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入城后找了个最近的驿站寄放马车，随后便改为步行。
比安卡没说为什么，薇莉迪娅也没问。她大部分的心神都被比安卡的那句话占据了，不乘马车的原因也就怎样都好了。或许比安卡大人只是想要走路了吧，她脑袋里首先冒出的是这个想法，然后她便继续去琢磨那句话了。
她边走边想，越想越没有头绪，越没有头绪越想，反正身侧之人也没说话，那她不想还能干什么呢？话是这么说，但过了一会，她还是决定放弃。多想无益，或许等她该懂的时候自然会懂吧？
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到城中心了，她手慌忙伸到斗篷后面一拉，戴上了兜帽。并肩的二人俨然只剩轮廓，灰黑伴暗棕。不过她并没有比安卡那么彻底就是了，步伐之间，系扣之下仍然可见她的服饰，兜帽也没有彻底将她的面容化为一团迷雾，只是投下一些阴影而已。
“怎么了？”她身旁传来那个清冷的嗓音。
“啊——”她转过头去看，下意识地，随即便后悔起来。虽说是戴着兜帽，可她知道自己脸上的惊慌神色是一点没瞒过那双眼睛，“——没，没事。”
坏了，薇莉迪娅心底一沉，这个动作明明她已经熟练得连自己有时都不会察觉了，但这次一走神就出了岔子。
“我只是——”
她刚想掩饰过去，就被打断了。
“——不想说便不必说。”比安卡停下了脚步，于是薇莉迪娅也停了下来，望着那黑暗中探出的视线，“但是无论如何，不要对我说谎。想好了再开口。”
薇莉迪娅哑口无言，她的脸颊彤地红了起来，伴随而来的是一股灼热感，视线不由得垂了下去。她感觉像一个犯错的小孩，此刻正被长辈训斥着。
“请原谅我，比安卡大人。”
这话是发自真心的。她知道比安卡没有责怪她，也知道如果她铁了心不说，比安卡就会当这事不存在——这些都顺着那只手传来的温度表达得很明确了，可她仍是选择了谎言，即使是下意识地。事实上，她并不欠比安卡什么，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了她有不能对她说谎的义务，只是她觉得那心意不该被这般对待，她的确对不起她。
“如果必须向您坦白的时刻到来，我一定会和盘托出，但在那之前……”
“我不会再问。走吧。”
说罢，她便转身，恢复了刚才的动向。薇莉迪娅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她明明知道比安卡会这么说，听到她说出来后却还是有种无名的喜悦涌上心头。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原来可以这么简单，她边想着，三步并两步地跟了上去，嘴角浮上一抹笑意。
走了没多久，两人身旁的行人渐渐密集起来，四周灯火通明，喧嚣毫无散去的迹象，城市的繁华在月与星的光芒下闪着与白昼不同的色彩。
酒馆里，露台上，人们把酒言欢，对樽望月。大街上，人流朝着中心集市涌动，幸好不似白天一般拥挤湍急，集市的样貌清晰可见。圆形的广场上，一排接着一排地坐落着五花八门的摊子。日间一些卖蔬果的摊位已经撤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奇特的商品——在理智依然清醒时不会轻易花钱去买的那种，例如各种真真假假的晶石之类的——或是烧烤摊。
”哇！“薇莉迪娅虽然没有开口，但她那盯着滋滋冒烟的烧烤架，摇曳着不明光芒的眼神仿佛是这么说的。
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客人啊？比安卡不觉有几分好笑，不过没有表露在脸上。
”想吃吗？“比安卡问道。
”啊？嗯…“薇莉迪娅反应了一下，支支吾吾地答道，”会，会变胖……“
比安卡惊讶得就要张开嘴。一方面是她的常识中根本就没有控制饮食这四个字，就算有，会变胖对她而言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理由，在她尚且还需要周期性进食时，每一天要不是上顿不接下顿，就是单凭运动量便足以保持她的体态。另一方面是薇莉迪娅作为联盟制约她的手段的观念太过先入为主，以至于她忽略了她其实也不过是个从未离开过家乡的朴素女孩儿。
可薇莉迪娅虽然嘴上这么讲，眼睛却是在那一串串香气四溢的烤肉，滴着肉汁的烤肠，泛着油光的各色甜椒之间流连忘返。
”唔……“她嘴里嘟囔着什么，一点点地将视线从那诱惑上撕扯开来，”我们去其它地方转转吧……“
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晚饭，没吃吗？”
“还没有……”
“也是。”
从比安卡一行人抵达开始，薇莉迪娅就一刻也没得闲。于是她从斗篷中探出手，摊开的手心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枚铜币。
“去吧。”
薇莉迪娅见状却是摇头又摆手，脸上神色较比安卡先前还要惊讶（如果她看见了的话）。
“这怎么行！”
“拿去。且当做请向导的费用就是。”
那只手纹丝不动地摆在那，像是在宣告其意志的不可动摇。然而薇莉迪娅隐约感觉到这只是表象，那意志背后的驱使似乎是…歉意？她不知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感觉，但在品味这感觉后，她尝出的确是歉意。于是她慢慢伸出手。
“可是……”
她的手在半空中又停住了动作，仿佛想起什么似的。
“会变胖？”
薇莉迪娅的眼睛撞上了那道看不见的视线，仅仅一瞬，她便别过脸去，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是想避开那视线，还是藏起羞红了的脸颊。
“嗯…”
“不会变胖。”
就这一句话，薇莉迪娅就如同受惊的林间小鹿般转回头来，双眼写满天真二字。
“真，真的吗？”
“嗯。”比安卡说道，随后又补了一句，“我说的。”
她说得如此确信，如此理所当然，就好像凡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语就一定会实现，无论多么荒唐，多么与现实相悖。薇莉迪娅就是被这样的一股力量所影响了。而实际上如何，可能只有比安卡清楚。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比安卡大人。”
接过铜钱的那一刹那，拖着她的犹豫不决全然蒸发，化成缕缕欢悦环绕着她。她转过身，朝着烧烤摊走去。可明明是走，那轻盈的步态却令人心生一蹦一跳的错觉——或许在那宽大的斗篷下她真的在这么做也不一定。
比安卡不免有些惊叹。这喜悦是多么单纯啊，单纯得甚至有些孩子气了，有些人可能会说，不过是因为能够吃到想吃的食物而已。但薇莉迪娅并没有思考她的喜悦是否单纯，又是因何而来，她只是沉浸于其中，其行为本身一如地简单明亮。
她就这样看着她，褪色记忆中的一些片段似乎也重新染上颜色。是与原先同色，还是新的颜色，她并不在乎。她只是为颜色的存在与这上色的过程感到……？
她也不知道感到了什么。不是无法确定存在，而是无法定义。
那就去定义。既然这是因她的喜悦而生，她想道，那大概也不会脱离喜悦的范畴，若是如此，那她可否说她感到了一丝丝的喜悦？
薇莉迪娅在和摊贩说着些什么，烧烤架下噼啪作响的火光驱散了兜帽投下的阴影，在她的眸子中闪动炯炯——比安卡骤然向前迈出一步，她感到身侧有一道恶意袭来，一个红色的物体一闪而过，她伸手一擒，迅如闪电，还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那东西已经被她收入了斗篷中。
是一个番茄。
她转过头去看，只见不远处的摊位后坐着一个身影，正满脸疑惑地眨巴着眼睛，丝毫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察觉到比安卡扫过来的视线。他盯着刚才的那条抛物线，以及其尽头的，站在烧烤摊前的身影。
比安卡没有动作，她思忖着该怎么做才最合适。她完全可以把这个番茄送回原处，在另一个人身上达成它原先的目的，但她认为这不是最优的方案，因为这样做对薇莉迪娅无益。那人要是遭受了这“无妄之灾”，又无人可怪罪，那最后只能迁怒于薇莉迪娅头上，尽管她跟这整件事都没有关系。
而她自己又不能去跟那人交涉，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下下策，治标不治本不说，说不定她才刚往那边走一步就要有人来劝阻她，联盟不会允许她暴露自己的存在，更何况是为了这点事。
她又看向薇莉迪娅，想着要不要去问问她本人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或是她想要怎么处理，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这就是为什么她要带上兜帽吧，比安卡想道，即使不是全部也是其中之一。既然她知道要隐藏身份，那便是料到了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她沉浸于当下的喜悦，没有必要提醒她现实的残酷。
还是暂且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赶快带她离开吧，比安卡得出了结论，前提是那人打算就此罢手。她盯着那个图谋不轨的摊贩，他仍是一脸迷惘。接着，一群人挤入了他与薇莉迪娅之间，在他们走过后，那人已经回到了原来的模样，在摊子后翘着二郎腿，无所事事地摆弄着手中的物件，只剩眼底还透露出点滴心虚。
比安卡走到了正眼巴巴等着自己烤肉烤好的薇莉迪娅后面，一言不发地，直到薇莉迪娅手拿到两只烤串她才开口道：“走吧。”
薇莉迪娅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得亏她生性稳重，不然往前半步烧烤架子就要被推翻在地，火星四溅，今夜的美好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应该也是从声音的距离判断出了比安卡的位置，所以没有直接转身，而是往旁边跨了一步才面向她。
“还请别这样吓我，比安卡大人。”
“抱歉。”
兜帽的边沿左右扭了扭，像是摇头似的。
“这么快就走了吗？”
“嗯。”
“那…您想去哪儿呢？”
比安卡稍作思考后问道：“你说过你是在这城里长大的，是吧？”
那兜帽又上下点了点。
“带我去你家看看吧。”
“我…家？”薇莉迪娅重复道，“可那儿什么也没有啊？”
“你不是在那儿长大的吗？”
“嗯…是啊？”
比安卡点了点头，仿佛这本身就证明了什么一样。
“可是，我家里真的什么也没有哦？”薇莉迪娅说完又想了想，随后补道，“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带我去吧。当然，前提是你愿意的话。”
“那便如您所愿，大人。”
她刚要带路，就猛地记起了什么，于是她向着比安卡伸出一只手，手中握着一根烤串。
“对了，比安卡大人，这是给您的。”
比安卡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她还想着给她带了一份。
“给我的？”
“嗯。”
“不用了，我…”
她想了想要怎么去解释自己不用进食这件事，最后采用了最通俗易懂的说法。
“…不饿。”
“唔……”
兜帽投下的阴影边缘，依稀得见薇莉迪娅的圆润脸颊，似乎稍稍有些鼓起。接着，她咬住嘴唇，那模样颇像个心含嗔怨的少女。
“不要让我一个人吃两份嘛！”
看着她这个样子，比安卡近乎直觉地行动了，她向前走了一步，从斗篷中探出手，隔着兜帽摸了摸她的头。
“你会没事的。”说完，她手缩了回去，“走吧。”
“唉。”
薇莉迪娅叹了口气，低下了头，浑然不觉脸上已多了几抹嫣红，她像是放弃了一样转过身去。
“您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