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半夜三更，站台，什么行李也没有拿的我在等待巴士，“会在这个点来吗？”我没有考虑，只是单纯地，被妻子唤醒了，她叫我上一辆车，去她的故乡见她。
我的妻子已经死去一年了，每夜，甚至白日，在恍神中也会感到她站在我的身侧，露出无可挑剔的笑容，或满怀爱意地趴在我的枕边，对我低语，轻轻地蹭我的耳朵。
深深恋慕她，因她的死第一次体会到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我，无法不去回应，可当我像蝴蝶扇翅一样再眨一下眼，仿佛触手可及的妻子消散了，连光辉的余韵也感知不到。
伊织说我越来越奇怪了，我想也是。连剑道部的后辈都看出我的魂不守舍，恐怕再过几个月我就会切腹自尽随妻子而去了。
妻子的纤纤玉手却触碰我，不想让我拔刀。“我有一件事，想要你做。”说着可爱的话的她，像在准备一场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太想念你了，快来吧，我等着你哦。”
……结果，上车了。看不见司机的脸，车厢洋溢着腐烂的气味，我坐在最后一排，等待这辆地狱列车载我驶向妻子所在之处——彼岸也无妨。
偶尔也会看见陌生的妻子，滴答滴答，不断有水声落在地上，湿润的裸脚贴合地板，被海水浸透的她，深绿色的湿发贴在脸颊上，不知为何看不见脸的神态，想要说话，喉咙却像被水堵上了。一步、一步，巫女参拜般优雅的向我走来，伸直长臂；亦或是，在床上坐起身来，这么望着我，由着冰冷的水珠滴进我的脸，再轻轻拂去。
啊，妻子，你要带我走吗？
离去后，被留下的我，心脏剧烈跳动着，难以呼吸，进入战斗姿态而无法安宁，可我仍想再一次见到她。
“这里是流放罪人的村庄。”
抵达凄凉的村子后，我在一户房子里看见他，那是一个遮住口的男人，坐在书架旁，平静地阅读着快被风吹开的旧书本。
对我没有兴趣，我也是，与这种知性又脾气差的人合不来，翻箱倒柜后，正欲离去，忽然被唤了我的真名。
“……你会永远在村子里徘徊，成为孤魂野鬼吗，真让我期待。”
果然，不该停下脚步，这个不讨人喜欢，手指像快枯掉的树枝，高高在上的男人。
橘的死因是自杀，说着，我会为你奉献一切，我们还会再见面之类的言语，在最后也保持母亲般的笑容投身大海，尸骨无存，除了一把小梳子什么也没留下。葬礼上，侧耳倾听亲戚们的闲话才得知橘的双亲迫于公司倒闭，背负巨债自杀，此刻女儿也步入后尘。我闭上眼，想道，你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啊。这样就不像是被一无所知的我杀掉了一样吗？我本还想着这些，可是，实际上，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永远是妻子，为了鼓励我而努力作出的可爱、坚强的笑容。牵起我的手，充盈着习惯了孤身一人而空无一物的我的心，领我前往更加宽广的世界的她是多么耀眼啊。
驱散黑夜的是火光，有一位缠着绷带的男人，比起刚刚那个纤细的家伙，这位太大只了。停下脚步，不停用手指数着过去一起去吃的晚餐的妻子的幽灵自然从我身侧消失。
男人注意到我，偏过头，冷酷地哼了一声，再当我不存在。我想，他也一定是罪人。
走近会听见他的絮絮叨叨，流露的词无非是杀人、复仇、恨。不希望妻子的裸脚沾上灰烬，裙尾变得漆黑，我尽快离去了。
路上总会碰见怪物，说是怪物，其实是死去的人类的尸体。上吊自杀后舌头和脖子拉长了的尸体、被少女几刀捅死后的卖身男人的尸体、从到处跳下去后四分五裂的尸体，它们追逐我，充满敌意，憎恶着我，可对刚刚的男人却充耳不闻，真叫人难受。想要尽快前往妻子的身边，故，用刀一一斩断了。肮脏的血溅到我的白和服上，抹去内脏和脂肪时，仿佛听见妻子的耳语：“你还是和过去一样，真可爱。”
我走在我亲手构成的尸体之路上，像独挂夜空、形影单只的月亮。不对，橘在我的身边，尽自己所能，不论活着还是死了，哎？
忽然，我踢到一具尸体，车祸的尸体，两具，像我来橘的家里看见的照片上的人。
当时的我是怎么想的呢？
有些熟悉，但是，仅此而已。
从小时候起，渴望他人的我就将唯一的父亲的话视为圣旨。从他的言行举止，我领悟到必须杀死哥哥，才能获得父亲的关注。斩杀手足的罪并没有使我动容，汇报前，还穿着小袖的我在宅邸的大庭院里看了好久的鱼。接着，按父亲的旨意，我开始跟着他的部下上门讨债，目睹他们殴打、虐待别的人类，待人如视作牲畜，并加入其中，成为加害者。
不知不觉，我成为连他们都畏惧的对象了，也许是我心无旁骛，难以预料的缘故吧。不论拷问、虐杀、跟踪、处理，父亲一声令下我就会像舞台上的人偶一样不知疲惫地运转。
像母亲一样接纳这样肮脏不堪的我的人是橘，我的妻子，一直站在我的身边，给予我人类的温暖，告诉我，在她心中，我是比任何人要美丽的存在。
明明被众人厌恶，那么，奇怪的是橘吗？
不，不是的。否定这些，就像在悬崖后退，很快就要跌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去了，可是，橘，假如这是你的期望——
我想，说不定橘的双亲是被我杀死的。
一瞬间，宛如迷人的少女，一小步一小步跟在我的身后的她笑了。
“别说这种话，你和那些家伙不一样。”爽快地笑了，模仿粗鲁的我的口吻，敲了几下脑袋。
……
“好啦！看着我。”
认真地唤到，将视线移开的我就不得不注视她了，似夏日的绿海的美丽的双眸，湿润地凝视我，一字一顿说。
“小碓，我喜欢你，只有你是特别的哦。”
满身是血的我放下刀，心如刀割的痛楚令我喘不过气，杀了好多好多人，日复一日的生活，我快受够了。橘，你不在的话，我就只是个杀尽万物的孤独的杀人鬼罢了。
“恩，要怎么办呢……”她歪过头，像在认真为我的事苦恼。
摇摇晃晃的，仿佛失去了与世界的联系，下一步就要倒在地上，善解人意的她先一步扶住我，坚定的眼神片刻不离，熟悉的香气缓缓飘来。
最后，我明白了妻子的心意，跟随穿着投海那日的衣服的她走入水中，一块殉情，芦苇随风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