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南寺雨
自出青州,不觉已一月有余。盖时局暂缓,又无钱粮,故停宿徽州城。余仍施巫医及占卜之术,北燕则舞剑街头,与人打擂比武,卖艺求银。徽州地处江南,自古繁华,集市鱼龙混杂,往来行人数不可计。一日,北燕归旅店,神色惶惶。问之,曰疑见一故人,细问之,则遮捂不言。
停宿逾十日,闻萧将收兵南还,流言再起。大破狄营后,狄明宗兵败北亡,八十万士卒离散奔逃,随明宗还者,竟不满五万众。行至邺城,守将慕容仪闭城不纳,请明宗自行西归。
慕容仪,前云国宗室之女,元兴九年,道武帝东灭云国,宗室出降归顺,道武帝观其心诚挚,故不杀。道武帝收青州后,移慕容仪青州刺史。明宗年间,慕容仪谨守天子诏令,休息养民,青州复繁华,百姓归心,帝褒之,数诏入朝,问以国事。后帝欲南征江朝,复诏慕容仪入朝,委大军十万,至邺城地,以镇后方。
今明宗兵败北还,慕容仪复国心切,就地起兵,复国号为云。明宗过邺城,闭门不纳,盖感念明宗知遇之恩,亦不落井下石,任其自灭。明宗长叹西行,至河南地,另有前云宗室女慕容苏集结流民,亦起兵复云国。二云并存,故人称慕容仪之国后云,慕容苏之国西云。慕容苏亲率大军流掠山西,凶若修罗怅鬼,守将尽降。明宗过山西,两军交战,明宗败亡,死乱军阵中。闻明宗崩,狄都城长安又起兵变,守将夺权,自立国号为夏,狄朝灭,国祚三十五年。
至于南朝,萧道玄还云梦后,诛杀贼党,肃理朝纲,忠心辅帝。奈何天运不济,幼帝体弱,在位不足一月,即崩殂。萧道玄问以大统,文武皆劝进之,遂行禅位礼,改国号为齐。青州刺史梁衍素与萧道玄不和,亦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汉。交州刺史阮禹亦自立,建赵国。一时神州之地,支离破碎,山河飘摇。
听罢流言,北燕神色飘忽,心神不宁。问之,但言钱粮已足,宜复东行。吾以为徽州地远战乱,繁华温暖,可长居之。北燕言,若吾决心居此,她可尽留钱粮与余,自东行。吾怎忍心?故与之行。
入徽州山野。烟气缭绕,云雾聚散,若泼墨山水卷,身心为之一畅。群峰青翠,怪石嶙峋,跋涉山间,过小桥流水,渐入山林深处。是日,宿南山荒寺。
秋雨延绵悱恻,天色寒凉。北燕坐窗畔,观雨涨荷池,不发一语。吾亦不敢语之。诸室俱静,雨声淅沥。
良久,北燕长叹一声,忽言,若我二人就此隐居山野,日升而出,采食林麓,若野鹤闲云,流浪山水间,何其乐也?若至夜,则奏管弦,饮佳酿,赋诗词,摘星赏月,趣亦无穷也。
止语片刻,其目悲婉。复语,言辞一转,始言身世。
其言,欺余日久,心中惭愧。北燕乃化名也,本名慕容羽,正乃后云女帝慕容仪长女。明宗诏慕容仪北上论征伐事,羽留守青州,以待母还。怎料青州城破,遂离散。明宗虽于母女有知遇之恩,但终有灭国之仇,不甘寄身其下。思及故土,夙夜难寐,念及故人,泣血锥心。复国之志,乃平生所愿。今终闻母上起兵邺城,复前朝故地,归心痛切,然亦不舍与余相别。
言罢,清泪两行。余起身,揽之入怀,轻抚其背。白衣单薄,颤余怀中,雨冷躯寒,温以吾身。余言,无妨,吾本流民,无乡可归,亦实无国所属。吾愿伴君北上,纵命葬山野,亦无所惜。
其复拥余,双手环抱,良久不松。再观其容,清泪未干,已复笑颜。
窗外,雨坠无止,南寺地处山腰,寺外烟云笼笼,林木倾寒。
将北行。
六 荒川月
北出徽州山野,至铜陵,渡长江。
秋已深。雁飞南行,声断江浦。落叶萧萧,积水清寒。经年战乱,旷宇寂寥,道边常见枯骨,十里不遇人家,荒草皆没人高。
钱粮渐紧,又恐冬至,故常星夜驱驰,望早至云都。道遇南行商贩,言西云已尽收河西之地,后云则辗转北上,复燕云之地。两国相争,尸横遍野,河北山东之地民不聊生,几为空城。
近山东地,始遇刀兵,乃西云溃军,约莫十人,欲劫余钱粮。北燕以身敌众,斩五人,余者溃逃,然神色凝重。问之,北燕言,昔在徽州城中,闻两云复国时,曾见西云帝之女慕容凌。此女武艺高强,手段狠毒,众皆唤之罗刹女,两人幼时便不悦。明宗虽武不及道武帝,亦有非常之功,且若西云携明宗以令天下,夏国岂敢自立?而终暴死军中,此恐即罗刹女所为。及如今两国相争前燕正统,而今暴露行踪,恐为之劫杀,阻断北还之路。
复前行,遇后云军垒。戍卒持兵截马,问吾二人所从来,北燕以真名命之,示皇族信物。戍卒回军请命,不多时,领军女将出,竟为北燕故识,乃慕容仪麾下大将,忠心辅佐,已年二十有余,北燕生时,其已侍奉慕容仪左右,待北燕如己身骨肉。数月别离,见幼主,大喜,跪地请安,泣泪连连。
入账,俱言其事。女将云,前日与西云军战河前荒川,三军尽殆,遂与大队离散。扎营歇息此地,正欲北还,恰逢幼主至。又问余,北燕略言道中事,令不可怠慢余,当侍我如侍女主。复论北还事,皆恐行迹已露,不宜白昼行军,当昼伏山谷,夜间奔驰,以暗渡黄河。
是夜,三军不眠,大帐灯火悬明,为慕容羽置办接风酒宴。慕容羽更衣沐浴,高坐主位,与众闲谈故国中事,时而取笛鸣北调,众皆歌和之,饮乐达旦。次日昼,众皆安眠,至夜,乃拔帐起营,北赴黄河。
两日无话,已近河川。北燕与女将思量,今夜便可渡河。落更天至,明月高垂,众军士行出山野,已可闻水声潺潺。
近黄河,地势渐平,纵马荒川。远眺河畔,荒草枯黄,高可丈许,随风摇动。
马蹄至,雁阵惊,群鸟扑起,漫天影动。月光拂照,雁影散尽,一队人马赫然自荒草中出,皆衣血红,刀映川月,肃杀凌厉。天地间若浮赤色,河畔草木皆作彼岸花开。为首者戴一罗刹鬼面,身披重朱纱衣。其见北燕,三声长笑,凄若怅鬼,遂持刀扑袭而来。
我军与狄军俱百许人,短兵相接,杀声四起。女将持刀护主,与罗刹女斗作一处。我众连日奔波,昼夜倒作,皆疲惫难言,然终中伏军,士气尽散。不多时,兵败,有欲降者,掷长矛于地,口呼饶命。罗刹女言,众皆可活,唯慕容羽必死此地。
于是数十众提枪纵马,朝吾二人奔驰。女将护主心切,驱马回撤,肩甲为罗刹女一击所破,甲胄溃散。北燕欲突围,马匹中流矢,狂奔疯驰,颠坠余于马下。余一声惊呼,没死尸堆中,然众皆追北燕而去,无暇顾余。数十众且战且走,皆往河畔去。
吾挣扎站起,身覆尸血。就地取刀欲自保,筋骨羸弱,勉力方提动刀刃,徒步往河岸。众军若鹫鸟扑食,混乱冲杀,欲砍北燕于马下,天昏月暗,反误刃友军血肉。女将长衣尽血,腹背中矢,仍持刀拼杀。罗刹女翻身催刃,寒光四溢,数十毒箭自朱衣下爆射而出,敌我不分,只求毙命仇敌,直奔北燕而去。四周兵卒多中毒刃,毙命马上,战场顷时肃静。女将张怀护主,以肉身尽挡毒刃,口吐黑血而亡。荒川血月,仅余两人相望,刀剑互博,皆欲碎敌为尸粉,齑骨为泥渣。
余暗探行囊,取火石粉末,暗念神婆传余之巫术。催弄火石,掷之半空,一时白光大作,两人皆失目。余背身避光,顷刻奔至北燕马前,翻身上马,纵马萧萧北去。罗刹女一声惨叫,欲追,马入荒草,已不可寻吾二人之方位。
七 大都血
渡黄河后,一路北去无话,顷刻已入河北地,不出五日,即抵后云大都城。
至城下,北燕出皇族信物示以戍卒。卒大惊,飞入报。羽林军统领亲出城门以迎,叩地谢罪,言臣下无能,使幼主一人漂泊离散至此,万死不辞。北燕不喜张扬,自偏门入紧城,至后宫,面圣上。
后云帝慕容仪已更衣沐浴而待,见北燕与吾入,屏退左右。久别骨肉,母女情深,一时相拥而泣。北燕为之俱言道中事,帝闻之,欲赏余官爵,余辞谢,云逍遥已久,不愿困樊笼中,但许吾常伴北燕左右,足矣。
谈两云战事,帝扼腕之。所用亲信,多为昔青州府中人。回想起兵之时,英才环聚,一时意气之盛,足连破燕云之地,尽收祖宗故土。如今征伐数月,将星陨落,每战必折损英才,如断其臂膀。经年友人相继辞世,唯己贵为帝王,独得苟活。言及此,帝令厚抚吾道中所遇女将家眷。遥望宫廷,秋风卷落叶飘零,寒枝条条,无物相依,大有凄楚孤寒之悲。
定七日后行册封太子礼。北燕以身无后,欲辞位不就,帝不许。忽有侍从自殿外飞入,报河东战事。西云阵中忽增悍将一员,大破我军,后云军溃,雍州城破。乃知此必罗刹女归阵也。帝默然,北燕愤而提剑,欲亲征河东,与之死战。帝不许,言天子命贵,岂可儿戏。
逾数日,尽来凶信。国得天子,虽为幸事,然连战连败,朝堂无光。北燕数请亲征,不许。
册封礼毕,北燕困宫中,寂寥无事。至冬,黄河凝冰,西云一举北上,山东之地亦破。西云大军自西、南两线开拔,欲一战覆后云。
帝令北燕留守京城,自披甲挂帅,亲率大军南下,击渡河之军,另遣将帅死守西线。又一月征伐,北上之敌乃退,然西线已破。
滔滔大军,直扑大都而来。冀州之备一触即溃,守将开城而降。帝正渡河追敌,回撤不及,后方空虚。北燕连遣急使,欲调四方之兵,以守京师。然诸州刺史各寻借口,或虽遣兵而出,行如龟爬,数日不见一兵一卒。盖见后云大势已去,城破在即,欲保存己身,以侍新主。
是日,凛冬大寒,西云之军终开抵大都。北燕披软甲佩剑,携余登城门以观。但见黑云压压,城外荒川新雪初霁,然敌军气势不减,阵容威严,锐不可当。
一人纵马出前叫阵,赫然戴一鬼面,乃罗刹女也。其辞狠毒刺耳,大斥慕容仪母女无道,细数后云罪状桩桩,痛责慕容仪忘恩负义,先降狄朝,又叛国自立。北燕并不接话,搭弓拉弦,数箭连发,直击罗刹女面门,然皆为其剑所斩。
冬至,西云亦不敢作战迟缓,恐陷于荒郊冰雪中,全军尽没,故见北燕不应,即全速攻城。火石、硫磺如雨落,但寒冬天,城内又少茅草屋,火势不起。于是众军举盾列阵,牵攻城巨木前行,直奔城门。城楼矢坠不息,然厚盾覆皮甲,又经霜雪凝练,坚不可摧。见巨木已近城门,北燕乃令止箭,命余留守城楼上,开城门,亲率大军迎敌。
守城皆死士,欲以身报国。众将十身衣素白,入敌军黑云阵中。敌军三倍之多,顷刻,即围困我军于阵中。诸军怀有死无生之志,皆以一敌数人,竟一时不落下风。
吾见机至,令城中再出援军以应。敌军亦有增兵自后来。厮杀数时,胜负不分,荒郊霜雪尽染,尸覆草木。两军十伤七八,再战不能。
又一队红衣刀客自后方而来,冲杀阵中,凶如饿鬼,盖罗刹女私养甲士。胜负终分,我军溃散,各自奔逃,弃北燕于阵中。北燕一剑长漾,逼退四方来敌,举目回望,见余目光,一笑盈盈,若昔年青州初见。白衣一动,骏马长嘶,北燕凛然回首,飞扑罗刹女而去。
两刃相接,快若惊雷,数息之间,千次火光闪动,旁人无所近身。再分时,罗刹女鬼面龟裂,双眼为长剑所破,哀嚎数声,溃逃西去。北燕亦甲绽血口,身中数箭,疲态毕露,失坠长剑于地,竟瘫于马上。
白马哀哀嘶鸣,迎西风长啸。若雷光一道,径自阵中跃出,无一人可阻拦,奔城门而来。吾急翻检行囊,取疗伤医药,下城楼以待。
白马驮北燕置身前,吾扶之马下。面若薄纸,血色尽失,唯双瞳炯炯,灿若星河。吾急拔箭矢,敷伤药,取净布包扎之。其取怀中一物示余,乃昔时吾所赠星石,已尽碎。其言,常存此物怀中,方才交战,恰挡罗刹所射毒矢,故险胜之。吾亦喜甚,垂首清理足伤,言语些无聊什物,以维其神智。北燕云,其生地更在大都以北,当过山海关,入极北荒原。登楼望雪之时,便思及儿时所见,荒川大雪,四野苍茫,天地俱净,心空无物,平静超然,愿平生可再见之。其言音忽低,轻唤之,唯诺诺哼哼以应。再抬头,已无声,双目轻闭,气息全无。
吾探其额,天大寒,体温渐凉。
泣泪可抒悲乎?言辞可抚伤乎?难也。无泪无言,静默相望。吾复孤身一人也。
收星石碎片,存之囊中。取长刀,割雪发一簇,剪袖口单衣一块,收之怀中。余自解长衣,覆其尸身,上白马,出城门,萧萧北去。
八 出关
困则席地,醒则驱驰,忘昼夜之别。人烟寂寥,草木萧瑟,地覆霜雪,无物可食。饥寒疲怠,不觉时逝,唯知北行。
是日,连度二河,复见行营。雄关漫道,伟然而立。
余见守城士卒,示皇族信物,补给食粮,略作休憩。登城楼,东望沧海,浊水茫茫,垠垠无际,寒天浩浩,流云失序。有扁舟一叶,独泛浪中,随波起落,不知何往。
困极,昼即眠。复醒时,值星夜,众皆眠。
饮马,出关。
过小山二座,入平川,长驱无阻,以至朝晨。天光初辟,穹浴轻霞,曦辉漫地,目野尽开,白山黑水,无边辽阔。行十里,不见一人一马,一草一木。心渐超然,随风而动,若脱尘世,遥飞九天。
至午,天雨雪。停马小泽畔,略息。不觉昏昏睡去,复醒时,已正夜,辉星漫天,夜宇纯深。荒川雪满,净野清明,北辰高悬,极光熠熠,若北燕目。
探怀,欲取粮。略作清点,不足三日。白马至疲,已不可行。
自怀取北燕雪发,袖布星石,尽掷泽中。仰天抒怀,感此刻胸襟之畅,平生未有。弃马泽畔,踏雪而去。
雪覆膝深,渐至腰。忽复温暖,夜舒旷。渐失觉,终没。
(完)