己手中握有武器就对其他人为所欲为吗？
“即使您不这么做，我也会如实相告……”
我在黑骑士面前跪地求饶。对于我这样的贫苦修女来说，尊严什么的根本一文不值。然而，身后传来的杀意愈发浓烈。
“别想糊弄我！”
黑骑士抬起了手中长剑，但并未入鞘。
“他们刚刚离开不久。月色昏暗，朦胧间我看到那匹白马往北方去了……”
“修女，请你以女神的名义发誓。”
“大人，我以珀涅罗珀女神的名义发誓——刚才我所言属实。”
背叛女神的人将世世代代受到诅咒——尽管我是修女，对此却不以为意。
“很好，修女。”
黑骑士收起武器，将长剑插入剑鞘，然后抛给我一枚银币。正当他打算朝北方进发时，灌木丛附近稍显密集的马蹄印让他产生了疑惑，他纵马来回踱步，低头仔细端详。
“大人，我还有对您来说更有价值的信息……”
我抢在黑骑士之前开口说道，看来这棘手的家伙没办法用三言两语简单对付过去。
“快把你知道的一切无所保留地说出来！”
黑骑士的样子有些不耐烦。我以沉默和微笑回应，同时伸出手指比出了数硬币的手势——这是被称为“红鲱鱼”的策略，通过提出微不足道的要求来转移注意力。不知情的人大概无法理解我的用意——身后原本已经散去的杀意，此时再一次汇聚。
“真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无奈之下，黑骑士又向我抛来了两枚银币。
“大人，您口中的可疑之人曾向我询问通往多纳堡的道路。”
多纳堡是北方法亚拉山脉附近、邻国赫尔海姆王国境内的要塞，离此地不算太远。眼看黑骑士仍对脚下的马蹄印感到狐疑，我补充了一句：
“他们曾站在您现在所处的地方……”
“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绝不能让他们离境。”
另一名骑士悄然来到黑骑士身边低声耳语。
“不用你说我也很清楚！”
黑骑士无礼地回应他的跟班，然后看着我说：
“修女，你最好说的是实话，我会记清楚你的模样！”
黑骑士的话让我内心一惊。他提醒了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此时上当受骗的骑士早晚会回来找我，我却不知道自己豁出性命来袒护的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不过，我并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接下来要怎么脱身，之后再考虑吧。
当我回过神，黑骑士一行人已经消失在视线内——看来我的性命暂时无虞。逃过一劫的我长吁一口气，然后来到小屋门口，轻轻推门而入。
“艾法！”
早就候在门口的夏莉扑了上来，眼眶看上去有些湿润。她一边抱紧了我，一边轻轻抚摸我的脑袋。那纤细曼妙的身材、发梢上的薰衣草芬芳让我内心荡漾。
“艾法，你没事吗？”
“如你所见，全须全尾。”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万一你死在那家伙的手上，我恐怕一辈子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夏莉搂住了我的脖子，躯体紧紧贴住了我——真是一个柔软的少女。
“夏莉，我的名字在你口中格外动听，是芙蕾雅告诉了你？”
“是的，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不过，我刚刚在屋外感受到了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寒意……也许是杀意。甚至不止一次。”
我肆意调侃起了夏莉。
“抱歉，我误以为艾法打算出卖我们。”
没想到我的玩笑话被夏莉当真了！她的视线四下逃避，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
“我明明豁出了性命来袒护你们……”
“真的很抱歉！”
夏莉将我轻轻推开，然后向我深鞠一躬。我意识到玩笑似乎开过了头，连忙将夏莉扶起来，安慰道：
“没关系，请不要放在心上。我能够理解夏莉，毕竟我也不会完全信任刚刚认识的人……”
突然，芙蕾雅的声音打断了我和夏莉的对话：
“小艾法，有时间杵在那里聊天，不如帮我打些热水过来。对了，还有毛巾。”
“这就去。”
我匆匆忙忙地离开房间，不久之后，端着一盆热水又回到了这里。
话说回来，我只顾着跟夏莉聊天，还没确认那名少年的状况。于是，我在芙蕾雅身边放下水盆和毛巾，好奇地从她身后探出脑袋——受伤的少年尚未恢复意识，正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因失血的缘故面色有些苍白；芙蕾雅正拿着纱布和针线专心为少年处理伤口，夏莉侍候在旁担任她的助手。
此时，少年胸腹的衣物被掀开，露出了洁白的肌肤，伤口看上去应该是弓箭造成的，不是很深，却有些瘆人。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男孩子的躯体呢！害羞令我捂住了眼睛，透过手指缝偷窥少年。少年的身材真好——完全不像男生，腰肢像女孩子一样有些纤细。不过，少年微微隆起的胸部以及缠绕在胸口的白色让我感到诧异。
今天的怪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这分明不是少年！男孩子怎么可能用抹胸？我不再遮遮掩掩，放下双手疑惑地看向一旁的夏莉。
“艾法，我大概猜得到你想问什么。如你所见，殿下是一名女孩子。”
夏莉对于我的困惑毫不意外。
“殿下？看来，这是一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是的。在你面前的是泰勒·布鲁斯勋爵。”
“诶？泰勒·布鲁斯……传说中的勋爵殿下是女孩子？”
我吃惊不已。
“我恳求你们对今天发生的一切守口如瓶。”
面对夏莉的请求，我费了一番功夫整理思绪，然后回应道：
“我们保证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情。不过由于事关重大，我认为我们院长——哈莉特嬷嬷有必要了解目前的状况。我向你保证她是值得信赖的人。”
“艾法，我相信你。”
“她现在应该已经休息了，明天一早我会在见到她的同时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的话音刚落，咕噜——一阵尴尬的声音从夏莉的小腹传来，令人忍俊不禁。夏莉害羞地说道：
“我真是太失礼了……”
“没关系。”
“对了，很抱歉偷听你们的谈话——方便的话，能否分我一些黄瓜？”
“黄瓜？那、那个，抱歉是我记错了，屋子里只剩一些黑面包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我尴尬地说道，然后在橱柜中翻找出一些又黑又硬的面包。没想到夏莉居然如此纯真无邪——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黄瓜。即使存在，恐怕也没办法食用。
正当我和夏莉聊得正欢，芙蕾雅瞪了我一眼，再一次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夏莉，请原谅小艾法的无礼，她一旦兴奋起来就会像现在一样聒噪，既妨碍了我的工作，也干扰了病患的休息。小艾法，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去吧。”
我明明尽量控制自己的分贝，芙蕾雅却故意捉弄我——无缘无故地将我呵斥了一番。这家伙救死扶伤的样子彷佛是降临凡间的天使，但站在道德高地上对我颐指气使的时候完全是小恶魔的嘴脸。我被气得一时语塞，一旁的夏莉连忙打起了圆场：
“这里有我在就行，艾法赶紧去休息一下。”
“嗯。”
我环顾四周，想找个歇脚的地方。很遗憾，在这个偏远地区的贫困修女院里，物质生活方面和普通农户没什么区别。房间里有一张睡上去很不舒服的木板床，平时属于我和芙蕾雅，现在暂时被泰勒勋爵征用；仅存的两张椅子分别被芙蕾雅和夏莉占据。
“我总担心那些骑士会回来，今晚我还是去门口望风吧。”
“那就拜托你了。不过，晚上屋外有些凉，记得带上外套。”
夏莉真是个体贴的女孩子，芙蕾雅应该好好学学人家。
“我会的。”
我将一件破旧的外衣披在身上，然后推门离开小屋。
屋外好冷，即使现在已是阳春三月，寒风却还冻得人瑟瑟发抖。好在乌云已经散去，漫天繁星拱月，夜空璀璨无比。
如此迷人的星空，无论怎么欣赏都不会腻呢。
可是，空荡荡的天空与草原，有时会让人寂寞；清贫凄苦的修女生活，时常令人厌倦。我突然产生了离开这里的想法，想趁着年轻的时候，去别的地方看看。
如果我要离开这里，哪怕是暂时离开，芙蕾雅还是会黏着我吧？我不讨厌她就是了。哪怕她经常对我做些过分的事情，我还是对她讨厌不起来。
话说回来，今天忙碌了一整天，晚上又跟芙蕾雅打闹了一番，不知不觉流了好多汗，却来不及擦洗。明天必须得好好梳洗，用最美好的姿态接待屋里的贵客。
突然感觉好困，明明说好要为她们把风的，我真是太不负责了。
我靠在小屋的门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