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结束后,比安卡上楼与同行的三个女孩简单交代了下后面的日程,就又下了楼,走出了大门,薇莉迪娅跟在她身旁。
门外草地上,克莱蒙特站在西边,眺望着下城区夜晚的灯火,卢埃尔靠在他斜后方的马车上闭着眼,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克莱蒙特。”
他似乎这才察觉到比安卡的存在,不过是一个转身的功夫,他脸上的恍惚已经换成了平日的沉着。
“大人有何吩咐?”
“既然我不能使用星尘,看护那三个女孩儿的任务就暂时由你们来负责。”
他没有回话,鞠了一躬作为应答。
“别让我问责。”
“当然,大人。”
语罢,比安卡踏上了马车,薇莉迪娅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但她清楚现在不是该问的时候,于是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坐在了月见草的座位上。克莱蒙特见状,嘴动了一下,紧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还是闭上了嘴。
“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问出这话的是卢埃尔,他走到了马车侧面,稍稍仰头看着比安卡问道。
“出去。”比安卡边牵动着缰绳边回道,马车已经开始缓缓掉头。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便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长官已经又背过了身去,回到了先前的状态。他一脸疑惑神情,但既然长官都没说什么,这点眼力劲他还是有的。他吞回了刚要问出的问题,换了句话。
“一路平安。”
比安卡没看他,只是点了点头,随后他便注视着马车远去,直到其轮廓消失于路的拐角,他才转过身去,面向他的长官。
“就这么让她走了?”他对着克莱蒙特的背影问道。
“她会回来的。”克莱蒙特不转身就答道,他依然注视着城市灯火。
“你就这么确定?”
克莱蒙特也不回答,他将头向某个方向摆了摆。卢埃尔顺着看过去,那里是二楼窗户,里面的灯光明亮。
“她既然会把她们留给我们,就代表她哪儿也不打算去。至少目前如此。”克莱蒙特解释道道,“而且,她就算走,又能走到哪儿呢?薇莉迪娅还跟着她,不是吗?”
“跟了多少人过去?”
“一半。”
“为什么不把所有人都派过去?”
“那样难免会招致反感。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说完,他终于转过身,面向卢埃尔。他看到这句话又在他的下属眼中激起一阵疑惑,于是还没等对方开口,他又说道:“既然她愿意向我们妥协,我们就得表现出相应的态度。一位天人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卢埃尔,就像一个人不可能操控整片海洋的潮汐一样。尤其是在尚未知根知底的情况下,最微小的裂缝都有可能导致大坝崩塌。”
“我明白了。”卢埃尔点头道,“我们的任务是引导,而不是操控。”
“正是。”克莱蒙特朝卢埃尔走来,他向他招了招手,“随我走走。顺便祈祷把薇莉迪娅安排在她身边是正确的吧。”
“我认为那已经太晚了,长官。”说着,他跟在了克莱蒙特后面,“而且,我们也没有选择,不是吗?她是唯一的人选。”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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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吹起薇莉迪娅的缕缕长发,淡金色的发丝在月光照拂下仿佛裹上一层银白的光晕,如似月华落麦田。
她装作看着前方,但时不时偷摸瞄两眼身旁披着斗篷的身影。如她初见她时一般,这位天人现在又以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容,只留一副轮廓。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偷地看她。光明正大地看不好吗,她心想,反正隔着兜帽,她应该也是看不见的吧。这么一想,她的胆子忽然大了起来。她胳膊肘抵在扶手上,手拖住后脑勺,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向那边靠去,以便她的眼睛打量身旁的人。
通常乘马车的话她肯定不会这么干。毕竟马车要是一抖,那只手臂就要失了支撑,导致整个人陷入窘迫的境地,而且她也不会明晃晃地展现出她随意的一面,更不用说是在这种人物面前。但今夜,这辆马车上,这些禁制一概不存在。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像是鱼儿在水中畅游,星星挂在夜空那般理所应当,就连她自己也说不出缘由来。
心一旦放松,思绪就开始像一张揉皱的纸一样延展。她如果不带兜帽,一头白发应该会十分动人吧,薇莉迪娅想道,可那白发又太显眼了,导致她不得不披着斗篷,真是可惜。她注视着斗篷灰暗的轮廓,脑中生出一种错觉,觉得披着这斗篷的人离得稍远一些就要模糊了轮廓,再远一些便要完全溶解于背景中,就连其存在都要忘却。
可又何尝不是呢?她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看着那斗篷。这位大人应该也有许多不同凡响的故事吧,毕竟三十三岁就能成就天人,绝对的前无古人,后的话估计也无来者了。这么想着,她发觉斗篷隐藏的好像不仅仅是外貌,还有她的过去——乃至当下。
比如说啊,她和那些女孩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她一见面时就在想这个问题。
先前以为是主仆,可后来细想又不太像,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在意的程度。在她上楼去向她们吩咐日程的时候,她嗓音里没有一点与克莱蒙特他们对话时的……高傲?她心里很清楚,那种高傲只是气质凝结而成的现象,并非她自发的什么。但是与她们说话时,这种现象便无影无踪,薇莉迪娅一想再想,最后只能以平常二字形容。不冷不热,不高不低,在平常不过的对话了。
而且啊,哪儿会有主人给三个仆人驾车的啊?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想到这她才想起,自己也忘了问一问这位大人要不要替她驾车。虽说这位大人也没问就是了,可她难免有些心虚,于是便不自觉地稍稍移开了视线。
“有什么想说的便说。”
薇莉迪娅心头一惊。车没晃,但撑着整个上半身重量的胳膊猛地抖了一下,险些失去支撑,她急忙坐正。
“请原谅我的失礼,大人!”
“没什么失不失礼的。”
薇莉迪娅又是一惊,不过与之前不同,不是惊惧,而是惊喜。她发现她的声音中没有责怪,也不冰冷,只是平常。
“也不用如此拘谨,叫我比安卡便是。”
“啊…”她想说些什么,嘴一张掉出来的却只有这个字,她又反应了一下,还是没反应过来,于是身体便下意识地替她做了主,“是,比安卡大人。”
话出口她才终于反应过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懊恼。这是什么称呼啊?她有些欲哭无泪,这不是两头不靠吗?
“随你吧。”被冠以这个称呼的人则是不那么在乎,“你方才想说什么?”
“啊,还请大人原谅我的不敬。”薇莉迪娅依然毕恭毕敬地说道,“我才在想那三位小姐的事。”
“什么事?”
“就是…”她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开口道,“她们和您的关系…之类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三个字要是换做常人的话都不一定听得见。
“关系吗……”
比安卡嚼了嚼这几个字,心中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她们到底算是她的什么人呢?她想了想她们的相遇,又想了想后来发生的事。
救命恩人吗?这个说法倒也不失准确,对于她们三人来说都是。但她不喜欢这个说法。
“……监护人吧。”
“——所以是母女吗?!”
与先前一般,话出了口,薇莉迪娅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她刚要开口致歉,却看见那轮廓摇了摇头,也如先前一般没把这事放心上。
“不是。她们非我所出,只是…责任使然。”
“责任啊……”薇莉迪娅重复道。会是什么样的责任呢?她想问,可既然比安卡没说,她也就没问。
“那对姐妹是受一位故人所托。”比安卡像是能听见她心里想什么似的说道。
“那月见草小姐呢?”薇莉迪娅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她啊……就当是路上捡的好了。”
薇莉迪娅扑哧一声弯过腰去,纤细的指背遮住了分开来的双唇,洁白的牙床时不时从指缝间露出,她的笑声如泉水般欢快。
“请恕我失礼,大人。”她言语间仍然带着笑意,缓了一会才说道,“没想到您也会开玩笑。”
比安卡没有回应,但薇莉迪娅知道她没有生气。硬要说是怎么知道的话,那就只能说是直觉,她感到比安卡周遭的氛围没有变化。而比安卡本人则在想,月见草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的确是路上捡的,不过薇莉迪娅这么想倒也无伤大雅,便也不需纠正。
“话说回来啊,大人。”薇莉迪娅又若有所思道,“告诉我这些真的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
被相信是件好事,这薇莉迪娅知道。可从这话听来,她总觉得这信任不是出于对她品格的肯定,而是……对她能力的匮乏的一种放心。好像被瞧不起了,她顿时感觉有些委屈,虽说她也知道以自己的能力确实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可好胜心恰恰决定在这个时刻燃起。
“大人就不怕我…一不小心跟什么人说漏了嘴,或是在逼问下和盘托出吗?”
话说完后她便心生后悔,只是这次不是因为发现话中的不妥——她还没能到那一步——而是那斗篷的轮廓在这之后向她转了过来。兜帽的阴影之下隐约得见那双眸子的寒芒,她瞬间感到肺部被一股重量压住了,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你会吗?”
这句话其实就如她前面的话语一般平淡,不含任何气势。但薇莉迪娅注意不到这个,她深陷于她认为的境况中,只觉自己脚后跟已经悬空,再往后一丝一毫就要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当然不会!大人!请原谅我的失言!往后不会再犯了!”
薇莉迪娅身子朝着她,虽是坐着,仍似鞠躬一般低头弯腰,面容被垂下的长发挡住,可她话语的尾音已然带上哭腔,比安卡不需要看到她的脸也想象得出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真的不会再犯了!请原谅我吧,大人!”
比安卡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无奈。自己明明也没想着要干嘛,就把人家小姑娘吓成这样,这双眸子或许天生就不适合见人吧,她想道。
那斗篷的轮廓又转了回去,与此同时,又有什么东西从其侧面探了出来——那是她的手,纤长而白皙,犹似一株玉兰。
薇莉迪娅看着那只手从视野边缘缓缓出现,一直向中心延伸,紧接着停了下来,然后缓缓落下,轻柔地盖住了什么东西——那是她的双手,紧紧交握,力度大得连手臂都在颤抖着。
那只手不仅是放在那,而是握住了薇莉迪娅的双手,她能感觉到传来的力度,微小得犹如连草都不为之飘摇的风,可又能令她打心底地相信那不是错觉。一开始她还不知为何,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几息,一分钟,半柱香,她也不清楚多久——透过那力度传来了什么,这时皮肤的感触才传到意识中去。
那感觉像是一块永远融化的冰。
它永远无法完全融化,因为其最深处的核心有什么保持着它的凝结,所以它是冰凉的。它也永远无法完全凝结,因为另一种存在尚且存在,所以它不至刺骨。
前一种薇莉迪娅不得而知,在其融化之前是如此,之后也许还是如此。后一种她却知晓——那便是透过力度传来的东西。
原来她也是有体温的,薇莉迪娅正这么想着,那股温度便被抽离了。霎时,其它所有的感官如同潮水般涌回她的意识,她猛然抬头,这才发现她们已经临近城门口了。
“比安卡…大人?”她嗓音还有些发抖,不禁觉得上次用到喉咙已是一个纪元前的事了。
“要到了。”
“嗯,我知道。”她顿了一下,试图回想喉咙怎么发声,“可以告诉我来这儿是要做什么吗?”
“做什么……”比安卡想了想,然后说道,“与你有关。”
“与我?”
“嗯。”
接着,薇莉迪娅一度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觉得那声音中好像藏着一丝兴趣。
“我想看看钢铁是为何炼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