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碓是一位旅者,每过一个村子,就会斩杀数个恶人的脑袋。 小碓的脑袋并未开窍到能够分辨善恶,她只是用自己的善去否定他人的善,败者即为恶,以这种残暴的方式强迫别人遵守自己的大义,这么日复一日活着。偶尔会有人感谢她,丧失爱女的垂暮老人会对斩杀将军的自己跪下身子,轻念佛经,一方面是认为自己的孩子总算得以安息,一方面为这位行侠仗义的武士大人祈福。可是,不论恶人临死前说着“不想死,不想死啊。”的凄惨尖叫;还是被悲痛之火日复一日燃烧,发现结束了,流下泪水,都无法使她动摇。这么个行尸走肉般,重复着杀与被杀,宛如周而复始的海浪的小碓,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她的名字是橘,怎么看也只是一位弱女子。在海边出生,在海边长大,踩在礁石上,眺望着大海,父亲捕鱼,母亲编网,随处可见的女孩子。 这样的她却比封闭自我的小碓要坚强许多,忍受磨破皮的脚掌,一步、一步,为自己加油,小碓坐下来歇息时,会听见她松了口气。在恶劣的环境下席地而居,与蛇相伴,没等到最喜欢的那一颗星星出现就累得睡着了,伴随少女轻缓的呼吸声,小碓闭上眼。 在不适合弱女子的旅行里,无怨无悔追随一个杀人犯,奇怪的橘。第一次看向她是从自己举起刀,准备斩杀恶人的那个午后开始的,橘忽然张开手臂冲到她的身后,欲替自己挡下一刀—— 这举动既没有道理,也自作多情。小碓想,她转动剑,忽视纤细的橘,往后捅入,偷袭的人倒在地上。 转过身,她的橙眼映出美丽的少女的存在,衣服破旧不堪,因赴死的决心而气喘吁吁,险些跌落在地,不知为何,在阳光下闪烁的翠瞳是那么坚硬,让人无法移开。 “……哎呀,终于注意到我了吗?”张开五指,掩住嘴,莞尔一笑的她,在自我介绍后优雅地行了礼,“小女倾慕于您,渴望结伴而行。” 漂亮的和服、温暖的家庭甚至传宗接代的本能均被她舍弃,仅为了追求自己吗?小碓用只会杀人的脑子思考着,以目中无人的双眼打量着,“随便你。”说道。 橘是个温柔的女孩子,会悄悄在小碓的耳边诉说刚才经过的一个村庄的昔话,宛如幽灵的她融入其中,模仿村民们钓鱼、煮菜、编篮,尽情享受田园牧歌的生活时,小碓又杀了好多人。脚底下有数不清的尸体,记不得名字,流了太多血,难分辨衣服。自上往下流淌,弄湿发与脸颊的血迫使她仰起头,宛如身处在井底,凝视闪耀的夜空。一两颗星星、吹来的树叶、掠过的飞鸟、月亮的尾巴…… 她的世界是多么狭窄, 这即是杀人犯的惩罚,之一。 “武士大人。” 被唤了,转过头。 伸直手臂,手捧花环的橘正朝自己展露明快的微笑。 “请戴上,这是我特意为你编的花,一定非常适合你。”僵硬地吐露言语,说出来却又那么迷人。 小碓却说,“不要。” 这不是杀人犯的冷血无情,而是恐惧。小碓害怕了,要是再亲近下去的话,会成为必不可少之人,使自己饱偿丧失之苦。杀尽万物、诅咒缠身的她不可能信任人类的强大,只要拔出刀,眼前的少女就会在顷刻间化成不再转动眼球的尸块。啊,垂眸,无比沮丧地想,早知如此,不如一直孤身一人,就不会想着自己是个罪人了。 轻飘飘地剥夺了那么多被他人视作,恩,总之是心中橘一样重要的存在的人的性命,真该下地狱,被千刀万剐。 一定谁也不会原谅这样的自己,就连本人也一样。 橘笑着,想要她来这边! 小碓就越觉得耀眼,想要背过身去,头也不回逃走。 一如往常的一次一日,小碓杀死了恶人,他的罪并不重要。一刀两断后,似乎尚未斩断她与这个卑劣的男人的缘。她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幼童的哭声,叫唤自己的父亲。 橘前往她的身边,蹲下,以温柔又怜爱的眼神凝望,却阻止不了孩子的啼哭,就这么一直哭着、直到太阳快落山,令小碓心烦意乱。 明明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不该动摇才对。却仿佛喘不过气来,揪着胸口,拼命地想站稳。否则她会这样摇摇欲坠,被恶鬼盯上般冷汗直流,头晕目眩,找不到现实感,就这么从桥上跌落,陷入湖底,被水包裹。过去,哪怕刀架脖子上也没有现身的恐惧如今窜上她的脊背,玩弄她冰冷的躯体。这是握住刀也无法止住的颤抖,她强迫自己冷静,调整呼吸——当自乱阵脚碓小碓抬起头,眼前是一如往常,笑容似绽放的花儿般美丽的橘。 “武士大人。” 多么熟悉的声音,不,不是朝夕相处,而是夜深人静,待小碓睡下后才撑起身子,以冰凉的手指拂去因低头而垂下的头发,像要悄悄地吻小碓的脸颊般,像要仔细观察爱人的睡颜般,像要亲手掐死婴儿的母亲般,温柔的哀叹在附近流淌,纯洁的少女在月夜下作出最为虔诚的祈祷。 “我恨你,武士大人。请务必、务必……别擅自变得幸福。” 站在似被血染红的夕阳下,逐渐朦胧的橘,正是恶鬼一样的存在。 那一日,暴风雨骤然下起。橘躺在礁石上,腰部弯曲,睁着眼睛,前几日刚炫耀过的新和服,与漂亮的脸都被血侵染得面目全非。死不瞑目的她一定一下又一下撞自己的脑袋,在义无反顾的自我虐待中倾吐恨意,自尽而亡,血一直一直淌着,融入海水,陷进泥沙。出海前,小碓看见已成尸体的她。 刚来村子时,她总笑眯眯地唤自己武士大人,并费尽心思采了许多花,接连不断的无视没挫败她的念想,执着地追逐自己。小碓坐在草地上,拘谨地吃她做的饭团时,身为淑女的橘伸直腿,仰望被吹去辽阔碧空的花儿,说道:“我很憧憬你。” 她看向不是这里的存在, 似乎是非常遥远的地方, 拥有另一种可能性的她。 最后,看向小碓。 “只是片刻也好,跟我说说话吧,美丽又帅气的你。” 忽然想起那日的少女,是拜风捎来那日熟悉的气味所赐吗?小碓垂头,凝视尸体,事不关己想道。被斩杀的人与橘血脉相连,与橘流淌的血一样的液体沿刀刃淌下,渗进土地。不清楚过去多久,听见门口的足音,她才发现橘——从刚刚起,一直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仿佛被天神的雷劈中,张开口,笨拙似金鱼的她,说出的话是多么苍白啊。 “橘,我……” 少女转身逃走,丢下篮子的花,与一把木梳子。 小碓呆呆地望着不会再醒来的橘,无法抑制地,被人类的感情充盈。她喘着气,像小时候那样,将自己与巨大的感情隔开。 所以,橘,这不是多么值得羡慕的事。不止在心中对她说话,甚至可恶到想要苦笑。她温柔地抱起不会再用手指触碰自己的橘,放在小船的一边,自己坐在另一边。摇曳着,晃动着,被海浪推动着,驶向大海。 中途,船被打翻了。她不该在暴风雨的天气出航,橘的尸体越来越远,被数根针一样的雨穿透,打进海中,哪怕伸出手,向前游也只是被神嘲弄。再一次重整旗鼓后,迷失在尸者之海的橘已无影无踪。小碓低下头,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后背被尖锐的大雨肆虐,她一言不发,坐在船上,似乎飘去哪里也没有关系了。 暴风雨止息后,吹拂的风暖和且湿润,海鸥的啼叫不绝于耳。万里晴空下,金色的光芒映照得海面波光粼粼,摄人心魂。 就在小碓正欲站起身时, “真是个好天气,你不认为吗?” 橘的声音悄然响起,不知何时现身的她,懒洋洋地坐在船上舒展曼妙的躯体,望向尚未映照出自己的橙瞳,偏过头,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