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月直伞的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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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我要睡了。”
留下这句话后,月见同学的身体就直挺挺往床上砸下,随后便没了动静,只剩待在床边不知所措的我。
犹豫了许久,我轻轻地躺在床的另一边,尽力离对方远一点。好在被子足够大,即使我为了保持距离躺在最边上也不会盖不全身体。
当然也有可能是相比身高1米75的对方,我压根不占多少地方。
我看着月见同学精致的侧脸,开始回忆今晚发生的事情。
突然说我不得不和她睡一块,突然说要雇我做家教,现在又突然闭上眼睛睡倒,似乎今晚关于对方的事情,都属于在车站“突然”遇见的延伸。
她像个谜团般撞进我的夜晚,留下不清不楚的迷雾,现在又背对着我睡下。
在学校里的她看起来就像是那种经常出现在文学作品里的文学少女,黑色的长直发,带着书卷气的黑框眼镜,日复一日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读书,唯一会变化的只有书的封皮,和看见有趣情节时稍微上扬的嘴角。
而且,她也和那些作品里一样,摘下眼镜后就是相当的美人——至少那张脸足以征服我的审美。
但与那些作品里描绘的形象不同的是,她似乎并不是温柔而八面玲珑的类型,而是孤僻而怪异的那种——无论是说话的方式还是距离感,都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距离感......
想起被对方抱着穿过雨幕的画面,我脸上略微有些升温。
那样子被抱着走路,除母亲以外还是第一次。
有些睡不着啊......
我犹豫着转过身体,想要和身侧的月见同学聊点什么,至少为了刚答应的家教而多了解她一点,然而听到的却是她均匀的呼吸声。
在身边躺着近乎陌生的我的情况下,居然可以这么快睡着?
就算我也是女孩子,她也太没防备了吧!
突然觉得因为羞耻而纠结到睡不着的自己,真是相当愚蠢。
恰到好处涌上来的疲劳让我放弃了继续思考,在这从未睡过的床上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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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后,身边已经空无一人,整齐叠放着我昨晚换下的衣服的桌上留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娟秀的字体。
[今晚的家教,不要忘记来。]
关于家教这件事,没有给我进一步询问的余地呢......
既来之则安之吧。
叹了口气,我收拾好衣服,离开了月见同学的家,一路往自己家跑去。
父亲现在也该回来了。
熟悉的房屋出现在面前,本该紧闭的门却敞开着一条缝,预感到会看见什么的我皱起眉头,拉开大门。
一个衣着凌乱的男人正趴在玄关处,浑身散发着令人厌恶的酒气,显然是宿醉归来,身上似乎还沾着些许呕吐物,想必卫生间里也已经吐得一塌糊涂了。
“我回来了,父亲。”
我苦笑着说完这句例行的话语,除了醉酒者无意义的哼哼声外,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我吃力地将父亲扶到沙发上,还好父亲还算瘦弱,否则我大概会抬不起来他。正准备脱掉他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却发觉他的手里紧紧捏着什么东西。
我将他的手指扳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照片。上面印着那个我最想见到的人。
小心翼翼地从父亲紧握的指间拿出相片,我将它放在心口,念出久违的话语。
“我回来了,妈妈。”
可惜,并没有“欢迎回家”。
永远都不会再有。
自从母亲因为交通事故去世后,父亲就变成了这幅消沉的样子,工作上也被辞退,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的海绵,疲软而满是孔洞。
在酒精中浸泡试图淹死那段记忆的他,如今却慢慢在那段记忆里溺水。
我并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一直花以前的存款也不是长远之计,所以维持正常生活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我的肩上,所有的空余时间我都拿来打工,一面还得保持学业。
疲劳足以填满我身上的每个孔洞,为每日的生活加上超限的重量,但我相信父亲总有一天会振作起来,而且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劳累,还不足以达到我的极限。
除了母亲离世外,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打败我。
而她已在风中飘散,徒留关于她的记忆的几段切片,像碎片般扎在心口——只要心脏还在跳,就永无止境地痛着。
收拾完有些杂乱的屋子,安顿好父亲,我又去参加下一场打工,一直忙到下午五点半,草草应付了饭食后,我往月见同学的家走去。
要去做家教了。
无论如何,这份工作都要比做居酒屋的服务生要轻松。
虽然教学对象是个稍微有些奇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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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扰了。”
“那么,开始吧。”
做完最基本的问候,我坐在月见同学房间的书桌边,桌上整整齐齐堆着国语科目的题目,教科书,辅导书,还有明显是刚买的练习题目,让我不由得有些汗颜。
这准备也太充足了......
为了对得起自己拿到的薪酬,我决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传授我的学习经验。
但在开始前,我决定先向她道谢。
“感谢你昨晚让我住了一晚,你的衣服我已经洗了,明天会送还给你。”
“不用谢,也不用还了。”
“不,那可不行......”
“反正只是忘记丢了而已,你不要就丢掉吧。”
明明是旧衣服还一直留着,我本以为她是个相当珍惜旧物的人,现在看来似乎有些想多了。
“可是......”
“请开始教学吧。”
她的语气毫无变化,我却听出了某种命令的意味,无法再推脱的我,只好按约定开始了教学。
那套衣服就当纪念留在家里吧。
看到她上学期没有一次及格的试卷后,我感到些许压力,但依然打起精神开始讲解。
国语嘛,有什么难的!
然而半小时之后,我盯着月见同学做出的题目,开始怀疑自己的教学能力。
月见同学在修辞手法判定,应用文辨析之类的题目虽然做得很艰苦,但在我介绍了方法后,至少还能拿到一定的分数,但到了分析记叙文的题目里,她却像是变成了外国人一样,对题目的理解像是经过了数次颠倒的翻译,最终得出与文章毫无关系的分析。
要是教成这样子,我可不好意思拿报酬。
我决定先搞明白她的思路。
“月见同学......这道题你是怎么理解的?”
我手指指向的题目是“关于文章末尾久别重逢后的拥抱场景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情感,有什么样的作用?”。
而月见同学写下的回答是“文中的角色想要增进关系”,完全是前后不搭的回答。
这已经不是做题技巧上的问题了,而是理解层面的......缺陷。虽然很想换个其他的词,但月见同学的情况明显不是“不擅长”这种词能解释的。
“我是凭经验做的。”
“经验?”
“我没有什么和人拥抱的经验,所以就靠以前看到的拥抱的作用来分析。”
“不,你不能以这么客观的想法去做题,你要代入文章角色啊?”
“做不到。”
月见同学面无表情地念出这句话,我从她的眼神里看见了满满的无辜。
代入角色这种事明明应该是阅读者的本能的......难道她是阅读障碍吗?但是看其他题目,她的理解能力也没什么问题的样子。
那到底是......
“既然书上的理解不对的话,那我实际尝试一下。”
听到月见同学的声音,我轻微抬了下脑袋,正好面对着的窗户外,下午6点多的残阳投射的阳光,被树叶的缝隙轻轻筛过,如蜂蜜穿过网眼,黏黏地流进眼睛,让我不由得眯住了双眼。
然而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的身体已经悬空而起,又缓缓下落,一阵熟悉的温度与柔软的感觉从身后和身下传来,我的视线离桌子高了十几厘米,腰部被两条手臂轻轻环住。
“真正的拥抱,好像和书本上写出的感觉也差不多呢。”
月见同学的声音和她黑色的长发一起,从我的耳边垂下,挂在我的脸颊旁。
我终于意识到,此刻我正以一个相当暧昧的姿势被她抱在怀里。
比我高二十厘米的她,像是一个大号的沙发,紧紧包裹住我的身体,近得耳朵与耳朵靠在一起,几乎能听到她的呼吸。
温热的感觉顺着她的呼吸与身体加热着我的情绪,羞耻让我开始脸红,晕乎乎的感觉包围着脑袋,最后挤压起喉咙,让我的声音变得微弱而尖锐。
差点忘记,她的距离感非常奇怪了......
我忍耐着羞耻,等待她松开双臂,时间却蔑视着我的期待兀自变慢脚步,漫长的数分钟悠闲地漫步在我的感知中,身后的人却没有一点放我走的迹象。
终于,我忍耐不住开口,声音已经被羞耻夹得细若蚊呐。
“月,月见同学,这样子我没法教......”
“这样不行吗?”
终于意识到不行了啊你!
感受到腰间的双臂松开,松了一口气的我正打算向她询问这么做的理由,就听见了令我呼吸一停的话。
“啊,文章里是正面拥抱来着,确实是不行。”
腰间被再次抓紧,世界天旋地转,我的身体被调转了方向,放在近月同学的面前,直面她被窗外阳光照耀着的脸。那张被染上淡金光华的黑发包围着的精致面孔上不再是面无表情,而是一种期待的神色。
原来,她是有其他表情的啊......
还未想清楚那副表情代表的意义,她的脸就一点点朝我靠近过来,温热的鼻息像是她延伸出的触手,轻轻拂过我的面庞,让我有些睁不开眼睛。
简直就像要接吻的氛围。
我记得我提供的是家教服务啊?
随着我们两个脸庞距离的缩短,我的思考能力一点点被剥夺,最后认命般紧紧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接触并未到来,近月同学的脸直直越过我的肩膀,双手从我的腋下穿过,做出标准的拥抱姿势。
只是拥抱。
该死,我在失望什么?
“嗯,我感受到不同的东西了......拥抱会让人感到开心,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感受。”
无视着我身体的颤抖,她自顾自地低下头,将脑袋架在我的肩膀上,在题目纸上写着新的答案,而我像只树懒一样挂在她的脖子上,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大脑宕机般一动不动。
明明体温在两个人之间流转,脑袋升温到要晕倒的的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
过了一会,她终于记录完了刚刚得出的答案,却没有丝毫放开我的意思,只是又一次把我翻了个面,放在她的两腿之间,面对着桌子上的题目。她又一次变成了椅子的靠背。
一根笔被塞到我的手中,她白皙修长的手指指向了下一道被我打上红圈的问题。
“近月老师,请继续教学吧。”
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就好像刚才发生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然而我还在因为羞耻而发抖。
“这样子,我没法教你......”
“刚刚的教学效果明明很好啊?”
你这是在捉弄我吧,一定是吧!
尽管这样想着,近月同学脸上略带疑惑的表情却不像是假的。
她压根不觉得这是什么奇怪的行为吗?
冷静,要冷静,就当这是近距离教学!至少先把家教费赚回来再考虑别的!
稍微转移了注意力,我深呼吸几口,艰难地开始教学。
因为是拥抱的姿势,每次做出提问,月见同学都会紧贴我的身体,除了身后的柔软触感外,她的脑袋也会图方便从我的肩膀上方穿过来,那股她身上的薰衣草气息由于距离拉近变得极其浓郁,让我的脑袋一直处于一种晕乎乎的状态。
我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与女孩子的接触量,都没有这会强度大。
好在服务精神让我勉强打起精神,应付着偶尔会出现的问题。
不过这次,我刻意跳过了记叙文分析这道题。
已经不想再被月见同学惊吓到了。
“嗯,该休息会了。”
被抱住将近一个小时的我终于得到了放松的机会,像兔子一样蹦出那个怀抱,缩在房间的一角,看着满脸疑惑的月见同学。
稍微犹豫了一会,我问出那个憋了许久的问题。
“月见同学你是一个人生活吗?”
“一个人生活。”
“父母呢?”
“母亲不在了,父亲从不回家。”
果然。
结合着刚才得到的回答,稍微思考了一下月见同学的行为,我大概得出了结论。
如此突然地找我做家教,可能不仅仅是补习国语,还兼顾缓解孤独的作用,也就是陪伴服务。
或者说找家教什么的完全是借口吧!
毕竟正常来说也不会那样抱着我......
虽然这个解释略显牵强,我也想不出别的方法解释我遇到的事情。
至于过于迟钝的行为,应该只是孤僻导致性格上有些特殊吧。
即使已经将她认定为另有所图,我并不讨厌将时间卖给对方,因为家教的工作再怎么说也比热而拥挤的居酒屋要好的多了。
至于这种的身体接触什么的,不过是必要的牺牲!
“已经很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月见同学将一张五千円的纸币递过来,我将它缓缓推了回去。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那样就拿这么多工资,可不行。
“时间不够四个小时,不能拿那么多。”
令我意外的是,听到这句话的月见同学相当固执地将钱塞进我的手中,同时向我发出询问。
“那就把拥抱加入家教的一部分吧。”
想要拥抱什么的,这完全就是欠缺关怀的人会做出的事情嘛!
我更加笃定了心中的想法。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觉得值得吗?只是购买我的拥抱?”
看似是回答,实际上是在问她,这样去购买我的陪伴,值得吗?
我觉得我的言外之意已经相当明确了,她的回答却依然有些难以捉摸。
“近月同学的别的东西,也能买下吗?”
“嗯......毕竟你买下的实际上是我的时间,所以这段时间内,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的眼睛略微睁大,像是在思考我这句话的意义。
“真的,什么都能做吗?”
“真的。”
我往前一步,张开双臂,尽力做出严肃的表情,然后抱在近月同学的身上,没有给她开口的时间。
“但是,你不准做过分的事情,而且,拥抱之类的事情,要先争取我的同意。”
“好......好的。”
“那么就这样!明天再见,月见同学!”
得到肯定的答复,我松开有些呆滞的月见同学,跑出门外。
一出门,我的表情就没了刚才的气势,瞬间垮了下来。
抱住对方的腰仰视着说出来的狠话,怎么就那么没气势呢!
该死,长那么高干什么!
释放完总高度为一米五三的怨念,我远离了近月同学的家。
似乎在微笑的月亮斜着月牙,为我的归家路披上银色的轻纱。
心情莫名好起来了呢。
得到了轻松的工作,又能安慰一个孤独的孩子......
真好。
此刻的我根本不明白,我对月见樱子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假设都是错误的。
虽然她的孤独是真的,但她索取拥抱的行为却不是故意为之。
她真的,真的只是迟钝到了极点而已。
而这份迟钝,将成为她将我捆在身边的一条无法挣脱的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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