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地狱开的花

作者:逸话光语(E犬原创)
更新时间:2024-09-01 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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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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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的缘分。


三千的话引得荼荼慌乱地看向她,视线交汇:可是,对方的眼睛里干净极了,没有一丝感情浓烈火光的跳跃,没有一丝业力繁杂乱线的纠缠。


这样干净的“无关系”的眼睛,不能解答她的疑惑。


三千眯眯眼睛笑说:“那么,一定也是这样,明媚的天气里,短暂奇遇般的缘分吧。和您这样文静、有礼节、有耐心的女孩儿的相处,从始至终都会感觉很开心呢……嗯,在人生暮年,还能有这样的奇遇,我要感谢您、以及从前的缘分啊。”


荼荼不喜欢她一无所知却采用抒情式的表达,更不喜欢听她温和的声音念出“暮年”这样的字眼。


看着这张褪去了研究者和老师的严厉,只剩睿智和亲切的老妇人的脸,心里酸酸的。


如果是意气风发时的她,在小酒馆中,与同僚往来交谈着彼此引以为傲的研究的她,那清美的容颜时而流露深思、时而肃然、时而展开微醺笑容……


自己遇到了这样的她,一定会恋上的吧,一定会急切地表白心意的吧。

纵是被人视为“异常”的灰尾鸠,也会不顾一切向她展示自己生命的灿烂之处,拼尽全力也要与她相恋,吻她润泽的粉唇白齿的吧……可是,可是……


荼荼落下眼睫,无力感蔓延到了喉咙,她细声细语地宽慰她说:“您这样美好的人,一直一直都会有美好的缘分相伴的。”


“啊……是吗?”老人闻言却将餐具搁下,喉间干涩地吞咽,指甲起了棱的手指,指腹爱抚般轻轻摆弄着小酒杯,若有所思地盯着在吧台后边穿梭上菜的哥儿,年老的眼睛喜欢捕捉鲜亮的围裙的颜色,实际是不知看向哪里。


她的眼睛里,仿佛缓缓流过了属于她的数十年岁月,目光终于显露属于老人的浑浊了,梦呓般说:“我这一生……美好……嗯,上辈子……斯卡芙老师,上辈子的事情,我不太明白了呢。”


荼荼无所谓了似的,要给这话题一个了断:“那种事情谁都不会记得的。”


“啊,是吗。”三千垂眸收敛情绪,为她斟酒。


“对了,斯卡芙老师,您知道城西古宫城北部的杉林一带吗?盛夏会漫山遍野盛开许多浓紫色的花朵,叫做地狱花。”临去时,老人因饮酒微红着脸颊,问她,“下周正好是花期,可以的话,您愿陪我一道去看吗。”


恰巧荼荼掀帘而出,依旧刺眼的夏阳将光热扑在她脸上。


每每酒会结束该是夜幕低垂、月上梢头,她习惯了。


进去出来,前后天气晴朗热烈、未曾变换,好像和老人三千的品酒闲谈这回事没发生过一样,是不曾存在的约会呢。


紧眯眼睛躲避阳光的荼荼还未回答,老人又补充说:“到了近几年,我也总在花期时去那里了,年龄真是不可思议呀。”


“地狱……花吗?地狱盛开的花朵。”很多文学作品里出现过,荼荼这年纪,距离“死亡”的真实,总归感觉上还是遥远的,只把那当做艺术美的消遣,说,“很乐意,如果是漫山遍野盛开的话,我还蛮想去看的。”


“谢谢您迁就了。自己即将去的地方,本以为年轻人会不感兴趣的。”老人以点头微笑为礼,摆手作别,“那么,下周见。”


地狱花,即将去的地方——?


她在说什么、在尝试传递怎样的感情呢,荼荼看她稀释在缤纷人群中淡色的、因放松而微微佝偻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对自己听得懂生天国语、并且理解话中最纤细的情绪这回事,产生了浓重的厌恶之感。


“要是听不懂就好了。”


上午十点,天阴阴的有些闷热。公交车在终点之前一站停下来,虽说是山沟里却还能通公交车,两年前荼荼就感叹于降天国都城交通的便利。


她来过这里,给城西古宫城开的古画展做路线引导员,一天念60次每次20分钟的引导词,报酬很可观,两倍于普通打工时薪的活计,才能将她吸引来这鸟不拉屎的老旧景区。


当时是初春,附近的灌木丛里散落着以拍摄宫城鸟雀为消遣的人,仔细看的话,都是老年人。


一次被展会事务领队嘲弄说:你的引导词能不能念的有点感情,语法错误就算了,降天国人在人类共通的地方也没有优点吗?


为了继续“混口饭吃”,当时的荼荼没有反抗一句。


工作上受挫,直接把坏心情带回家就不好了,于是来到这片灌木闲逛转换心情。


一位拍摄春雀的老爷子却放下相机热心地招呼她、给她看自己腰包里装的影集,纵使这年轻人只会说“拍得不错的照片呀”、“这张真可爱啊”之类僵硬的、口音奇怪的话,老爷子对牛弹琴、也高高兴兴地同她介绍了半天春鸟的种类。


末了,投来在医院看护士的那种感谢的眼光,说:“姐姐(尊敬语)是生天国人吧。谢谢你了,再见。”


原来人老了,会寂寞到随身装着自己的得意之作,碰上语言不通、难以交流的外国人也要拿出来展示自己仅有的存在价值、尝试着说一通话假装热闹的。


“年老——逐渐失去着存在的感觉,真可怕呀,若是早早埋入土壤,墓碑的存在感会更强烈吧。”


“您说什么?”荼荼被窃听了心声那样慌张,猛然仰头看向老人三千。


“哎呀,在念桫椤的诗句,最近常读。我以为您很熟悉。真是不好意思,擅自地念了。”


“啊是的,很熟悉,结果她确实是很有存在感地早早死去了呢……刚刚在想些别的事,抱歉。”


“……是啊,仿佛是知道死亡后的光景一样,有安心感地死去了呢,”


人道有些窄,两个人挤在一起才能并排,老人微微笑着,脚下步履不停:“您翻译的诗句,虽然我不能全部理解词语的美丽之处,但是能感觉到质量上乘。”


“谢谢您的肯定。可能是和她的诗句有共鸣吧,心里有感情,所以比起其他作品,翻译得比较认真。”


荼荼悄悄打量她全套浅灰色、剪裁合体的运动装束,尤其是那双正随她健步行走的、崭新的厚底运动鞋——如果是风华正茂时的她穿着这一身,打从车站见面、自己就会被这利落的打扮吸引,欢快地跳到她身边去的吧。


年老,真可怕。


老人停下来欣赏身后农家袅袅直上的炊烟,四周背景有深绿阴郁的山包围绕,炊烟细而明晰,如盖的湿气从半山腰蒸腾起来,与山野人烟一同变作头顶灰云。


她突然问:“和‘月亮欺骗了我’也很有共鸣吗?


“您确实很在意这句啊。”荼荼也停下脚步,假意欣赏。


“我看到您将‘月亮’翻译成‘青春时的月亮’,所以更加印象深刻了。”三千歪头看她,眼神清亮,并不掩饰属于学者的探究。


“嗯,我猜想诗人指的是月亮、潮汐和青春时的女性激素之间的关系,月亮和女性控制不住恋爱和生殖的欲望脱不了干系,女性的灵魂被这些身体的产物欺骗、控制,简直就像提线木偶。

昏头地错认了爱情、误入了家庭,留下婚姻、孩子一类甜蜜或者残忍的后果来绑住自己的手脚……但也仅限于青春时。”

荼荼尝试用学生的语气回答。


“您翻译得很妙。嗯,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老人三千大概是走得热了,将背包挪到前胸,从里面掏出茶杯,慢慢地喝好了,才尝试着又问她,“斯卡芙小姐也被恋爱的欲望欺骗过吗。”


“差一点吧。”荼荼扯起嘴角,两只耳朵又开始涨起红色。


但愿她不要读到自己那本胡言乱语的自传体小说,更不要将里面乱七八糟的感情故事信以为真吧……


山路弯弯绕绕,远去的古宫城的姿影已经被山体遮掩住了。

走上一道遮盖杉树树阴的缓坡时,三千指着树干毛糙裸露的表面,导游似的介绍说:“采伐杉树的人要顺着树干爬上树顶、一根根砍去多余的横出的枝条,为了节省时间,直接从树顶荡去另一棵树上。”


“我有所耳闻,古宫城的木材都是杉树制的,那时有很多人因砍伐杉树时危险的悬荡动作,不慎从高空落下。”


“正是。”三千简短回答,“直到现在也有因此摔死的人。”


荼荼暗暗吃惊,旋即轻叹说:“这样呀。”


走出高悬的树阴时,刚好乌云散去,烈日高挂天空。乡村、山峦、泥土的颜色豁然变得鲜亮缤纷。


周围山上都生着高挑的杉树,山尖亮部绒绿可爱,山腰圆融的阴影块面与半山腰上的浓雾一同泛起紫色,极远处云层分明的阴影,也幽幽浮现宝蓝的艳丽。


“放晴吗?太好了,还担心今天要下雨。”三千舒展挂着背包带的两肩,个子实在高挑,天光青睐般盈满她的身上,纵使老去也鹤立地让人羡慕,真不知道年轻时要美成什么样。


荼荼突然手指着路右边的水稻田,惊喜地说:“看!那里是不是地狱花?还以为要走一段呢,原来从这里开始就有了吗?”


两三点妖冶的浓紫,盛放在大片青黄色稻穗边的路旁,攫住了二人视线。

花朵紧邻着一溜高高田埂上的杂草,纷乱草叶随热风摇动时,又现出十几支成丛的紫色花朵,那紫色魅惑得叫人心惊呢。


三千仔细看了看,说:“呀,是地狱花没错,年轻人的眼睛就是好啊。”


两人走去比路面高了一截的田埂边。


地狱花学名叫紫手球,从球状花芯舒展开手掌形状的花朵,在丛丛翠绿中若隐若现。


好像真是文艺作品里表现的、地狱鬼怪深紫色的爪掌,正悄悄对即将进去地狱的众生招手说“来呀、来吧”。


三千在荼荼不注意中,一个跨步将细瘦的长腿迈了上去,丢掉了老妇人和老教授的矜持优雅,亮着一双眼睛,孩童那样兴冲冲地弯腰拨弄草丛,看了看,对荼荼说:“上面的没有全开,还是下面的两支漂亮吧。我下去了。”


“小心啊,下面有道水沟。”荼荼话音未落,就见老人三千一个迈步,从高度接近自己大腿根的田埂上重重跳了下来,她瘦高的身体缓冲时,像被狂风刮断的灰色电线杆那样不安稳地倾斜弯折,幸好慢悠悠恢复了直立。


“哎呀,您慢些。”荼荼脑中飘过无数个“78岁”,瞪着眼睛吓得不轻。


“抱歉,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三千佯装昏聩的回答饱含着惯犯的滑稽,她边说边走来蹲下。


欣赏那贪婪的手指一样伸向四周的紫色花瓣,用纤长的手指轻抚尖端:“也许明年就要去到地狱的人,却时常贪玩到忘记了年龄,我是不是……也返老还童了呢。”


荼荼在她身后感到窒息,深呼吸后,鼓起勇气说:“为什么不是天国呢?三千老师人那么好,应该去极乐世界吧。”


老人的背影有些落寞了,就保持着那样的蹲姿,回头看向荼荼,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正仰视年轻稚嫩许多的女人:


“斯卡芙女士,我听说,半是善良半是邪恶的人,去往天国还是地狱、只在自己死亡时一念之间的决定,时常,我觉得自己一生有许多罪恶需要偿还,时常又觉得自己本质是个好人,不该坠入地狱。真是迷惘啊。”


“那么您不去天国也不会去地狱,您还会有下辈子的!”荼荼伸手,要把她拉起来。


“啊呀。会有下辈子吗?”


“会有的。”荼荼语气略带蛮横,说着自己如今也弄不清的事情。


老人笑出点牙齿,齿列整齐洁白,很好看,只是不知道几颗是真、几颗是假。同时那温凉的手掌,柔和地攀上她的手指,借力站起,又变成大高个子,视线俯视她灰灰的发顶了。


三千说话的语气终于带了点轻松:“也就是说,看不到地狱花这样妖冶的花朵,也享受不了天国的众多妙乐体验,而是直接参与到、如现在此刻一般的人生中吗。”


荼荼还轻轻牵着那只温凉的老手没有放开,闻言抬起水润的灰眼睛问:“不好吗?”


“……很好,至少此刻很好。”三千的赞赏不知真假,总之她笑了,“我想起您说前世的缘分会延续到今生。那么,来世和您的缘分也会继续吧,下辈子也要像这样、拜托您多照顾了。”


荼荼低头嗯了一声,松开自己即将发汗的、危险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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