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姆达尔王国的首都西尔维亚(Sylvia),城如其名,是一座蒙受珀涅罗珀女神恩泽的森林之都。由于得天独厚的气候,在人类出现之前,这里曾是一片墨绿色的海洋。
西尔维亚位于一片广袤的平原之上,西方是浩瀚无边的欧德姆布拉海,海上飘来的海洋气团为东部的古林肯比山脉所阻挡,给平原带来了温带海洋性气候和充沛的雨水,来自群山的潺潺溪水在平原上汇聚成名为奥格尔米尔的河流。这片土地被造物主垂青,丰富的淡水资源和优异的自然条件孕育了无数生命,举目千里的平原被云杉、橡树、榉树、白蜡树组成的无尽树海覆盖,一路延伸到天边的巍峨群山。
上千年前,海姆达尔人发现了这里,并视之为珀涅罗珀女神的应许之地。随着海姆达尔人在此定居,一棵棵参天古木轰然倒下,高墙和房屋拔地而起,阡陌田园风光如画卷般舒展。平原上偶尔隆起的数座丘陵是数万年前冰川时代的遗产,海姆达尔人的村落依丘陵而建。大量优质木材和岩石成了人类聚落的快速发展的饵料,封建领主在一处陡峭的岩顶上兴建起一座名为希敏约格宫的城堡。手工业者和商人在城堡附近聚居,原本零星散布的聚落逐渐连成一片——这便是西尔维亚的城市雏形。再后来,人们建立起一道道高大的岩墙,以此拱卫城市,并将岩墙的奠基日作为王国的纪元元年。
迄今为止,古老的西尔维亚奠基已有五百多年。数百年来,这座城市屡遭战火,几近废墟,又数度重建。如今,西尔维亚因其日益显著的交通枢纽作用成为海姆达尔王国的首都、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更因其悠久历史和军事意义被海姆达尔人视为民族的精神象征。
清晨,在离西尔维亚不远的乡间,一辆装潢华丽的马车缓行在碎石路上。车厢内,三名吵吵闹闹的少女并排而坐——我被芙蕾雅和夏莉夹在中间,就像三明治里的肉片一样。正对面的座位成了我们用来野餐的餐桌,柔软不平的麂皮上摆满了面包、奶酪、血肠、火腿、烤土豆、腌菜、鲜黄瓜这些美味可口的食物。
窗边的芙蕾雅正在享用早餐,她将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的样子像极一只饿疯了的松鼠。这副吃相勾起了我的食欲。于是,我也拾起一片黑乎乎、如蜂窝煤一般的血肠。猪下水和燕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我的口水再也无法抑制。可是,当我张嘴正欲品尝美食,芙蕾雅却突然凑过头,将血肠连同我的手指一并含入口中。
抢食物就算了,居然还把人家的手指弄得湿答答的。我一边撩起芙蕾雅修女服的一角擦拭手指,一边对她口吐芬芳:
“芙蕾雅,你是猪吗?”
“你才是猪呢。”
由于含着食物的关系,芙蕾雅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声音。
“一大早离开旅店以后,芙蕾雅的嘴巴就没停下来过。自从离开阿泽利亚修女院,你没发现自己胖了很多吗?”
“应该没什么变化。”
“是吗?跟你坐在一起连位置都变窄了。瞧瞧你这里的容量,上个厕所都要比夏莉多花一倍的时间。”
这样说着,我轻轻地拍了拍芙蕾雅的臀部。显然,芙蕾雅被我触到了逆鳞:
“闭嘴!我之后会减肥的。”
“先把手里的奶酪放下再说,这东西的热量高得离谱。”
“听不懂小艾法在说些什么。我明白了,你在觊觎我的奶酪!”
“才不是!我要把肚子留给西尔维亚的美食。在老家菲比镇可品尝不到华夫饼、熏牛舌、鹅肝酱、猪肉派……”
一想到这些从未染指的美食,我的口水不禁又流了下来,连忙拿起面前的烤土豆充饥。
“倒也是,现在就把肚子填满也太划不来了……来,小艾法张嘴。”
芙蕾雅把咬了几口的大块奶酪强行塞进了我的嘴里。真是太恶心了——整块奶酪上沾满了她的唾液。我一边啃食起了芙蕾雅吃剩的奶酪,一边抱怨:
“别老把我当成泔水桶。还有,注意收敛一下你的口水。”
“你明明吃的很香,小艾法该不会对剩饭情有独钟吧?”
“哪怕剩饭也不能浪费。可别忘了一日三餐啃黑面包的苦日子。”
我忆苦思甜起来。对于曾经的我来说,每天能吃上一口剩饭都算走运——直到哈莉特嬷嬷收留了我,我的伙食从剩饭改善为黑面包。
“为什么要亏待自己呢?勋爵殿下赐予的盘缠还节余许多。”
“再怎么宽裕也不能浪费食物,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连泔水都吃不上。总有一天,我要让芙蕾雅和真正意义上的泔水亲密接触一番,让你尝尝到底是什么滋味。”
“那么在此之前,我会将小艾法连头搭尾塞进泔水桶。你最好先学会游泳,免得到时候淹死在泔水里。”
“我看你是皮痒了。拿着你的奶酪快滚!”
说完,我将啃了几口的奶酪又送回芙蕾雅嘴边,试图塞入她口中。芙蕾雅抗拒地扭过头,结果被湿答答、黏糊糊的奶酪糊了一脸。一旁的夏莉实在看不下去:
“请不要在车厢里打情骂俏,尤其是手拿食物的时候。”
“夏莉,比哈莉特嬷嬷还严厉……”
芙蕾雅怯怯地抱怨,而我对夏莉的说辞予以否定:
“这怎么算是打情骂俏?我单方面被芙蕾雅投喂残羹冷炙罢了。”
“在西尔维亚,普通关系的女孩子可不会随随便便就向对方投喂食物。真很羡慕你们两姐妹的关系。”
夏莉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纤纤手指拨弄耳边垂下的金发,语气里似乎透着醋意。我吃惊地看着她,难道夏莉没有关系好到会相互投喂食物的朋友吗?不过,我和芙蕾雅的关系也谈不上有多好就是了。
“我们才不是姐妹呢。说起来,我根本没有小艾法这样坏心眼的妹妹。”
芙蕾雅又闹起了别扭,我做出回击:
“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明明我比你年长几个月。”
话虽如此,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的年纪比芙蕾雅究竟大多少,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五个月,反正不超过半年——毕竟我们俩都不清楚自己的生日。
“那么,我重新组织一下语言——我没有小艾法这样坏心眼的姐姐。”
“你现在有了。”
“你到底是想当我姐姐,还是单纯想占我便宜?”
“单纯想把你当妹妹呼来喝去。难道芙蕾雅作为妹妹还有别的价值吗?”
话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芙蕾雅有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虽然大多数时候挺烦人。
“小艾法,先不说别的,就从身体发育程度来看,你哪有半点姐姐的样子?”
芙蕾雅放肆地用手指戳我的胸部。拿人家最在意的部位来进行人身攻击,真是气人。我就该把她丢在阿泽利亚修女院!我咬牙切齿地回应:
“大又怎么样?我已经想象得到芙蕾雅有朝一日变得软不拉耷的样子了,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芙蕾雅并未理会我,而是自顾自地哼起了她自己编的童谣:
“小艾法,个不高,赤条条,胸小小;搓衣板,朽木雕,长不大,真不妙……”
我和芙蕾雅没完没了地拌起嘴来,直到一旁夏莉那无可奈何的声音打断了我们:
“真该把你俩的嘴巴给缝上……”
我扭头看了一眼夏莉,她的脸蛋突然变得红扑扑的。差点忘了,夏莉的尺寸也相当可观,只不过不像芙蕾雅那么夸张,于是我对夏莉宽慰道:
“放心,夏莉的生活习惯要健康得多,所以并不会像芙蕾雅那样。”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让夏莉瞪大双眼,面红耳赤地起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完全不明白艾法的脑回路……”
趁夏莉狡辩的时候,我将剩下的一小块奶酪封住了她的嘴唇。这块奶酪先后被芙蕾雅和我啃食过,现在来到了夏莉的面前。此刻,我只想投喂这位迷人的少女,仅此而已。
“诶?艾法,你……”
夏莉吃惊得鹿目圆睁。出乎意料地是,她并没有抗拒,而是舒张粉唇接受了奶酪和我捏着奶酪的手指。
“你真是太失礼了。不过,还挺好吃的。”
夏莉咀嚼起了奶酪。我心满意得地收回沾着她唾液的手指,悄悄放进自己口中回味起来,接着做出美食鉴赏:
“可不!蓝纹奶酪——闻上去有点臭,品尝起来却分外可口。尤其是经过芙蕾雅唾液发酵的部分——气味格外浓烈,也无比美味。”
“够了。我要吃不下去了……”
夏莉无奈地摇了摇头,而芙蕾雅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小艾法,你今天真的太过分了!”
“芙蕾雅,来点你最爱的火腿,消消气。”
“别老想用一点点食物来收买我!”
芙蕾雅很容易生气,却也很好哄。她接过我递去的火腿,喜笑颜开地大快朵颐起来——
“真好吃。”
过了许久,车厢逐渐沉寂。
缓缓转动的马车车轮不断“咯吱”作响,与坎坷的碎石路传来的辚轹、车轮轧在树叶上的脆声共同编织富有节奏的催眠曲,让无所事事的三位少女逐次进入梦乡。
好困,也好热。
肩膀沉沉的,身体燥热无比,胸口意外地有点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无法忍受的闷热将我唤醒。我环顾四周——窗外,艳阳高照;耳边,两位少女吐气如兰。上肢传来无比深沉的厚重感和无力感——原来是夏莉和芙蕾雅,她俩把我的肩膀作为靠垫,分别将我的左右胳膊当成了抱枕。
说起来,她俩的睡相都很糟糕——芙蕾雅时不时地磨牙,刺耳的声音让身边的人无比痛苦;夏莉则是无意识地张着嘴,洁白的牙床和淡红的舌头暴露无遗,不断流出口水把我胸口弄湿了一大片。看着她俩粉嫩的睡颜,恶作剧的冲动涌了上来,但也仅仅停留在念想,因为我根本腾不出手。罢了,让她们安心地睡一会儿吧。
今天,我们应该能抵达西尔维亚。十多天来,我们只顾着赶路,内心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忧虑,全然没有留意沿途的景色。
芙蕾雅这样怕生的孩子,能够适应陌生的环境吗?希敏约格宫的王公贵族们,会像勋爵殿下一样善待来自穷乡僻壤的修女吗?我不禁感到担忧。幸好还有夏莉——这位天性善良、熟悉希敏约格宫的骑士陪在我们身边,让一切看上不去不会太糟。
正当我为未来计深虑远时,车厢外逐渐热闹起来,交谈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不绝于耳。又过了一会儿,载着三名可爱少女的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大叔的声音随风飘了进来:
“小姑娘们,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
“谢谢你,斯宾塞大叔。我们收拾一下马上下来。”
我回应道。
嘈杂噪声让夏莉从美梦中醒来,她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我湿答答的胸口,尴尬地抹了抹嘴巴,然后朝我吐舌头:
“抱歉。”
“请不用在意。”
“我会负责清洗。”
“为什么要清洗?我一点也不介意。”
“你不觉得恶心吗?”
“如果是夏莉的话,完全不觉得……芙蕾雅,快醒醒。”
我一边回应夏莉,一边使劲摇晃起了靠在自己身上、正在熟睡的芙蕾雅。
“走开……”
芙蕾雅发出混沌的声音,然后迷迷糊糊地将我一把推开,换了个睡姿重新进入梦乡,任凭我怎么拉扯也不为所动。
“已经到西尔维亚了。醒醒,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让我再睡一小会儿……”
“过会儿再睡,快给我起来。”
“待会儿……”
真是拿芙蕾雅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不得不和夏莉提着行囊走下车厢。离开时,我给芙蕾雅留下一句话:
“管不了你,我们先走咯。芙蕾雅就跟着斯宾塞大叔回家吧。大叔的儿子在埃德温堡的戍卫队当差,看样子是个好男人呢。”
“好男人!”
芙蕾雅听到这个词竟然睡意全无,猛地坐了起来,两眼放光看向我。我不禁扶着额头叹气——早该料到这家伙就是个色胚。
“好男人在哪里?”
芙蕾雅依依不饶地问道。
“真是受够你了!”
我愤愤地说道,没有继续搭理芙蕾雅,注意力被西尔维亚城门口的景象吸引——
十余米高的岩墙赫然矗立,葱葱郁郁的地锦自女墙而下,彷佛一张巨型绿色羊毛毯,偶尔裸露的灰褐色斑驳是城墙本来的面貌,不同分段深浅不一的颜色是劫后重建的印记,诉说着腥风血雨的苦难;城门口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却井然有序;脚下,雪花般飘零的落叶借着春风在身边旋转纷飞,宛如秋景;远方,云杉、橡树、榉树、白蜡树等蔚然成荫,树下落英缤纷,蓟花、紫罗兰、蔷薇、薰衣草等群芳争艳——这是在偏远的菲比镇无法想象的绮丽场景。
我们正身处西尔维亚城外。说起来,我似乎已经很久没到过这么热闹的地方,多少有些不习惯。一位悠哉悠哉的大叔靠在马车上,向我们挥手说道:
“小姑娘们,虽然很舍不得,但是到说再见的时候了。”
“一路上承蒙您的照顾,斯宾塞大叔。”
夏莉郑重地向斯宾塞大叔道谢。
“您太客气了,夏莉小姐。”
“大叔,您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我得回埃德温堡报到,顺道跟我们家傻小子喝一杯。跟你们相处的日子真开心,傻小子要是知道这十几天来,我一路上和三位美丽少女谈笑风生,恐怕得羡慕死。有机会的话,我真想把他介绍给你们。哈哈……”
说完,斯宾塞大叔豪迈地笑了起来。
“大叔,我们也非常享受跟您相处的愉快时光。那个,这些天辛苦您了。等我们回去以后,欢迎您来菲比镇观光,我们那儿的血肠虽比不上西尔维亚,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腼腆地说道。菲比镇的血肠是猪下水、羊下水和燕麦制成,从原料来看像是传统血肠与哈吉斯的混合物,但由于缺少香料的缘故,膻味变得难以掩盖。
“那我一定要来尝尝!对了,最近首都可不太平,你们出门在外务必小心。”
“放心啦,斯宾塞大叔。我们会时时刻刻都黏着夏莉的。”
我挽着夏莉的胳膊,回应道。夏莉的脸颊闪过一抹红,也许是我看错了。
“黏着夏莉小姐吗?哈哈哈……”
斯宾塞大叔看了一眼夏莉胸口的蓟花勋章,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似乎别有深意。
“芙蕾雅,过来。你也得向大叔好好道谢才行哦。”
我一边说一边把芙蕾雅拽到了身边。芙蕾雅的性格比我还要内向,不过这些天下来,她已经和大叔混熟了,略带悲伤地说道:
“大叔,您多保重,回去的时候一路小心。还有,我们会想你的。”
斯宾塞大叔情绪也变得有些低落,说道:
“芙蕾雅小姐、艾法小姐,听我再唠叨几句——越是热闹的地方,越是鱼龙混杂。遇到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特别是满嘴甜言蜜语的男人,可得多留个心眼。另外,我们这样的老百姓,伺候贵族老爷们免不了受累受气,你们到希敏约格宫赴任后,务必多加包容。好了,我得走了。三位小姐,你们多保重!”
斯宾塞大叔转过身,帅气地摆了摆手,然后跨上马车,缓缓驾车离去。
“大叔,后会有期!”
我们朝着斯宾塞大叔的背影道别。
大叔是一个既善良又实在的好人,如果西尔维亚的人都像大叔这样就好了。不过,我很清楚,这显然不太可能。所谓高处不胜寒,离权力中心越近、财富越聚集的地方,人心越是复杂难测。人类,自视为造物主珀涅罗珀女神的嫡子,自认为自然界无数生物中的特例,自诩为世间万物的主宰。可人类并不能满足于奴役其他物种,即使踩在同类的头上,也无法填满其无穷无尽的野心和虚荣心。宫廷斗争、派系倾轧、暴乱民变——前方是无法想象的未来。
仔细想想,很难说是西尔维亚更安全,还是待在阿泽利亚修女院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