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安卡没有打开那道卷轴。男人离开后,她把这卷轴往月见草腿上一放,便再也没管过。
马车继续前行,没有人说什么。这场对话在其余三人心中或多或少都种下了些疑问,可是不知怎么地,比安卡即使又把兜帽戴了上去,也无人看不出她周身透着旁人勿扰的氛围。
于是,她们裹着沉默驶入夜中,直至月亮到来才将其驱赶走,今夜月明星高。
坐在前座的少女有些犯困,头一点点地往下垂,下巴要碰到衣领时,手也松开了力气,一直握着的卷轴从指尖滑落。
“呀!”少女惊叫一声。
得亏她反应快,手向前一够,便又抓住了卷轴。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她脑海恢复了些清明,心脏跳动得不必要地快。
“掉不下去的。”
她身旁传来比安卡的声音,声音中有一种确信,像一个刚看过日历的人,在提醒忘掉日期的人明天是几月几号。她转过头去看,然而还是一如既往地,面向她的是斗篷的布料。
少女有些纳闷,这人看都没看她一眼,这种确信是哪儿来的?
但她更为在意的是,这是比安卡几个时辰以来的第一句话。
“终于肯说话了?”
比安卡听闻,不过回了一个字:“嗯。”
月见草有些惊讶。她本来以为这女人会说些什么否认的话,或者是直接干脆不接话茬。承认自己不想说话倒也没什么,但不知为什么,放到这女人身上,感觉就像是她不会承认的事。这弄得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困了吗?”
“啊…”
又是她没有意料到的话,她这是在主动关心她吗?这女人今天晚上怎么回事?
“我还好…不是很困。”
这话其实是假的。她眼皮已经要抵挡不住下垂的诱惑,坐直的身体也是摇摇欲坠,可她就是不想对她承认这件事。
“倒是你,你不累吗?”月见草赶紧转移话题,“都驾了一天的车了。”
比安卡不做声,只是摇了摇头。
接着,她将兜帽又褪了下来。
那双眼眸光芒不减,她的白发却不似白天那般刺眼,在夜里反倒晕着一抹柔光。是月亮的缘故吗,月见草不禁有些走神。
“你真的……三十三岁吗?”
“怎么了?”比安卡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看着太老了吗?”
“那,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比安卡又将视线转了回去。
“他…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是位天人?”
比安卡点了点头。
月见草笑了笑,有些失神,她用手搓了搓脸。
“三十三岁的天人……这可真算得上是惊骇世俗了。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吧……”
说到这,她发现了自己话里的问题。
“……嗯?!”她急忙又看向比安卡,“那他怎么知道的,那个男人?”
每个人跻身天人之时,都会有一场星升,怕是整个大陆的钦天监都能观测到。”“什么每个人啊?这两百年来也不过才八个啊!”少女说着发现自己忘了什么,“不对,现在是九个了。”
“但那也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他怎么现在找上门来了?”
“因为我做了不该做的事,两次。”
少女眯起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意思?”
“我用了星尘。”
月见草才眯起的眼睛又睁大开来,心中的疑惑并没有更清晰。
“……啊?”
“天人与凡人不同,他们如果要操纵星尘,就要与属于他们的那颗星共鸣,在星界造成的回响不似星升那般浩大,但仍是无法逃过钦天监的监视。”
比安卡迟疑了一下,思考着要不要说这些事,但最终还是开口了。
“第一次是为了你。”
“是…那晚?”
她回想起那个晚上,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每个毛孔都涌溢着伤痛。在流血?溃烂?她甚至懒得去分辨。无所谓了。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这个女人走了进来,向她提出了一个交易。
“嗯。那时我在赌,我能在被找到之前带着她们俩离开。”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是为了救莉莉安。”
“救她?”月见草回头看向车厢内,又转回头来,“她怎么了?”
“在最后关头发生了些…意外。她被一刀刺穿了心脏,我没能阻止。”
“那她怎么还活着?!”
“我封住了她的伤口,同时维持心跳,然后加速了她血肉的愈合。”
“那…他们呢?”少女眉头愈来愈紧,“教团的人就看着你救她?”
她看她摇了摇头。
“我先杀了他们,才去救的她。”
“她的身体撑得了那么久?”
“我没用多久。”
“…多久?”
“大概十息。”
“十…息……”
月见草望着比安卡的视线冻在了原地,她的瞳孔缓缓放大,眉梢止不住地颤抖着。
那夜的街头再度于她眼前闪过,四散飞溅的血肉,动弹不得的自己,和那滴着血的狞笑。
“你说过的吧。”
少女像是失了神般,目光涣散,有气无力地盯着她的侧脸。
“那晚你在的。”
“嗯。”
不知为何,比安卡无需提醒,便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如果你只用十息便能杀掉他们的话……”
“我为什么不去救你的同伴,是吗。”
少女点了点头,比安卡依然没看她。
“你真想知道吗?”
她愣住了。确实,她知道或是不知道有任何区别吗?该失去的依然会失去,该无法挽回的依然无法挽回。
可她还是想知道。
“告诉我吧。”
“因为…没必要。”
少女双眼满是不可置信,双唇不住颤抖,但随即便想起来她们当时毫无交集,就算是现在,比安卡也不知道她口中的同伴其实就是她的家人。而且知道了又如何?如果她是比安卡的话,她会去救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吗?
或许会。可她不是比安卡。
“为什么?”
“因为他们和你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算是你们死了,我也可以继续去跟踪他们。只要结果一样,对我而言只是利用谁的问题。”
“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救我们?她刚想这么问,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于是改了口。
“为什么救我?”
“因为你是幸存者。”
“什么意思?”
“人在濒死之际,生存欲望会暴涨,这时候基本上我要什么你都会给,只要能换来你的生存。特别是当你刚被自己的势力背叛的时候,你对我隐瞒与其相关的信息,或是欺骗我的概率会小很多。而且从人身上能得到一些仅凭跟踪无法得知的信息。”
“意思就是…我好下手吗?”
比安卡点点头。
少女笑了一声,却没有笑意。她将视线转了回去,身子往后一靠,让后脑勺歇息在靠背上,闭起了眼。
“可以了。”少女叹了口气,“不用再说了。”
“还是聊聊你吧。”
“我?”
月见草点点头。
“一直揭我的伤疤的话,也太不公平了吧。”
“你想问什么?”
“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大概吧。”
“大概?”少女眉头微蹙,“他说的那些人是你的家人吧?”
“嗯。”
“艾德薇丝……”月见草自言自语着,随后又问道:“她们俩知道你的身份吗?”
“莉莉和艾儿?”
她见比安卡摇了摇头。
“比安卡真是你的名字吗?”
她又见她点了点头。
月见草眼皮掀开一条缝来,她稍稍侧首,瞟向身旁。
“隐姓却不埋名…为什么?”
拂面夜风吹走话语,带来沉寂。好一会儿比安卡才开口。
“不知道。”
“不知道?”
“或许……”比安卡顿了一下,嘴角浮现出一抹自嘲,“是因为任性吧。”
“任性?”月见草不觉笑了笑,“你这个女人?”
“九年之前。”
这次换成月见草摇了摇头。
“想象不出来啊。”
“那时的我…也想象不出如今的样子吧。”
“九年前的你啊……”
少女嘟囔着,笑意又潜上双颊,似是忽然察觉,她背过身去。
“还真想看看呢,会不会比现在有意思些。”
“我很无趣吗?”
“你觉得呢?”她反问道,“照理说,像你这种装死十一载,隐姓埋名闯荡天下,最后成就天人的角色,不是应该江湖上人尽皆知,风光得不可一世吗?”
“怎么活得这么…落魄?”
“出人头地……我曾经也有过这种梦。”
“曾经?”月见草抬起眉头,“那现在呢?”
“没感觉了。”
“真是个怪人啊,你。”
“或许吧。”
月见草睁开眼睛。她双手抱于脑后,翘着二郎腿,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月光的白。
“不后悔吗?这十一年?”
“没什么好后悔的。”
“没想过要回家吗?”
月见草没转头去看她,只是望着夜空,就这样等待着回复。直到睡意再次笼罩意识,双眼挣扎着最后一丝清明,她仍是没听到回复。
漫天的星辰渐渐离她而去,月亮也晕成一团白雾,丝丝缕缕溶解于蔓延的黑暗中。在她神识弥留之际,风似乎捎来了一阵呢喃,朦胧中她侧耳去听,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于是她头一歪,往比安卡肩上倒去。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