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君生我未生

作者:逸话光语(E犬原创)
更新时间:2024-09-01 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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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7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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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作为第一个学生参加过她的茶餐厅课程后,伴着夏日真正的到来,新的学生也如奇迹般洪大的夏汛,几乎是一股脑地涌进茶餐厅与她见面,飘来许多金钱的浮游物。


把学生人数说成是洪水,总有些夸张,只是荼荼感觉上如此。


比如浓眉大眼的妥曼·好男就兑现了他的承诺,每个星期约下三天晚上的课程、实际是要与她共进晚餐。


“这么说来,我不是您的第一位学生吗?啊呀可惜。”好男抚上牛扒肉托盘的壮实的手,指毛十分浓密,鬓边繁杂的头毛也同样是坚硬的纯黑色。


他用“本月业绩没超过第一名酒店经理”的语气遗憾叹息,并瞬间发出志在必得的爽朗笑声,“但我贡献的课程指标、总该是第一了吧?”


学起言语来漫不经心,准备的付学费的纸币,倒是会折成精巧的花朵或戒指形状。


收是不收?开玩笑,当然要收。


只是,每次将拆开的皱巴巴的纸币递给市场摊贩,总会收获几个不算友善的眼色,让荼荼头疼。


感谢好男,她对自己之前突然的辞职逐渐变得毫无愧意。


“果酒太甜会胖的吧?我们点一些蒸馏酒吧?不过对您来说未免太烈了,您平时喝气泡水兑的还是热果汁兑的?”好男不像第一次约她那样保持着腼腆的体面,已摆上一脸正在陷入恋爱的松散神情。


本来要说不用了,荼荼看不惯他对年轻女人惯然的轻慢那样,淡声反抗般地回答:“如果要说的话,我只喝纯酒。”


“哦呵,”好男的感叹声不改醉意三分,“不可小视啊!那么我们等下换个好地方吧,这家茶餐厅只有调和酒,要去五马路上那家老字号‘酒路’的蒸馏所品尝原浆酒,才算会享受。”


“斯卡芙小姐的酒量如何就不知道了。”好男的眼睛里,突然狡黠地闪烁着桌面台灯赋予的光,被她一直注视时,更加躲躲闪闪,“您别这样看我呀,漂亮的女士太过直白的眼光会让人害怕的。”


荼荼不讨厌追求雌性的雄性的、企图性的眼光——

从企图到生殖的结果,不过全程源于荷尔蒙原始的冲动,就像耳朵渴望音乐抑或是唇舌渴望甘甜、变聋还是变胖,都是自负责任的自然之理罢了。


她偏偏讨厌这种破烂窗户纸之外投进来的,要遮不掩的雄性的眼光。

明明感情是面对面的公平交涉,他却像是窥探着女性柔软的隐私那样,拼命遮掩眼光的存在。


人类社会,把这叫做礼貌和循序渐进,荼荼觉得可笑:最后不都是和野生动物的交缠别无二致么。


可,人类还好笑地多了一样,那就是,一朝终于丧失对彼此肉.体的兴趣,假惺惺地挥泪作别,再遮遮掩掩地与他人展开下一段窥探与被窥探。


不过是因学会披上布帛,而习惯了装模作样和虚伪的野兽。


将衣冠之下、上天所赐的赤子之身赋予不同的意义,抬高一方姿容肉体的价值,也只是为了以此为模板禁锢她们灵魂的形状,或以之为商品,当作自己可以购买并永远拥有的财富。


已经被庸庸浮华侵蚀而变得虚软的、不够结实的身体,进一步被“文明”的眼光塑造和侵犯着。


“行了,我已经受够了。”荼荼不掩饰腻烦地皱皱眉,像二十岁那时一样痛快地站起身离席而去,“这次学费就免你的,还有,‘酒路’,我知道了。”


她真正开始厌烦在这世上活着,因为活着,就意味着总是要处理这样没完没了的、令她讨厌的应酬。


不仅如此,妈的家信里说最近肺病又犯了,一天到晚咳个不停、爹嫌吵,她只能躲在杂物间咳嗽。

同封寄来了登有荼荼的记事的八卦报纸,大多是好的评价,但有一句写着,她现在是个总翻译不入流文学作品的、到处混饭吃的译者。


读到这篇记事前,荼荼正翻译一位降天国新晋作家描写母女情的佳作:从贫困乡村偷走仇人之女、买了一包农药、却终不忍毒死她,在都市做牛做马地打工糊口、将孩子养活到成年,女孩却被亲生父母唆使着,将她毒害成瘫痪失明。


最终,深感被残酷人世欺骗的女孩,用同样的手段毒杀了自己生身父母一家,隐姓埋名照顾女人直到她风烛残年,才被警方逮捕。

结果判处死刑,死于女人之前。


出版社还在叫荼荼斟酌书籍译名,直译的《养活》,或是《母亲》、《暴烈之女》,都被否了。


荼荼熬夜修完终稿、颇有些劳累感,休息时间就读起了报纸。她看到那句批判的话,气得一把摘去眼镜,脑子里失去了刚刚翻译完的所有重要情节,只记得,女人在都市做清洁工的那段:


作者以白描技法写了她奋力擦洗脏污的灶台的步骤、和丰富的心理活动,两页纸,简直长得离谱——

“混饭吃也好,总之、我要让这孩子活下去!这是我生命的意义……”女人的汗水合着泪水,啪嗒滴在混合许多黑黄色油脂的清洁剂泡泡里。她流泪不是因为工作低微,反倒是第一份愿意接受她的工作令她感动万分。


简直了,想起这蠢女人就烦。

昏头晕脑地活着也就罢了,还非得找个“意义”来欺骗自己!


敢问——说我混饭吃?是巴望着做点事糊口存活的意思吗?

对一个连活都不想活的人,做出这种评判不觉得太残酷太不礼貌了吗?


荼荼咬牙切齿,在终稿标题位置写上恶狠狠的《生而难活》。


不过第二天,和老人三千共度那每周愉快而温和有礼的一小时之后,又欢快地觉得、可以继续活下去了。


坐在老字号酒路蒸馏所那昏暗吧台的一角,荼荼满脸晕红、注视着满布自己指纹和水迹的空杯,恍然大悟:


“呀,我这不就是像在地狱受苦一样吗?只不过,是更……更加厉害的地狱,是每次心都变成空洞之后,又被人灌输进希望、然后没完没了受苦的地狱。”


小酒馆、昏黄灯光、木质的浸渍酒水的吧台。


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的景致非常熟悉。

她似乎在等一个同样愁眉苦脸的人来攀谈,听对方畅谈自己的失意落魄。但如今自己也是全心全意对待生活的痛苦的人,不明白互相大倒苦水、用讲述俗世的唾沫将彼此淹没……有什么趣味。


起身付酒钱。


和很多次孤身回家同样,她沿着常走的街道路过灯笼店、小卖店、总是关着仓库门的印染店、只在外面看看的男士理发店、只有早晨才忙忙碌碌的大豆制品作坊、沙石蔓延到道路中间的白沙公园之后,因重复了路线太多遍而厌烦地到家了。


进门,匆匆漱口、丢下背包鞋子倒头昏睡,这是属于酒鬼的仓促。


灰尾鸠求偶的季节。

太阳还似醒未醒,它们就扑腾上荼荼的阳台,不断鼓动蓬勃如香蒲爆炸的颈毛和胸毛,不断展开顺滑泛紫光的长长翅羽,呜呜呜地互相发出毫不掩饰的倾慕之声。


自然赋予它们的一切,都在被拼尽全力地利用,在赤.裸心意驱使的追逐当中,那纷乱的灰色羽影,反而在初升朝阳中闪耀出纯净愉悦的光色。


荼荼的醒转可算不得愉快,大概是宿醉的关系吧,她从噩梦的结尾处惊醒,在闷热的飞机机舱中,突如其来一记高速的撞击轰爆了她的头颅和整个身体,醒来时,一侧耳旁还响着嗡嗡余音。


“我终于完蛋了么。”


对死亡的热心催使她捂着耳朵一骨碌爬起来,观察周遭,却一眼看见窗外朦胧晨光中那对正交.配的灰尾鸠——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象呢。


看了几眼,就觉察到不对劲,这对灰尾鸠身量相当,不像一雌一雄。而且,居然是互相骑到彼此身上,再飞下来。

互相以激烈的肢体动作展示自身光泽明亮的健全、以及人类看不懂的其他魅力,当事鸠没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甚至为这样的追逐嬉戏乐此不疲。


荼荼坐起身挠了挠头皮,睡眼惺忪却看得很认真,这是她专业之外的事情。

大概——她猜想,在郊外养殖灰尾鸠的农场里,数量庞大的鸠群中也会偶尔出现几例这样的情况吧,那么追求繁殖数量的养殖者,也会头痛于如此的“反常”吧。


而自然,广阔的无边无际的自然,却以遍洒晨光的自由而美妙的清晨,如此轻易地包容了这样的“反常”。


可是,自己的心悦对象,性别是否“反常”,早已不是她思考和纠结的问题。


若……一方还健全年轻着,而一方的羽毛暗淡稀疏、翅膀苍老无力,飞也飞不高、叫也叫不出,已经经历了整个生命的花开花落,闭上单薄灰暗的眼皮就好像死去的姿态……


那么,就算是广博不拘小节的自然,也难以包容它们相恋吧。


《恋爱是我唯一的使命》,失去了使命,失去了那改变她人生的幻影之后,荼荼的手中空无一物,心灵也全然失去了颜色。


“这么说的话,我可以请您吃顿便饭吗?”老人三千语气柔和地问,“如果您喜欢品酒的话,那么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个地方,想要介绍给您。”


方才谈到酒的话题,荼荼有些滔滔不绝、得意忘形了,这会倒是看了看小笔记本上,自己写的满页都是生天国地产酒名,两只招风耳朵发红:“不,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我的上一位语言老师,从来都拒绝这类课下的约会,因为有些人不是以上课为目的接近她。所以,我误会您也不行,实话说,每次只有一小时的课程,我感到麻烦您很抱歉。”


“……不,我觉得无所谓啦,当然也有麻烦的事情——我是说,如果只是和三千女士这样的人去品酒的话。”

她望向老人的、淡灰色的眼睛,好像火山死后、山顶上冷却的沉淀了杂质的一汪泽水那样,透着心死后才能有的温和平静:“我其实是很乐意的。”


离家不远的里巷,有几处当地人才会去的路口酒家。


荼荼只是在带着污迹的小窗外,张望过那些一对对酣热的食客的脸,但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规矩、又常常形单影只,从来没进去过。


下午四点却是满席无座,二道门前已等着一对男女情侣。

从店里掀开了干净的深蓝布帘,系明黄色围裙的哥儿被阳光刺了眼,睁开就瞧见了三千,笑说:“您好久没来了雅奇欧教授!不巧只有站位呢。”


“站位吗,那我们再等一……”老人话说一半,看向身后的荼荼,米白底色赭红细线的衬衫,映衬她根根点缀金线般阳光的银发,更加明亮的轮廓,微微热出汗了的脸颊,说话时挤压着笑纹,“不待很久的话,站位也可以吗?”


买了单向外走的食客,急于挤出窄小的店门,荼荼向后退,老人抬起皱皮堆叠的瘦手去护着年轻的同伴。


那双关照她周身的淡蓝色眼睛的冰晶,仿佛冻了数亿年,诉说着它的主人稳定恒常的温和与文雅。如果没有苍老的毁坏,这该是多么一个令人日日夜夜憧憬的人啊。


“可以的,不如说站着喝酒更有当地的趣味吧。”荼荼用笑冲淡了想哭的情绪,说。


“这位是您的……女儿吗?”哥儿问。


“哦不,我的小女儿也年过半百,她已是能做我孙女的年纪了。”老人说罢,领着荼荼进入天花板矮小的店内,其间一直笑眯眯的,看去白色灯泡映照的贴满墙的菜单,像是进了节日时欢畅的灯笼阵、观赏那些包含温暖火光的美妙玩意儿。


等着小哥开单的空档,侧头对荼荼笑言:“被说像母女而不是祖孙,这样听起来倒很开心。只是不知道哥儿是不是故意这样问呢。”


“您看起来确实很年轻,比起年龄……嗯……”荼荼还不知道她的年龄。


“是吗?我已经78岁了。”老人眨眼睛,提示说。


“我是说,您看起来很有精气神。”荼荼闹了个红脸,将背包塞进桌肚里,又补充说,“我妈妈六十岁已经浑身是病了,真希望她到您的岁数时能有您一半健康。”

这倒是真心话。


上来了大半碟醋腌的绿茄、油炸软皮椒和豆腐干、冷藏的精米酒用墨绿瓶子装着,伴着两个小琉璃杯。

“腌茄子就剩这些了,给您折价一半。菜会不够吗?”哥儿说。


“那谢谢了,再上一份烟熏的鹅肉。”


“好嘞。”


“抱歉,我很喜欢这些街边的小店,气氛有些烟熏火燎的热闹,价格也……噢,但不是出于价格的考虑。如果是精致高尚的果实酒和烈性的蒸馏酒,也都各有去处——如果您之后有兴趣的话。不过,这里离您家比较近,今天总归是即兴的邀请,不好劳烦您跑远。”


三千倒酒的手颤颤的,却早就在颤抖中找到了能够平衡水流的优雅姿势,酒水七分满、一滴不洒。


察觉到老人三千正对自己说话,给自己倒酒,荼荼忙摆手说:“不不不,我来,谢谢……呃,其实我也喜欢这样的地方。您不用这样周全地为我考虑。”


“请尝尝看。”


“谢谢。”


杯沿亲吻丰润的软唇,清甜冰凉的酒水在唇舌间弥散开,向上方窜起一股稻米芯清冽圣洁的香醇,微辣刺激着舌根,使更多的涎液涌出舌下,喉头爽快的吞咽紧随其后,胸臆间一线甘甜的清凉。


酒馆里闹哄哄,环视才看见,十个有八个人面前放着这样的绿酒瓶。


“啊,好好喝。”荼荼惊喜道。


“太好了。”


三千饶有兴致地,与这位年轻的酒鬼交换关于各类酒水的评鉴,瞧她不断因酒水美味而漾起幸福和恍惚的脸色,眯起眼睛笑。


吃吃喝喝半晌,才又说:“我感到很奇妙,我以为你这样年轻的女孩,会觉得和我这种老人喝酒是无趣的。我一开始还担心,您不愿为我这样老眼昏花的人授课。”


“不,三千……老师,我出来国外也是为了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如果只是和年龄相近的人天天混迹在一起,思维就会渐渐僵化成一个时代的形状。能和您这样站在小酒家里喝酒,我也感到……很奇妙。”


荼荼用指腹紧压着琉璃杯,耳畔充满了温暖热闹的人声,心里说,也许,很幸福。


又轻声道:“我觉得人和人的相遇……都是有原因的,有些缘分,不是今生遇到才开始的。所以我很珍惜。”


三千一双冰蓝色的眼睛,温和地凝望着她,语气同样柔软:“你是说,或许我们从前就认识吗?上辈子的缘分……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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