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情了,沒有好好思考就行動,定下來了就開始後悔,又不敢真的逃走,最後只能一邊去做一邊在心中連呼想死。
比如說,我腦子一熱在交友網站上申請了個帳號,然後過沒幾天莫名其妙的就給一個資料都不算齊全的對象發了消息,邀請對方到咖啡館來。
對方是男是女,身份是不是上頭填的醫生,興趣是不是真的都是其次,光是要跟陌生人正式的見個面都讓我腦袋疼,沒辦法保證這次會不會變成以前學生時代要田野調查時的那種窘迫,說什麼都不想再體驗一次了。
只是因為那句「尋找能夠理解真正的我的人」嗎?明知道這種期待最後會落空?
就像一直以來那樣,我很害怕。
沒有誰可以真正理解別人,這種事情我再清楚不過,但我還是莫名的去發出了邀請,然後懷揣著不安等待著對方,那個名叫SNOW的,不知道有著何種人生的存在,能做的大概也只有播首古典樂營造下氣氛了。等待的時間,就在筆記本上繼續隨便畫點什麼吧,比如靜物素描之類的東西。
門被推開的瞬間,外頭的炙熱隨著來者滲透進來,但馬上又被室內的涼風驅散。那個人留著一頭黑色的短髮,漂亮的自然捲,梳理的方式像是被精心打理過一樣,隨著她的動作微微飄著。身上穿著的是一件無袖的白色連衣裙,白皙的肌膚也和衣服的純白如此相襯。
那個在尋求理解的人,是這樣的一位美人嗎?就像她的名字,如雪一樣的潔白。
坐下來好好的聊過天之後,這位小姐給我的印象莫名的好,我傾盡全力把所有能用的話題都拖出來,音樂也好,其他客人的事情也好,盡可能的不讓對方感到無聊。
而她總是那種善解人意的樣子,耐心的聽著,認真的回應,然後露出那種迷人而溫和的微笑,甚至給我一種……美好到不太真實的感覺。也許只是我多想,但她真的是這樣看待這些事情的嗎?在那張笑臉底下總感覺隱藏著什麼。
想知道答案的話,只能用這種方式了,順應著她問起的「刺激的事」,我就這樣提出了一起兜風的邀請。並沒有強迫她的打算,所以在她說知道刺激的事是什麼之後還特意給她下車的機會。
「開車。」回應我的是像命令一樣冰冷的話語,還有映照在後照鏡裡的漆黑無光的雙眸,從微笑的面具底下滲出了黑暗,空氣像是凍結了一樣,零下的六月。
有點興奮起來了,明明害怕寒冷的我,卻因為這樣的低溫而躁動起來,想要用這份躁動融化她,或者反過來被她所凍結。
引擎呼應著這份感情而咆哮著,車子飛馳在道路上,隨手把車載電台的播放器打開,一邊享受著自由爵士和加速的感覺,一邊沿著習慣的路線飛馳。
或多或少還是有些擔心她的想法,但稍微看過去之後,這種擔憂煙消雲散。
她在笑著,淺淺的,嘴角的弧度,即使只是一點點,但確實在笑。心臟猛烈的停拍了一瞬間,剛剛那個知書達禮的溫和個性與現在的冰冷融合在一起,只能強迫自己不去看她,努力的把視線放在前方專心駕駛,不然早晚會因為注意力被吸引走而出意外。
等到離開了高速公路之後,我才稍微靜下心來看向她,她臉上的表情還沒恢復過來,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沒什麼情緒起伏,但比起拒絕的感覺,更像是一種木訥,不知如何表現所以就什麼也不表現。
心臟停拍的感覺,很久以前經歷過,雖然完全不想再經歷一次,但還是發生了,也許,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可阻擋吧。
現在的我很想把這個當作錯覺,反正只是一時的反應,久了之後估計就會消退了,再說也許這是我們兩個唯一一次見面,從來都是這樣,這個人也會像過去遇到的大部分人一樣,只在腦袋裡留下一點點模糊的記憶。
這麼想著的我,接過了她遞來的可樂,她臉上的表情似乎恢復過來了,在看過她真正的表情之後,現在的笑容反而變得冰冷起來,像正對著自己的空調出風口一樣,彷彿能讓東西結凍的低溫。
「一起結帳吧?我到門口等妳。」她把可樂遞給我之後,還從皮夾裡抽出一張紙鈔,我下意識的還是推辭了,倒也不是特別的禮遇,單純就只是習慣了而已。
剛剛接過那瓶可樂,還沒回過頭朝向櫃檯,就看到旁邊某個不長眼睛的傢伙和她撞了個滿懷,皮夾裡的東西散落一地,有些東西也散落到了我旁邊。
我撿起了一張像是照片的東西,上頭是她和某個褐色長髮的女孩子的合影,和那個女孩子甜美的笑容呈現對比,一旁的她還是那種面無表情的樣子……不禮貌的說,有點傻呼呼的,莫名的有些可愛,估計是被那個女孩子拉著拍這張照吧。
照片的上頭還有用漂亮的字體寫著的字,似乎是名字,Tomoe&Setsuka,這樣的兩個名字,如果按照位置對應的話,Tomoe是旁邊的女孩子,所以,她的名字是Setsuka。
為什麼是這個名字?偏偏是這個名字?
「妳的名字……Setsuka……這是妳的名字嗎?」幾乎是下意識的問出了這個問題,也許是我的表情很可怕,她似乎也嚇了一跳,然後默默的點點頭。
「雪花的雪,歌唱的歌,所以是SNOW。」
是這樣啊,終究是不一樣的,我明明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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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這個南方的城鎮度過了幾天,友繪拉著我在這裡到處參觀,她總是試著在找些東西想勾起我的興趣,雖然我也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不過,有種久違的安心感。
「怎麼還是悶悶不樂的?」
「沒有。」
「妳現在的表情比平常更臭。」
「是友繪妳的心理作用吧,想著什麼所以就看見什麼。」
「哈啊?!」
她氣鼓鼓的敲了我兩下,不滿的抱怨著關心我還變成熱臉貼冷屁股,不過碎念一陣之後她馬上就冷靜下來了。
「還在想她的事情?」
「………。」
「不說話我就當默認了……說點什麼啊妳現在這樣很可怕啊。」
「因為……就是事實啊……。」
「好啦好啦……妳這委屈巴巴的樣子讓我很難受。」
我們兩個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在街邊買了可麗餅之後就在附近小公園裡的長椅坐下。
「友繪是怎麼看的?」
「怎麼又沒頭沒尾的。」
「就是……她……友繪覺得她是怎樣的人?」
「是怪人。」
友繪第一次見到曉的時候似乎也是這麼說的,就算和她聊的也很開心,但友繪始終沒有改變這個評價。
「不是壞人甚至有點好,不過就是很怪。」
「不是很懂。」
像是盯著色彩豐富的可麗餅而不知如何下口一樣,我沒能找到奇怪的地方在哪,我記憶中的她雖然並不總是能讓我理解,但卻總是在想傳達什麼給我。
「她很怕暴露一些事情給妳,這個能感受到吧?」
「……嗯。」
她拼了命遮掩的,是對我的感情,雖然我直到最近才真的明白那些慌張背後的含義。
「在表達想法這方面,她跟嘴巴漏風沒什麼區別,上次偶然和她聊到了現代藝術,雖然看起來很想保持中立的立場,不過話裡透露的情緒和觀點完全藏不住……但是一說到妳就不一樣了。」
「……問了她什麼?」
「我直接問她喜不喜歡妳了,她馬上跟被雷打到一樣,開始各種轉移話題,真轉移不了就死命否認,一直說只是把妳當作朋友。」
那個夜裡,她也反覆的說著和我相處很開心之類的話,退無可退了就失落的說著不知道……彷彿承認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情一樣。
「不過……聽說她為了妳跟妳的母親吵了一架?」
「……雖然之後我用很糟糕的方式回應她。」
「好啦好啦,別悶悶不樂的,已經想好要怎麼道歉了不是嗎?別跟我說因為妳一直當乖寶寶所以沒有要道歉的場合?」
「不是……只是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還會被原諒嗎?」
「她的話,原諒妳的機率是100%,甚至會認為是自己的錯。」
友繪一副讀懂了的樣子,說這話的時候很有信心,也有點猜到了曉曾經的反應。接著,像是要讓我自己慢慢想一樣,她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拉著我繼續閒逛。
「友繪總是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
「因為確實有啊,要用我的觀點來說的話……她那樣的類型其實挺可怕的。」
「可怕?」
「感情很沉重,所以可怕。」
以前友繪確實抱怨過這樣的事情,我沒有特別過問詳細的事情,友繪的反應比起討厭,更像是感到負擔很大。
「那為什麼不阻止我?」
「沒有理由在事前就進行否定吧?就算最後會分開,前提也要是相處過。」
「但是妳那時候明明也哭得一塌糊塗。」
「不受傷的話是不會有成長的。」
「好殘忍。」
「如果殘忍一點能讓妳有所成長的話,就隨便妳說。」
「明明友繪自己也沒有多成熟。」
這次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生氣,只是笑著拉著我的手,然後像對待小孩子一樣的摸了摸我的頭。
「這次拌嘴的時候,臉上表情變多了。真的在生氣?」
「不是很明白……就只是很想反駁妳。」
「這就算生氣。」
友繪拿出了隨身的小化妝鏡,鏡中映照的那張臉孔眉頭緊皺,嘴角微微的帶著弧度……雖然和平常被稱讚的那種表情正好方向相反。
生氣是負面情緒的一種吧?但是她卻很高興的樣子,像是她期待了很久。
那天,我也是用這樣的表情面對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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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聽我說些事情嗎?」
「怎麼,如果要個擁抱的話這裡不合適。」
「跟那個沒關係……就是前陣子來過這裡的那位……。」
「那位醫生小姐?」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在意她。」
「我還以為有什麼大事,不就是談戀愛了?」
啞口無言,沒辦法反駁面前的這傢伙。上一次有這種感覺的時候,有個前輩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果然被發現了嗎……。」
「說得我觀察力很差似的,幹嘛跟我提這個?」
「只是覺得妳應該比較有經驗……?」
「別傻了,我沒談過戀愛。」
她一邊說著一邊撥了下那頭酒紅色的短髮,然後嘗了一口加了好幾匙砂糖的拿鐵,接著繼續用那雙藍色的眼眸盯著我,臉上的笑容彷彿在說「妳也有今天」。
「那西野小姐算什麼?」
「靜是我的編輯和青梅竹馬,就這樣。」
「一之瀨小姐呢?」
「彩是中學同學和人形自動化妝鏡。」
「那睦月?」
「睦月只是藝術上的夥伴,我像是會對女高中生出手的人嗎?」
這人怎麼回事,雖然從大學的時候就知道這傢伙是個爛人了,但是沒想到能爛到一邊否定關係一邊自然的腳踏三條船。
「不是,我真不是腳踏三條船,別用那個死人表情看我。」
「只是沒想到妳那種態度蔓延到感情方面了,雨。」
「叫我Amelia。」
「反正又沒別人。」
四方月 雨……或者說Amelia應該是極少數我能夠用隨便的態度去相處的人了,大概是因為那種骨子裡的虛無感,也有可能只是因為她就是個爛人。正因為是個爛人,我才能夠輕鬆的,毫無顧忌的說話,最壞頂多是鬧脾氣跟嘴皮子上的反擊。
「感覺跟妳說這個像浪費時間。」
「妳倒是說一下煩惱啊,搞不好我能解決?」
「就是……她問我是不是對她有意思。」
「什麼時候的事情?」
「上次她在我家過夜的時候當面問我了。」
「妳又送花又邀請兜風什麼的,誰都會這麼認為吧……在妳家過夜?」
「就颱風來的那次,因為很多原因,她在我家借宿了。」
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她似乎並不了解自己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就算是這樣,我的心臟也像是被木樁刺入一樣。用各種亂七八糟的理由試圖轉移,但還是被她直白的一句「是什麼意思?」給擊垮,最後只能狼狽不堪的用不知道糊弄。
稍微大了點而寬鬆的襯衫,吹乾之後有些蓬鬆的黑短髮,那張平靜的面容底下藏著的有些自卑卻仍然美麗的靈魂,直到那個瞬間,我才意識到自己和那個人獨處在一間屋子裡,坐在同一張沙發上看著球賽。
我和她一樣,光是抓住現在就耗盡了心力,但不同於早就放棄的我,她還在掙扎,只不過她不知道該去往哪個方向而已。
而我,沒有勇氣去確認她是怎麼看待我的,就像以前那樣。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用花束和咖啡試著為她做些什麼,那些花束能夠讓她真的放鬆一點嗎?那些咖啡即使嘗不出味道,也能用香氣傳達點什麼嗎?在此之外,無力的我什麼也做不了。
「所以妳覺得她知道了?」
「也許還沒吧……她似乎不太清楚感情的事情,這點反而幫大忙了。」
「一邊不停的獻殷勤一邊又表現的扭扭捏捏的,再遲鈍的人早晚也會察覺的。妳也知道吧,那位小姐不是沒感情,只是不知道怎麼下定義跟反應而已。有想過在那之後呢?」
「……總之我會想辦法延後那個時候的到來。」
不能被發現,被發現就完了。如果,那件事情讓我學到了什麼,那就是不能讓自己的真心被察覺,不然會連現在擁有的東西一起崩壞掉。
「沒用的,拖多久算多久不就跟在刑場前腿軟來拖延被槍決的時間一樣?」
「因為不是誰都跟妳一樣把事情都看得那麼無所謂,唯獨這一點我跟妳合不來。」
「還是討論點有建設性的內容吧。」她笑著打斷了我的抱怨,然後盯著我的眼神像是野狼在看著獵物一樣。「直接說說妳是怎麼看待她的吧。」
「是能相處的很開心的朋友,能在許多事情上聊開,還有……。」
「我又不是她,妳就直接承認不行嗎?」Amelia不耐煩的在桌子上敲了兩下,用眼神不停的逼迫我。
「……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會很開心,不管做什麼都可以,只要對象是她就好,想為她做點什麼,但又覺得自己既沒本事也沒資格去介入別人的人生。」
「先不說人生這種沉重的東西,前面的部分被知道了會怎樣嗎?」
「會完蛋,就算現在沒事,也沒人保證以後不會變成某種不定時炸彈。」
「是那個人讓妳這麼想的?」
不要提起那個人,我不想再想起來了。
「不要隨便把經驗複製貼上,那個人不等於她吧?」
「妳能保證嗎?保證事情不會變成那樣?」
「我要有這本事我就不用當作家了,這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是可以保證的?」
「我跟妳不一樣,我忘不掉,就算說再多的道理也是這樣。」
那些正論誰都明白,就連我自己也很清楚,但要是能輕鬆做到的話,我從一開始就不會為此苦惱了。
「拿妳沒辦法……不過大概還是有件好事吧,那就是妳和里見小姐是對等的,妳們是處於一樣的位置而認識,進而成為朋友的……好過那個人吧?那個人是妳的『神明大人』,而里見雪歌不是。」
「……也許吧。」
就算是不一樣的人,面對同樣的感情,會不會也用一樣的方式去回應?能讀透別人的心思是不現實的,但就因為如此,我沒有辦法鼓起勇氣邁出下一步。
「不過要我說的話,她應該也很依賴妳吧。她給我一種透過和妳相處來了解感情的感覺。」
「我這種人有啥好依賴的……。」
「又這樣了,我可是在陳述事實,要挖證據的話可以挖出一大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她根本不會找妳打那個賭吧。」
雖然沒有明說,但那一天的她說著這個賭注的時候,眼神中閃過了某種情緒,說話的語氣也不再那麼平淡,她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問我能不能誠實的回答她想知道的事情。
她沒有開口這麼說,但她想知道更多關於我的事情,更直接一點的話……她想要確認我的心意。
「先姑且問一下,到時候妳真的會老實作答嗎?」
「如果是她的話……會。」
「妳真的看見陰沉女人就走不動路啊。」
「隨便妳怎麼說。」
僅止一次,我想要相信她,相信她和別人都不一樣,相信自己……有那個資格……。
就算最後不是那種關係,就算只是朋友,甚至只是能說上幾句話的過路人,只要能夠繼續見到她,聽她說著不是很懂,看見她微小的各種表情,我只想要繼續把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延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